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白夜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内容简介 《白夜》是作家四十年代文学创作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具有浓厚抒情气息的中篇。小说描写天真无邪的姑娘娜斯简卡爱上一个年轻的房客,两人约定一年后在彼得堡的一座桥上相会,但届时房客没露面,姑娘虽然有点失望,但信心依旧。主人公幻想家彼得堡的一名穷知识分子被姑娘的深情深深打动,便安慰她并接连四个晚上陪伴她在河边等候。最后房客终于出现,幻想家就压下刚刚升起的对娜斯坚卡的爱慕之情,为他们祝福。 “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总序 解读作家是难事,何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一个半世纪以来,文学家、思想家、评论家,以至革命家们,虽然对陀氏其人其文多有阐发,却是众口异词,甚或径相抵牾。然而,陀氏的面貌终究还是深印在人们的心中,只是每个读者心目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尽相同。这首先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本身的多义性,由此引出了后来的批评家们大相径庭的评论。这种现象,许多大作家都有。因为“大”,就多了包容,才生出种种阐释。那么作家真正的本义在哪里呢?当然是在作品里,但要使本义外化,又须通过阅读,而阅读的主体却又各有各的立场和观念,于是转而为无尽的,甚至相悖的评论。作品的本义游弋在阅读和评论之间。这种说法显得像一个悖论,却是事实。所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最好还是不去寻求一劳永逸的解读,因为它不曾有,也不会有,就像不会有一劳永逸的文学批评理论一样。我们从批评家那里读到的文学解读,是经过特定批评视角折射的,凸显的是批评感兴趣的理解。这一点常常在读者那里产生错觉,以为批评家解读的即文学本身。其实两者并不相等,有时甚至相悖。所谓批评,并非完全客观的阐发,更多的是一种主观的解读,甚至还附带着对文学的要求。但好的批评视角会有十分精彩的发现和阐释,它体现的是批评家自身的睿智和素养。文学研究却比批评要稍稍显得客观,因为它的注意力多少还在作品或作家本身,尽管它也并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因为批评和研究终究是相互依存,很难分割清楚的。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批评和研究话题早已超越了陀氏本身。当一个人物成了大众的话题,他就成为各种思想的载体、对话的平台,人们会借他的名声来说自己的话,使它成为话题的注释或旁证。这是派生的现象,在学术研究中往往不可避免。《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已经摆在读者的面前,如何解释小说里的故事,每个读者本身就是批评家,因为任何阅读都是事实上的批评,毋庸笔者赘言。本文仅止于就陀氏本人、他的创作,以及与此有关的几个问题提出一些思考角度,读者尽可见仁见智,作出最富想象力的解读。 艰难踬蹶,创作一生 十九世纪辉煌的俄国文学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它的思考深度和批判精神。但很多表现了这种思想深度的大作家如普希金、冈察洛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却并不出身于平民,相反倒有优裕的生活来保证他们的写作,就像当时俄国历史上第一次有组织有纲领的十二月党人起义偏偏发生在一批贵族青年中一样,俄国的思想和变革的号角是在知识阶层里吹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也不出身平民,但在俄国作家里,他的一生踬蹶困顿,充满了悲剧性的变故。疾病对他的折磨也造成他精神上的创伤,这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在他的作品里。 一八二一年十一月十一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莫斯科。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军队医官,薄有田产,也取得了贵族身份。青年陀氏醉心于文艺,还在莫斯科一所寄宿中学读书的时候,就在老师的影响下接触了当时俄国和西欧的文学,涉猎了从莎士比亚到西欧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经典作家的作品。但父亲的普通医官职务和小农奴主的身份只能勉强供陀思妥耶夫斯基求学。中学毕业后,他依照父亲的意愿,进了彼得堡军事工程学院,以冀将来在军队里谋职。一八三九年他父亲被自己田庄上的农奴殴打致死。一八四三年他从工程学院毕业后只工作了一年,就辞去公职,决然从事文学翻译和创作。彼得堡的生活,扩大了他对俄国社会的了解,他开始关注并决心“用一辈子”来探索“人和人生”之谜。 经过短暂的准备,包括翻译巴尔扎克的长篇《欧也妮·葛朗台》之后,一八四五年发表第一部中篇《穷人》。这个篇幅不大的中篇引起当时俄国文坛极大反响,如别林斯基认为这是“社会小说的第一次尝试”,涅克拉索夫甚至惊呼是“新的果戈理出现了”。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之路的第一次回响。革命民主主义派和“自然派”发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并引以为同道。但是陀氏在《穷人》中开掘了 “小人物”主题之后,似乎并不满足于“社会小说”的界定。马上在一八四六年发表了另一个中篇《双重人格高略德金先生的奇遇》,把眼光从社会问题转入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心理过程。正反两种对立的性格,其实是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作家把他们幻化为性格迥异的两个同貌人,借助荒诞的手法把人性中的怯懦与野心、本分与嚣张、老实与无耻等等,作了极端的对比表现。从解剖社会转入解剖人性,预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不同凡响的多样化趋向。“双重人格”的倾向在这里只是最初的开端,它将在嗣后的作品里不断深化,成为陀氏最主要的母题之一。这部作品当然受到了以别林斯基为首的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的反对。这是文艺理论中政治倾向性的差异。陀氏当时对文学性的侧重,例如强调文学的“想象”和“幻想”,即后来所谓的“幻想的现实主义”,与革命民主主义派对社会使命的重视,强调文学应同专制农奴制度作斗争并宣传革命和社会主义的主张产生分歧。陀氏认为“这是强加给文学的……有辱于它身份的使命”。其实这不单是一种文艺论争。这种分歧,终于在一八四七年公开化,致使后来的许多批评家认为陀氏脱离了革命民主主义正确的主张。现在从陀氏的创作个性和作品整体来看,这种分道扬镳恐怕是必然的。然而,四十年代终究是陀氏创作生涯中一个重要的开始。接着发表的中篇小说《女房东》(1847)、《白夜》(1848)、《脆弱的心》(1848)以及未完成的《涅陀契卡·涅兹凡诺娃》(1849)等作品,都表明此时已经形成带有陀氏个性并在他后来小说里反复出现的一些旋律,如:“小人物”、“双重人格”、“幻想家”、“罪恶与情欲本能”、“被伤害与侮辱的”等等。这表明陀氏的小说真正的着眼点也许并不全在正面的写实上,更在审视人的本身、剖视人性以及挖掘人生本义上。 然而,陀氏四十年代的创作却中断在蓄势待发的状态里。在文学观念上他虽然和别林斯基发生了分歧,但他在政治思想上依然信奉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而且参加了当时俄国著名的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活动,是积极成员之一。一八四九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小组其他成员一起被沙皇政府逮捕,他因在小组上朗读过别林斯基有名的反农奴制度的信《致果戈理》,以及其他的“罪名”,被剥夺了贵族身份,并处死刑。在临刑前改判为流放苦役并期满后当兵。长达九年的苦役和兵营生活,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一方面,亲历底层生活极大丰富了他对生活的认识,积累了大量的文学素材,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更趋深刻,形成了独特的哲理性探索,但长期亲历流放和苦役,无可否认也加重了他对人生苦难和社会阴暗的感觉。与底层生活的紧密接触,使他更关注人民的思绪,特别是根植在民间的宗教意识,一种寻求权力阶层和平民之间和解的倾向在他身上开始显现。加之生理上癫痫病发作日趋频繁,沙皇鹰犬无时不在的监视跟踪,更增添了他精神上的抑郁,以致他的创作也隐含了某些病态、痉挛的风格。这也是后来许多评论家所说陀氏思想消极面的由头。 经历了无数磨难,他在五十年代末返回彼得堡,开始了他创作生涯的新阶段。这一时期发表的中篇小说《舅舅的梦》(1859)、《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1859)和长篇小说《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1861)还继续着四十年代的风格,在长篇中除了描写社会和家庭的道德堕落以外,已经出现宣扬正教受苦受难精神、人要在苦难里寻求幸福、以苦难来净化心灵的说教。对社会真实的揭示和借宗教解脱的药方,是这一时期创作里很明显的矛盾倾向,出现了所谓“苦难救赎”的主题。一八六一年正值俄罗斯农奴制度改革,陀氏却在文学观念和政治主张两个方面明确宣告自己的主张。一八六一年他针对杜勃罗留波夫1而发的一篇论文《波夫先生和艺术问题》,明确反对艺术的“功利主义”,虽然他并不赞同“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但强调艺术的“主要本质”是“灵感的自由”。在政治主张上陀氏更接近的是俄国的斯拉夫主义2,一八六二年发表《两个理论家阵营》,文章主要针对当时的“自由主义”代表如卡特科夫3的主张,但同时也表明了自己与革命民主派的分歧,提出“根基论”4主张,强调人民的信仰才是“根基”,是道德理想的根源,俄国的改革必须与人民的“根基”相结合,西欧的革命方式不适用于俄国,应该寻求在君主和正教教会指引下的和解和团结,利用普及“文化和教育”促使两者的联合。这一点是历来评论家对陀氏思想最有非议的地方,常常被视作对革命民主主义派的攻击。但就在这个时期,以作家亲身经历为素材的长篇笔记小说《死屋手记》(1861-1862)发表了。小说展示了苦役犯可怕处境和精神状态,从社会和生活的因果深入剖析人性“善”、“恶”的变异。人性中兽性一面发展成“恶魔化”的个性,出现了“强者与弱者”的论题。俄国思想家赫尔岑说“以戴着镣铐的手为自己的难友画像,竟然将西伯利亚一座牢狱的风尚习俗,创作成米开朗琪罗式的壁画”,屠格涅夫更把它比作但丁《神曲》的《地狱篇》。一八六四年发表的中篇《地下室手记》更是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剖析一种“自卑”的内心世界,触及了人的潜在意识问题。在“幻想家”之后,又出现了“地下人”主题,但长期以来都流传着一种说法,似乎《手记》一书是针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怎么办?》中“合理的利己主义”而发,后来高尔基更认为此书是对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辩解。这部很深入描绘了人的心理和意识的小说,承担了太多的政治重负。 一八六二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走出国门,接触西欧社会。六月到八月间,在巴黎、伦敦和日内瓦的逗留,看到的一切使他对西欧的文明和发展道路产生极大的疑惑。归国后不久,就写了散记体小说《冬天记的夏天印象》,第一次触及“西欧道路与俄国方式”的母题。这是他的“根基论”最早的文学表述。这一母题在后来的几部大作品里都有程度不同的开拓,尤其是在七十年代下半叶的《作家日记》和最后的长篇《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更有综合性的探讨。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至此似乎是在为最后的四部厚重的长篇作准备。一八六六年长篇小说《罪与罚》出版,这部小说给作家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作品表面的谋杀情节遮掩着作家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入探索。小说涉及的十分广泛的论题早已冲破故事框架,所以读者掩卷后存留在脑际的往往是各种论题,如涉及“超人与庸人”的超人哲学、有关 “强者与弱者”的权力真理,更有人在言语行为里不自觉的“潜意识”泄漏,以及再一次回响起的“苦难救赎”等等。由于每个论题都有相当的雄辩性,小说作为一个体裁竟第一次彰显出某种互不相让的思想争论的品格。这被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巴赫金称作为小说的“复调结构”,影响着此后一百多年长篇小说结构上的发展,且至今被认真地讨论和研究着。 《白痴》(1868)、《鬼》(1871-1872)分别体现了两种不同风格的小说。《白痴》是一部色彩斑斓的长篇小说,探讨了“罪恶与圣洁”的题目,在一个由伪善虚假织成的罗网里,一旦有人捅破那层薄薄的遮掩,这妖魔化的世界便不成体统,梅诗金公爵这个“自然人”,以十分单纯无邪的处世态度来对待周围的一切,结果呢?一切都是颠倒的:善良成了白痴,仁爱变成无用,狂暴显示为力量,怯懦装扮成理性,美命定了要被践踏和毁灭,恶却愈加肆无忌惮、扰乱一切。梅诗金公爵并没有能撼动这张根深蒂固的网,他并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仍然回到他那瑞士的净土。作家以强烈的激情揭示了当时俄国社会的腐朽和道德丧尽的世象。梅诗金公爵像一面镜子,返照出腐败的群象。《鬼》则把社会政治与人性的善恶本质紧密结合起来作深入的剖视,在一个政治事件里发现人性里兽性妖魔化的依据。《鬼》从情节上看是一部涉案小说,在社会政治层面上有“反虚无主义”的主题,也表明了作者对社会变革中欧洲道路的评价,但作品更多的是从共性、抽象的角度考察革命的暴力与道德人性、社会主义思想里无神论的得失等很值得深思的问题。由于当时的俄国正处在剧烈的革命变革时期,这些敏感的问题引起很大的争议。深谙文学的高尔基也从政治上评价《鬼》,说过这是“七十年代对革命运动进行恶意攻击的无数尝试中最富于天才也最恶毒的一次”。但就作品思考的深度、对沙皇政府的揭露,以及对“自由主义”的批判,此书的意义恐怕远在具体的社会事件之外,且要深刻得多。如果我们稍加注意,也许可以发现在法国存在主义作家萨特的剧作《肮脏的手》里呼应着类似的共通主题。 《卡拉马佐夫兄弟》(1879-1880)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压卷之作。计划中有上、下两部,最后只写成了第一部。评论界一般把这部小说视为作家最成熟的作品。作家曾经开拓过的种种主题,如:“幻想家”、“双重人格”、“灵与肉”、“被伤害与侮辱的”、“超人哲学”、“权力真理”、“偶合家庭”、“恶魔性格”、“苦难救赎”等等,在这部书里都作了探讨。小说把社会现实生活的揭示、人物类型的刻画、俄国社会发展道路和人类命运的思考等一系列问题融合在一起,涉及了政治、社会、人性、哲学、伦理、道德等各个方面的论题。书中展示的人物,从老卡拉马佐夫到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塞三兄弟,以及身为厨师、实为老卡拉马佐夫私生子的斯乜尔加科夫,这个“偶合家庭”里的所有成员,都有着十分鲜明的性格,代表着不同的主题。作家从人物的心理和意识着手,写出了“俄罗斯性格”的不同方面。这些性格要素是认识俄罗斯社会和人性的重要依据。长期以来,“俄罗斯性格”似乎只是一个褒词,其实作为民族性格来讲,它“既伟大,又孱弱”,充满正反矛盾和斗争的习性才是正常的。就像果戈理《死农奴》里的地主们,也正是“俄罗斯性格”某些方面的体现。高尔基曾经写了两篇文章专论“卡拉马佐夫习性”,但这何尝不是民族性格的一部分,只是消极面凸显得更明晰罢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把俄罗斯人的生活观念、宗教意识、民族特性和人性欲望都作了透彻的解剖,脱略在具体画面之上的含义正是陀氏所追求的目标。嗣后的作家们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兴起时,诸多现代派作家会把陀氏视作为自己的师承。但陀氏作品的丰富性,表明他依然是写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的真实往往是通过人物的自身感受、内心分析以及近乎乖张的行为来体现,散发出强烈的时代气氛,形成别具一格的真实。陀氏说:“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不,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我的意思是,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这恐怕是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键所在。 六十至七十年代陀氏还创作过两个长篇《赌徒》(1866)和《少年》(1875)。《赌徒》题材不大,写人被嗜好和物欲控制,无法自拔的状态,对沉湎于赌博的心态有极为传神的描绘。人性的弱点反过来控制人本身,带着悲剧性的意味。这也牵涉到作家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段经历。该书的创作过程成就了一段佳话。陀氏一生为金钱所困,为了偿还哥哥米哈伊尔身后的债务,他与出版社约定在规定的期限里交出一部作品,但合同规定,如逾期不交,将影响陀氏作品的版权。作家无奈之下,只能聘用女速记员安·格·斯尼特金娜,由他每天口述小说内容,斯尼特金娜打字整理成文稿,最后在二十六天的时间里赶完书稿,同时也成就了作家第二次婚姻。斯尼特金娜即后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卡娅,陀氏去世后,她对陀氏遗稿的整理作了许多贡献。《少年》写了俄国资本主义进程里人们浮躁的心态和欲望的变化。七十年代人们急切的发财欲望腐蚀着年轻一代人的灵魂。作家对特定历史时期的普遍极端个人主义,表示出明显的担忧,他想从宗教思想里找到适合的药方,当然是不现实的。但小说生动地见证了这个剧变时期的人心浮躁的状态。也许至今还有现实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另外的一些作品,如中篇《永久的丈夫》(1870)、“幻想性的故事”《温顺的女性》(1876)和《一个荒唐人的梦》(1877)都各有侧重,不相雷同。特别是《一个荒唐人的梦》把“幻想家”的主题上升到对“人类黄金时代”的憧憬,说明陀氏思想的变化。 从一八七三年到一八八一年陀氏陆续在刊物上发表《作家日记》,体裁不一,有政论、文学评论、回忆录、特写、谈话式的随笔以及一部分小说。长期以来,俄国评论界认为《作家日记》体现了作者思想中软弱以至反动的一面,其实这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极其重要的资料,是正确理解陀氏其人其事的钥匙。陀氏一生,磨难不断,除了政治上的迫害,经济窘迫也是他和俄国其他大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往往预支计划中作品的稿费,以解眉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他的写作风格,而为有些评家所诟病。但陀氏的写作风格正是冲动型的,不加掩饰的内心激动,急于表达的思想观念,形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别具一格的文风。他不可能像托尔斯泰或屠格涅夫那样字斟句酌地反复修改文稿。感情的激流一路狂泻,有时甚至显得痉挛纠葛的文风,构成了陀氏小说的别样格调。很难说他写的是美文,但有着不作掩饰的内心披露,深入骨髓的无情解剖,作家自己常常会忘情于展示严酷的真实,以致只求将它们如实呈现于读者的眼前,不作表面的抑扬,却把判断留给读者自己。 陀氏小说对世界和人性的思考和剖视,把小说这个文学体裁推到了思想的前沿。小说家不是政治家或哲学家,重要的不在他能提出什么医治人生和社会的良方,因为这时他们往往是既幼稚又可笑的。文学的力量在于敏锐的发现,表现的深刻,在感性的图像里展示世界的真相和人性深处的奥秘。就这一点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做得非常出色的,可以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时代的高度。高尔基虽然对陀氏有些作品颇有微词,但他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伟大的天才”,“就表现力而言,他的才能可能只有莎士比亚堪与媲美”。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就知道这并非溢美之词。 一八八一年一月二十八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圣彼得堡逝世。此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臧否不一的评论从来不曾间断过,这主要是对他的政治倾向性和宗教意识而言,至于对他在世界文学中崇高的地位,他对小说文体的巨大贡献,似乎并不见太大的异议。倒是随着现代小说风格的演进,陀氏小说的价值正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 变幻的母题旋律 小说通常都以题材分类,例如司各特的《艾凡赫》被称作“历史小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以“场景”来归类,如“巴黎场景”、“外省场景”之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通常被称作“史诗小说”,更有完全具体如英国作家哈代的被统称为“威塞克斯小说”的一组作品。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故事虽然大都发生在彼得堡,但并没有评论家称他的小说为“彼得堡小说”。原因是陀氏小说不断开拓的是一种“母题”,他像音乐家那样,找到活跃在生活里的种种“旋律”,构成他小说的主要元素。这在以往的作家那里并不多见。 “小人物”是俄国文学里固有的一个母题,从普希金的《驿站长》开始,果戈理的《外套》,到后来契诃夫的《一个文官的死》,这个母题被开拓得淋漓尽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作品《穷人》奏响的就是这个旋律。陀氏崇敬普希金,他的第一部作品献给了这样一个题目,也许并不偶然。因为他说过:“我们都是从普希金门下走出来的。”但《穷人》里的主人公杰武什金虽然有着和其他“小人物”一样的命运,在心里占主导地位的却是对自己人格的意识。“我有良心和思想,我是人”,“我的一块面包是我自己的,是用劳力挣来的”。社会的不公,贫富的对立使他愤懑,他意识到自己软弱,又不能有所作为,他告诉读者,“在一个最浅薄的人类天性里面有着多么美丽的、高贵的和神圣的东西”(别林斯基语)。陀氏把“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心理过程,十分清晰地展示给读者看。这是他比前辈们要更深刻的地方。 探索人的内心奥秘,是一条很复杂的路。重视文学社会历史作用的评论家们对他承袭俄罗斯文学写“小人物”传统褒奖有加的时候,陀氏却悄悄转向,把他的探索推进到人的“双重人格”母题上,创作了小说《双重人格》(又译《孪生兄弟》、《性格迥异的同貌人》等)。历来的小说都是善恶分明,在英国小说里有“happy ends”,就连法国巴尔扎克也未能免俗,总要在小说里分出这样的壁垒。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形象说明,善与恶常常会共同栖居在一个人身上,人的本性里就有兽性与人性,当兽性占上风的时候,就出现恶行,人性却支持着人的善行。在《双重人格》里,作者只是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因为在一个中篇里也不可能有太深入的开掘。这个旋律,还要在作家后来的长篇里作为回旋曲反反复复地出现。但这个中篇已经把问题十分明确地提了出来。当然引起评论界一片哗然,好像陀氏忽然误入歧途。这一点甚至影响着中国的评论界。其实只消读一下陀氏嗣后的作品,就能知道《双重人格》正是作家小说母题深化的一个前兆。《罪与罚》里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鬼》里的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以及《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和伊万·卡拉马佐夫等,都对这一个重要母题有更深入的开拓。很难设想,如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没有“双重人格”的母题,小说的思想魅力和人物的生动个性将会是什么样子? 小说作为一种思想现象,和其他人文学科是处在同一发展长河中的,只是文学是借助着形象来表现和认识世界,它和哲学之借助于抽象和共性、概念和逻辑来演绎世界,至少在方法上是不同的。但是人类认识的发展在不同的学科中却往往有着同步性。因为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历史进程里。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小说里用形象演绎的母题,却在后来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发现里得到了印证。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出生在一八四四年,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整整晚了二十三年,他在一八九五年出版的《权力意志》一书里的基本思想,陀氏在一八六六年出版的长篇《罪与罚》里通过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对权力的思考,作了形象的表述。主人公基本上表达了“超人哲学”和“权力意志”的观念。 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理论,“人按照天性法则,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低的人(平凡的人)……他们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而另一类则是……具有天禀和才华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里能发现新的见解。……第一类人就是一种材料……第二类人则永远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持着这个世界,增加他们的数目;而第二类人推进这个世界……”“芸芸众生,人类中的普通材料,生存在世界上只是为着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血统的交配而终于生出了多少具有独立精神的人,甚至一千人中只有一个。也许一万人中出一个,……几百万人中出几个天才,而伟大的天才,也许是世界上有了几十万人以后才出现的”,“真正的统治者,他才可以为所欲为,攻破土伦,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在埃及的一支军队,在莫斯科远征中糟蹋了五十万条人命,……拿破仑、金字塔、滑铁卢……”这里说的几百万人中才能出一个的人,其实就是“超人”。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种人有权利昧着良心去逾越……某些障碍,但只是在为实现他的理想(有时对全人类来说也许是个救星)……如果开普勒、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没有能够为大家所知道,除非牺牲一个,或者十个或者百个,或者更多妨碍者的生命,那么牛顿为使自己的发现能让全人类知道,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百个人。”“立法者们和人类社会的建立者们……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罪犯,……他们也不怕流血,只要流血对他们有利,人类社会中多数这些超人和建立者都是非常可怕的刽子手。所有这些人都是伟大的……”这类几十万以至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个的“超人”可以使千千万万人毁灭,可以踏过尸体和血泊,人们却认为这是为人类造福。 常常有人说尼采的《权力意志》是法西斯主义的理论基础,但它的出现,距陀氏演绎理论和形象描绘这种事实,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人类的认识,都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进化到一个新的境地,有时是哲学家用推理和演绎的方法先作了预示,有时却由伟大的文学家用形象来先期作了表现。陀氏之所以伟大,还因为他要比弗洛伊德更早触及了人的“潜意识”。陀氏并没有提出任何理论,但是在他作品中的人物,有许多涉及潜意识的行为。他对弑父现象的描绘,梦境的暗示,人对自己行为的文饰作用,自虐倾向,甚至后来由弗洛伊德的学生荣格探讨的人在潜意识里的自卑意念的表现等许多问题,作家都有极其精细的描写。这一点,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晚生三十多年的弗洛伊德的著作是最好的证明。作为精神病学专家兼心理学家,他一方面用医案来说明他的潜意识理论,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当然地成了他理论的佐证。他那篇著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意识》就成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注脚。关于梦的解析以及潜意识问题的解释,陀氏成了一个提供形象材料的先驱。这是很值得玩味的现象。陀氏自己说“我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以探索人类心灵的奥秘为己任,这说明他十分自觉地从人的内心、心理、意识上切入去了解人心的秘密。但他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不以推论的形式来表述他的看法,但他创造的文学形象是厚重的,有着充分的心理的和哲学的依据。这也是陀氏的心理剖视要高出于文学中一般心理描写的道理。 陀氏作品里常遭非议的部分是他对宗教的态度。其实宗教问题是俄罗斯文学里一个不可逾越的论题,有着深厚的俄罗斯文化历史背景。俄罗斯是欧洲最后的封建王朝,是农奴制取消最晚的国家。农奴制借着宗教的力量在民间形成很普遍的“苦难救赎”的思想,这是无助百姓的精神寄托。东正教以苦难来救赎原罪的观念根深蒂固,在人世用苦难来净化自身,用宽恕他人来寻找内心慰藉和平衡,变成了很高尚的行为准则。在陀氏的作品中,许多矛盾都是借助这种“苦难救赎”的思想来处理的。在《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中,女主人公涅莉、娜塔莎受尽侮辱与伤害,但对待“恶魔化”的瓦尔科夫斯基之流却是正教所提倡的百般容忍和承受苦难。“痛苦能洗尽一切”,这是深入俄国农民性格里的一种意识,它只能加剧恶的横行。但这种意识至少在当时已经成了俄罗斯性格的消极组成部分。当然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里还是让涅莉在临死前说出了她的诅咒“我不久前读了福音书。那里说,要宽恕自己所有的仇敌。我读了,而他(瓦尔科夫斯基)我终究没有宽恕”。这一段话,和陀氏在《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以及其他小说里一再宣扬的通过受苦来净化自身的“救赎”母题是不相吻合的,这也说明艺术的逻辑在艺术家身上终究还是要起作用的。 “灵与肉”、“兽性与神性”、“理智与情欲”这些母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最后一个长篇《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都放在“偶合家庭”这个总概念下面作了详尽的探讨。由于老卡拉马佐夫令人不齿的行为,这个家庭里的成员,没有十分牢固的精神上和感情上的联系,像几个偶然相遇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在长子德米特里身上有着老卡拉马佐夫听任自然欲望的一面,也有曾经是一名军人和体面人的痕迹,在他身上明显的“灵与肉”斗争,使他完全成了一个“双重人格”的人。为了情欲,他和老父亲争夺情妇格露莘卡,甚至扬言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但内心却还存留着一丝做人的尊严,也思考人间的种种苦难。所谓“所多玛城的理想”与“圣母马利亚的理想”一直在他身上斗争着。所以当老卡拉马佐夫真的被杀之后,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凶手,但这时的德米特里却不想为自己辩白,俄罗斯人意识里那种根深蒂固的“救赎”观念竟占了上风。他决定用苦难来净化自己,自我完善。虔诚地忏悔自己的罪孽,寻求精神的“复活”,这情节很像后来托尔斯泰在一八九九年出版的长篇《复活》的基调。我们的评论,常常直言主人公的“伪善”。在俄罗斯宗教文化的背景上,这也许并非“伪善”两字可以概括的。就像德米特里被欲望驱使时候的不顾一切,在他决定“救赎”自己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认真,这也正是俄国宗教文化背景下的“俄罗斯性格”的一种表现。同一母题在二十年后由托尔斯泰的《复活》再次奏起并作为全书的主题的时候,俄罗斯人意识里这种深藏着的宗教文化积淀,是再也不该忽视了。这种宗教文化意识,它彰显为崇高一面的时候是“救赎”,露出它破釜沉舟一面的时候则是“自虐”。《白痴》中女主人公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在无法摆脱自己被欺凌和玩弄的命运时,虽然遇见了梅诗金公爵,但终于不愿接受公爵的帮助,宁肯随粗鲁不堪的商人罗果静而去,她拒绝“新生”,却手焚十万卢布来嘲弄报复这一群心怀鬼胎的人,明白无误地表现了一种“自虐”的倾向。 在陀氏作品的母题中,也有诸如“幻想家”、“地下人”、“自然人”这样的人性概念。早期的中篇《女房东》、《白夜》、《脆弱的心》或多或少都写出当时年轻人沦为无所作为的“幻想家”的母题,但其中有些作品如《白夜》,主人公内心的纯真和善良,不计利害的自我牺牲的爱心,说明作家对这一代年轻人的期望和同情。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人称作为“残酷的天才”,因为他对人物内心解剖的犀利与无情,常常令人不寒而栗。但《白夜》里的主人公给人以一种美好的希望。人性的善良哪怕是一种“幻想”,也显得那么令人向往。这是陀氏作品里少有的充满动人诗意和明邃风格的作品。晚年的《一个荒唐人的梦》则体现了一种对于“人类黄金时代”的幻想。 在陀氏的作品中,这种不断变幻的母题旋律,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说明作家对这个世界有着十分概括性的认识。他通过这些关键概念演绎了他对人生的思考和对社会、历史的认识。这是他的创作与其他作家十分不同的地方。陀氏的这些认识,在相当程度上还有预见性,往往会在后来的历史里找到佐证。例如被评论家阐释得很多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五卷中“宗教大法官”那一节,历来有种种解释,但这一节涉及的问题,对于人类、世界、社会秩序、暴力与奴役等等问题的探讨,无疑带着某种寓意的性质。我们习惯于对一个作家描绘的内容作出判断,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总想留下一点让人遐想的余地,包括俄国评论家定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调结构”5,正是这种特殊风格的表现。 独特创新的小说艺术 小说艺术的经典样式从文艺复兴时期到十九世纪的三百余年时间里,经过从塞万提斯、拉伯雷到司汤达、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等一大批作家的创新,已经到了相当完美的境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使小说的内涵层次有了更饱满的展现,并在经典的小说样式中添加了新的元素,所谓“复调”现象。 历来小说理论的着眼点,或在小说体裁的限定,如长篇、中篇、短篇;记事体、传记体、虚构体、书信体,或人物小说、事件小说、家庭小说、社会小说、历史小说、哲理小说、抒情小说、纪实小说等;或在构成小说的要素,如:情节、人物、场景、语言、风格、主题等。小说的要素是小说存在的形式,是小说之所以为小说的理由,是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依据。但小说的价值还取决于它的内涵层次,不同类型的小说有不同的内涵。陀氏的小说却通常能提供更加饱满的阅读层次。不同的读者,在陀氏作品里可以找到不尽相同的内涵。这种见仁见智的现象,虽然在其他大作家那里也不乏表现,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绝对是一种特色。 小说的内涵是分层次的。小说可以在故事情节层次上被阅读,也称作事件层次。这是可以用叙述梗概的方式来表达的那一部分内容。一个年龄不小的小公务员杰武什金和一个苦命的、饱受凌辱的年轻姑娘杜勃罗谢洛娃相爱,而终因周围世界中人、事和生计的迫促,只得深受别离之苦而抱憾终身的故事。主人公善良而软弱、自尊而无奈、深情而无力的处境,社会与生活对小人物的重压和摧残,贫苦情侣在生活重担下无出路的状态等等,这就是陀氏第一部小说《穷人》的故事情节层次。一个读者,单读这个感人而痛苦的爱情故事,也可以受到感动。再看另一所谓“偶合家庭”的故事。父子、兄弟五人间种种思想的、感情的、物欲的、精神的冲突,在冲突、矛盾,以致仇视的过程中,引出一起弑父的案件。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故事情节层次。这个事件对于读者也一样有它的吸引力,它显示了一个家庭悲剧,每个人物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和行为的理由。读者也看到了人性的罪恶与奸诈,情欲对人的毁灭力量。这样的事件,在生活里是可以得到印证的。许多小说在这个层次上就结束了。这类小说被称作为情节小说,或者事件小说。但陀氏的小说通常还可以进入第二个层次的阅读。 社会历史的层次较之情节和故事要更进一步,因为它着眼在与故事相关的社会、政治、历史的主题,也就是时代的层次。这些主题也许并不具有永恒共通的意义,但它们有着时代的迫切的内涵。不仅促使当代人思考,而且是长久的历史鉴照。《穷人》在这个层次上表达了社会的混乱和失衡。好人受苦,恶人当道;有活力的青春被毁灭,为非作歹者左右他人的命运,一个是非颠倒的社会,它的出路在哪里?谁的罪过?这是十九世纪俄罗斯社会的写照。对于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们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所以它会引起别林斯基等人的惊呼,但它也会引起后来某些社会阶段里人们的共鸣。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处在这一个层次上的问题表面上并不十分显著,但是作家从六十年代初开始关注的“西欧道路与俄国方式”的社会变革观,在这里得到了综合性的表述。作家在一九六三年发表的《冬天记的夏天印象》里尖锐批判的西方资产者的贪欲与自私、伴随西方式自由与平等而来的罪恶,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以文学形象作了充分的展示。深植在人民土壤里的宗教意识与文化知识载体的完美结合,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目里的“俄国方式”。这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作品中时代的层次,是当时整个俄国社会都以不同的方式关心着的社会历史内涵。是当时俄国具有相当迫切性的主题。但这样的母题,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可能会因为文化宗教背景产生现实的距离,但对今天的俄国社会和文化来说,始终是一个十分引人关注而且一时难于解决的问题。“西欧道路与俄国方式”、“欧洲与亚洲”、“东方与西方”,这些思考从一九一七年以来俄国八十余年历史进程中,从来也不曾消停过。俄国方式的宗教影响依然是一种潜在的激流。 个别的事物走向本质的共通,具体的形象趋于抽象的普遍。小说在经过了故事情节画面、社会历史含义之后,最后的境界是永恒共通的哲理。它是无数具体故事情节和社会历史图像的普遍概括。它不会因事过境迁而失去活力,却能把表象指归到本质。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具有这样的品格,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着眼点,往往正是在这人性共通的哲理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哲学有相当透彻的了解,这从他论述到的哲学家的数量上可以证明,但他不是哲学家,作为小说家,他必然要透过人性来观察现象的本质。他说过要“在人身上发现人”,所谓“窥视心灵的奥秘”。这是作家最终的着眼点。如果说一部《穷人》,苦难的爱情是它的情节,善恶的失衡是它的现实,那么主人公心理的变幻是它最终要探索的奥秘。就像《双重人格》,情节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小公务员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精神病人的感觉和体验。所指社会现实是弱肉强食,强力和扩张对软弱与安分的排挤,但作家在永恒的人性层次上要说明的却是善与恶原本就共存于一体,人性与生俱来有着“双重”性,魔鬼与天使共居一处乃是人的天性,人性的复杂和变异都来源于此。当然,这一命题在这里还只是一个开篇,更深的探究还有待后来的几部大作品,《罪与罚》中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性格里那种善与恶、崇高和卑鄙的难以想象的结合,《鬼》里斯塔夫罗金幻觉里看到的那个可怕之至的“蜘蛛”,其实就是他内在本性里恶的幻化。他那种对善恶界限虽然内心清楚,却行为放浪、淫乱无耻、不断作恶,两种相互排斥的思想可以同时宣教,却并不相信其中任何一种,“我……希望做好事,并从中感到愉快,同时我又希望干坏事,并且也感到愉快”,终于在无法解决的矛盾里以自杀了结生命。《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与“鬼”谈话,正是一个人身上善因与恶因的交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这类题目有许多,例如“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人的非逻辑行为”、“潜在意识与外部行为”、“直觉现象”、“偶然与必然”、“理智与感情”、“诱惑与理性”、“灵与肉”、“真性情与无个性”等等。总之,他善于把真正人性面上那一层遮掩物毫不顾惜地揭开,示世人以人类本性的真相。所以永恒共通的层次是陀氏作品中最值得关注的部分。在这个层次上来读小说,可能具体的情节故事和社会历史画面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这时作家探讨的是在抽象共通层面上的题目,所谓“义主文外”,“秘响旁通”的部分。它们超脱了具体的图像和事件,进入共通的境界,把人身上最最隐秘的部分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涉及永恒哲理的层次有许多,人性的奥秘是重要方面,当然也有超出人性范畴的命题,如“真实与假象”、 “宗教与道义”、“教条式与创造性”、“生命的本质”等等。这些题目的产生,当然并非完全抽象的永恒,而有陀氏自身的历史限定性,但他所提供的思考角度,至今仍不乏现实意义,所以对陀氏作品的不同层次的内涵,是非常值得关注的,因为它们都包含着作家十分独特的发现。 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兴起,虽然在最初颠覆传统的时刻,也有一些流派宣告过要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扔进大海,但随着现代主义文学的深入发展,许多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却开始谬托师承,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奉为现代主义的偶像。这是很值得思索的现象。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与现代主义虽说也可以强调某些传承关系,但陀氏终究还是经典小说的代表。不过他小说里的创新,的确有十分独特的个性。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小说是以它的思考深度、现实诉求和批判热情为主要特点的。所以后来在俄国有了“批判现实主义”的说法。这是从思想特征上来评价。但俄罗斯小说艺术,也有着相应的创新和变革。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创作尤其让人觉得有着某种新意。直到俄国文艺评论家米·巴赫金出版专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1928),其中提出陀氏小说的“复调结构”问题,才引起评论界注意。可惜的是该书的主要思想与当局一统的文艺政策和理论体系不合,未能广泛流传。而作者本人也因莫须有的罪名,于次年被投入北方集中营,后又辗转流放到南方。身心横遭摧残。但他的著作却在西方得到了广泛的流传。巴赫金的理论直到五十年代终于引起当时苏联文学理论界的争议,于是在一九六三年经过修改后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为名发行新版。在苏联依旧争论不绝,但此时在国外已经把巴赫金的理论作为小说理论的重要创新,甚至把巴赫金视作小说理论发展的一个分水岭6。现在即使在中国,一谈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会联想到巴赫金,似乎“复调小说”理论才是唯一能说明陀氏创作的理论。这是一个很繁复的论题。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但“复调”之说,的确在相当程度上表达了陀氏小说的特点。这是小说写法的一个变革。在陀氏本人,也许并不十分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本人从来也没有谈论过类似的概念。但读者如果没有先入之见,在读完他的小说后,常常会有一种感觉,似乎作者在小说里通过人物之口,讨论了许多问题,或者通过作家的描写涉及了种种情景,但读者在掩卷沉思时,又常常会觉得无所适从。因为作者最终也没有在他的书里投下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但他促使你对书中的叙事进行思考,每一个人物的声音都可以在你耳边絮叨,都在表明自己存在的理由,作家本人到底站在哪一个人物的后面,反而很难让人捉摸。这就是所谓的“复调”。这个理论是借用了音乐上的一个术语。好比音乐的声部,原来的小说都是一个基调,伴随着和声,但现在像巴赫的赋格,出现了平等的声部,就像钢琴演奏,本来是右手的基调,左手是低音的和声,现在两个相互争鸣的声部,出现了复调音乐。其实这仅仅是一种比喻,在小说里并不可能真有那样繁复。但经典的小说通常是作家定下基调,然后安排人物的行为和言语,在相互的关系中,善恶忠奸,壁垒分明,即使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通常也是善人善终,恶人恶报。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往往在一个人的性格里放进了两重的变数,这是一。另外作为善、恶典型的人物,都可能一语道破事物的真谛。善恶两类主人公的行为往往会发生突变。每种行为也都有自己的理由。作者并不一定要清楚地表现出他的倾向性。 根据巴氏的理论,这样的小说结构,会产生行为以外、语言以外的含义,不一定都有明确的结论。所以就能促使读者的思索,扩大小说的容量。这是现在一般对所谓“复调”的理解,事实上这个理论要涉及许多其他方面的问题,这是一种把文学与语言学结合起来考察的十分重视文本细读的理论。《罪与罚》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理论,其中侦查科长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法与理”之争论,索菲娅·马尔美拉陀娃的宗教教义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超人哲学”之争,到底是谁说服了谁?无非是一种思索,一种更为深入思考的趋向。 尤其是巴赫金论及陀氏小说中“对话”的概念,主人公的自我意识是对话化的;这个自我意识在自身的每一点上,都是外延的,同自身、同他人、同第三者有着一种对话的关系。这就关系到小说文本中的潜在文本。一个单一的文本在极大的程度上扩大了自身容量。 读陀氏的小说,当然不能完全用“复调”的理论来解析。但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特点。 通常的陀氏评论,总是把着眼点放在作者着力描绘的社会现实画面,故事情节发展,人物性格发展上。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故事,却往往信手拈来,他的大作品,通常都是涉案故事,一般都是从报刊上得来某个报道,以此敷衍成篇,却成一个精彩的长篇故事。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作者注入了他的思考和对人性的挖掘。陀氏的小说,是思想的小说,是剖视人性的小说,故事与情节只是他借以使人物和事件活动起来的要素而已。 陀氏小说十分注重人物的自我意识,所以形成一种思想的类型。他并不十分注意性格刻画和典型塑造。他要创造的是一种思想类型。他们存活在和不同的思想声音的“对话”中,甚至这种对话是潜在的、只是在上下文中隐含着的。所以作者往往会虚化故事的环境、日常生活的细部刻画,转而用不同性质的对话来表现作品的容量。他的人物很难用传统的术语来定义,如性格、典型、正面主人公、反面人物等等。因为作家自己的声音和评价也混迹在人物的相互关系或对话里,而且作者的声音也未必能左右人物和情节的发展。所以在阅读陀氏作品的时候,不妨以读者自己固有的心态和感觉来与作者的思想对话,完全不必抱定一种文学批评的理论或观念,来生硬地分析作品。让每一次阅读都成一次冒险,看看读完后你会产生什么感觉。这是一种很有趣的阅读过程,在阅读中加上读者自己的一路思考,陀氏的作品将给你十分独特的感觉。 对陀氏这样的作家最好还是不抱先入之见,随着作者的安排,先领略他的思想,然后再来作认真的思索。它不是消闲的读物,却能长人心智。 夏仲翼二〇〇四年九月 1 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19世纪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文艺批评家,政论家,与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齐名,反对专制农奴制度、贵族资产者的自由主义,宣传农民革命思想,倡导文学的现实主义、人民性和干预社会生活的原则。 2 斯拉夫主义,19世纪俄国的一种社会思潮。反对主张走西欧发展道路的“西欧派”。强调俄国宗法制度、保守传统与东正教,主要代表人物有阿克萨科夫兄弟、基列耶夫斯基兄弟等,在农奴改革进程中,逐渐与“西欧派”趋于融合。 3 卡特科夫(1818-1887),俄国政论家,自由主义倡导者,主张实施英国式的政治制度。《俄罗斯通报》杂志和《莫斯科新闻》报的出版人。 4 根基论,19世纪60年代俄国由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阿·亚·格里戈里耶夫、尼·尼·斯特拉霍夫等在《时代》等杂志上提出的一种主张。倡导知识阶层应在宗教伦理的基础上同社会的“根基”,即接触土壤的人民接近。又译“土壤派”。 5 参见《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生活 ·读书 ·新知出版社1988年版。 6 参阅David Lodge/After Bakhtin/Routledge,London and New York,1990。 白夜 译本序 您刚刚打开了这薄薄的一篇小说,我在准备为她1作译本序或译后记时,情知有些读者压根儿不读这类文字。无非是报一通作者的生卒年月,传略概述,何时登上文坛,此外还有哪些作品,等等,等等,全是老一套的流水账。这也难怪。有的读者此前已经浏览过作者洋洋数十万言的鸿篇巨制,更不指望领略什么新鲜感。因此,笔者打算把话题扯远些,从我最初接触《白夜》时产生的联想聊起。当然,此举恐怕凶多吉少,套用一句从前话本小说中常见的夸张说法,叫作“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如今的表述方式大概是:冒着败得更惨乃至全军覆没的风险)。不管怎样,至少笔者对于后果是有心理准备的。 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直接从原文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没过多久又看到了苏联艺术家们根据原著改编摄制的电影(译制片),直到十年浩劫之后的八十年代,出版社计划把苏联从一九五六年开始编印、到彼时早已出齐的十卷本陀氏文集通通翻译过来,对我的要求大意似乎是“主其事”。我则不置可否,仅表示不妨先从中短篇着手,有点像运动员在大战来临之前“热身”那样。于是就有了一九八三年六月初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中短篇小说二》(先于同一套书中的《中短篇小说一》问世),对应的是苏联十卷本文集中的第二卷全部,共收入五个中短篇,我译了其中的四个,包括《白夜》在内。当年我初读俄语原文的《白夜》,前后数次观看《白夜》的译制片(有一次是《文汇报》组织的读书会上放的影片,拷贝已经很模糊了,会后主办方的陆灏君还硬把主讲人应得的“劳务费”塞给我),以及八十年代翻译《白夜》的时候,总会联想到一部中国电影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国产片《小城之春》。原因何在?最直接的原因是:《小城之春》全片仅五个角色登场,而在《白夜》的小说或影片中出现的人物也多不到哪儿去。但更深层次的渊源关系则恐怕说来话长,很难在这样一篇短文中充分展开。 接下来我要深深地感谢一位读者,他来信指出拙译的《白夜》初版文本中一处重大错误。过去,我曾在很长时期内把“孕”字的上半部分写得与“盈”字的上半部分一样,原因我想不言自明,毋庸赘述了。与此相类似,对“星罗棋布”这个成语,我原先的理解就存在很大偏差,但由于从未接受过真正的检验,一直没有暴露出来。偏偏《白夜》的原文一开头便出现将俄文“星”的形容词置于“天空”之前这样的短词组,老老实实的做法只消直译成“星空”即无大谬。然而我看到这一短小词组,当时简直以为作者很可能通晓汉语,于是认定最佳选择就是把它还原成“星罗棋布的天空”,直到这位读者来信中“星罗棋布形容的对象必定是复数”(大意)这句话驱使我去查了汉语词典,方知自己闹了个“含金量”极高的国际大笑话。这在我的译书生涯中并非绝无仅有。我也曾把WASP四个大写字母所代表的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的缩称(指祖先是英国人的美国白种新教徒),在明知必错无疑的情况下,按当时唯一收有WASP这一词条的释义写上去,那就是Women's Air Force Service Pilots(指空军女飞行员),因为不适合的释义至少也是一种依据。我也曾把纽约一位著名摄影师的姓氏附会到希腊的地名上。这里举出的只是我认为错得最离谱、最荒唐、最不可原谅的几个例子。有的是读者指出,有的是专家匡正,有的是自己偶然发现。我一直想把它们公之于世,即使必定会被人斥为作秀也在所不惜。写到这里,我顿时感到轻松不少。 那么,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白夜》,我究竟能说些什么呢?一提到这位心理分析的先驱者,洞悉幽微的观察家,尽管他本人深陷癫痫沉疴,人们捧着他的中后期代表作如果真能潜心读进去的话,兴许会产生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的那种感觉。可他又远远不是一位忠厚长者,脾气非常坏,他的那位医生父亲是被忍无可忍的农奴们活活打死的。陀氏自己不忠于妻子,还是一名无可救药的赌徒。然而,据英国或别的英语国家媒体在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之交所作的一项统计,除《圣经》以外,全世界(或所有的英语国家)出版的书籍中,发行量最高的一百本书分别属于大大少于一百位的不同作家,但这一百本书占据着一百个席位,占有席位数最多的作家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台湾名作家白先勇先生也在与之差不多的世纪之交接受《文汇报》(或《文汇读书周报》)的记者专访。记者问白先生认为对自己影响最深的作家是哪两位(中外各一位),影响最深的作品是哪两部(中外各一部)。白先生答曰:作家是曹雪芹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是《红楼梦》与《卡拉马佐夫兄弟》。 诚然,陀氏对世界的影响力主要来自中后期那些皇皇巨制。但陀氏的形象也因之而老是蒙上阴郁、乖戾、凄凉乃至惨烈的魅影,令人不寒而栗。有鉴于此,笔者才诚挚地请您花极有限的一点时间,读一读宛如从另一位作家笔端漾出的《白夜》(那时他确实是自己书写,并不是后来那样完全口述)。“她”是那么轻盈,那么率真,不沾半点儿心计的边儿,不时会冒出那么一点儿傻气,一言以蔽之,“她”是那么阳光,与上述那些皇皇巨制的反差太大了,简直有霄壤之别,应毋庸高人指点即可一览无余。以第一人称口吻叙事的那位幻想家,目睹梦想即将成真的一刹那间终于化为泡影,却能坦荡荡地成人之美,慨然放弃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聊表演,更谈不上什么“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之类的“豪气”。这一诺,何止值千金,那是足足一分钟净化心灵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 荣如德再过二十几天,按中国人的传统说法就算一个八旬老人了 1 敝帚自珍。我不忍心用一个冷冰冰的“它”字替代这小可怜儿。 白夜 第一夜 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亲爱的读者,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夜晚。星珠错落的天空如此明亮,只要仰首一望,便情不自禁地要问一问自己:在这样的天空下,难道会有各种发脾气、使性子的人?这也是一个幼稚的问题,亲爱的读者,非常幼稚,不过但愿上帝促使您多这样问问!……谈到使性子和发脾气的各位先生,我也不能不回忆起自己在这一整天里的德行。打清晨起,我就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的困扰。我忽然觉得,大家都把我孤零零地撇下,大家都不理我。哦,对了,每一个人都理所当然地会问:所谓大家指的究竟是谁呀?因为我在彼得堡已经住了八年,却几乎没有结交上一个熟人。但是,我要熟人做什么?我本来就熟悉整个彼得堡;正因为如此,一旦整个彼得堡纷纷去乡间消夏,我就产生被大家撇下的感觉。我一个人待着害怕,所以整整三天一直满怀惆怅在城里转悠,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走到涅瓦大街也好,上公园也好,在河滨漫步也好——我一年四季习惯于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地点遇见的那些人的脸一张也看不到。他们当然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他们。我对他们相当熟悉;我把他们的面孔几乎研究到了家——他们眉开眼笑的时候,我乐于欣赏;他们愁容满面的时候,我感到忧郁。我跟每天定时在丰坦卡河畔遇见的一个小老头儿差点儿交了朋友。他的面部表情一本正经,若有所思,口中老是喃喃自语,左手不停地摆动,右手则拄着一根很长的镶金头竹节手杖。连他也注意到并关心起我来了。如果我在一定的时间不去丰坦卡河畔的老地方,我敢肯定他会闷闷不乐。所以有时我们差点儿就要互相点头致意,特别当双方心境都比较好的时候。前不久,我们有两天没见面,第三天遇上了,两人正要举手脱帽,总算及时猛醒,放下手来,怀着同感交臂而过。房屋对我也不陌生。我一路走,每一座房屋都好像跑到我前头一条街处,从所有的窗户里望着我,几乎在说:“您好;近来身体怎样?至于我,托老天之福,尚称贱安,到五月份要给我再添一层楼呢。”或者:“您近来好吗?我明天可要修理了。”或者:“我差点儿没烧掉,真把我吓死了。”等等,等等。它们中间有我的亲爱者,有我的密友;其中一位今年夏天打算让建筑师给它治疗。我定要天天去看看,愿上帝保佑,别让人家把它瞎治一气反而给治糟了!……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一所非常漂亮的粉红色小洋房的遭遇。那是一所可爱的砖石结构的小屋,它总是那样和颜悦色地望着我,那样心高气傲地望着大而无当的邻居们,使我每次经过那里,心中都感到高兴。不料上星期我在街上走,我向那位朋友一看,却听到凄楚的哀叫:“他们竟把我漆成黄颜色!”这班恶棍!野蛮人!他们什么都不怜惜,无论廊柱还是墙檐,一概漆成黄色,把我的朋友弄得像一只金丝雀。为这件事我几乎气出黄疸病来。自从我那位朋友被涂上大清帝国的颜色2以后,我至今还不忍去见它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可怜相。 读者,现在您可以明白了,我对整个彼得堡有多么熟悉。 我已经说过,我足足有三天心神不定,而后才猜到原因所在。我在街上浑身不带劲儿(因为不是少了这个,就是缺了那个,心中直纳闷儿:某某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家里也是神不守舍。我花了两个晚上苦苦思索:在我这个角落里究竟缺少了什么?为什么待在里边这样不是味儿?我困惑地察看屋里熏黑了的绿色墙壁、结满蛛网的天花板(玛特辽娜培育蜘蛛网的劳绩着实可观),认真研究一件件家具,仔细检查每一把椅子,心想:会不会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我屋里只要有一把椅子不在它昨天所在的位置上,我便觉得不自在。)我把窗户也看了,一切都是徒劳……不安半点也没有减轻!我甚至想把玛特辽娜叫来,就蛛网以及总的邋遢现象好好训她一顿;可她只是惊异地对我看看就走了,一句话也不回答,故而蛛网至今在老地方悠然高张。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猜到是怎么回事。啊!原来他们都离开我滑脚到乡下去了!请原谅我用了个俚俗的字眼,可我实在顾不上讲究高雅的辞藻……因为凡是原来在彼得堡的,不是已经走了,便是正要到乡下去消夏;因为我眼看着每一位正在雇马车的仪表庄重可敬的先生一下子变成了可敬的家长,他们日常公干完毕后正轻装前往乡间别墅去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因为每一个行人现在都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神态,他们只差没对迎面遇见的人说:“诸位,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过两个钟头我们就要到别墅去了。”如果先有白糖也似的纤细手指敲弹玻璃,然后有位模样俊俏的少女开窗探出头来叫唤卖盆栽的小贩,我立即想象得到,买主完全不是为了在闷热的城市住房中惜春赏花,而是很快大家都要到乡下别墅去了,花也要带走。不仅如此,我在这门新的学问方面从事独特的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已经能够单凭外表准确无误地断定,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别墅。石岛、药铺岛或彼得果夫大道的别墅主人以举止文雅、夏装入时以及他们进城所乘的马车富丽为其特征。帕尔戈洛沃和较远的乡居者叫你一看就对他们的明智和稳重产生“深刻印象”;克列斯托夫岛的消夏客则始终保持安详的愉快神态。我有时遇见长长一溜车把势执缰牵马懒洋洋地走在车旁,车上所载的桌子、椅子、土耳其沙发和非土耳其沙发等各式家具以及其他家什堆成了山,而山巅上往往高坐着瘦小的厨娘,像保护眼珠一般看守主人的财产;我有时看着满载家用杂物的船只,或沿涅瓦河、丰坦卡河滑行,或在黑溪、岛屿前浮运,——车也好,船也好,在我眼睛里会增至十倍、百倍;仿佛一切都启动出发,结成浩浩荡荡的车队、船队纷纷前往别墅消夏;仿佛整个彼得堡大有变成一片荒漠之势,以致我终于感到羞愧、委屈和郁悒;我没有任何别墅可去,去了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愿意搭任何一辆大车,随同任何一位正在雇车的仪表堂堂的先生前往;可是没有人,绝对没有一个人邀请我;我好像被忘掉了,好像我跟他们真的半点儿也不相干! 我走了好多路,花了好多时间,照例已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不料竟来到关卡附近。我一时随兴之所至,越过拦路杆,在播了种的田块和草地之间信步走去,居然并无疲劳之感,相反只觉得心头的重压正在卸去。行人都是那样和蔼可亲地望着我,确乎只差没有点头致意;人人喜气洋洋,个个没有例外地抽着雪茄。我仿佛一下子到了意大利,足见自然界对于我这个常带三分病、在市区快要闷死的城里人的影响力之大。 我们彼得堡的大自然,随着春天的来临,会突然把老天赋予它的力量全部显示出来,一下子披上翠绿的盛装,开出五光十色的鲜花,那时自然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动人的情致……它不禁使我想起那个病恹恹的姑娘来,您瞧着她,时而会感到惋惜,时而怀着一种同情的爱怜,时而则根本视而不见,但她会在瞬息之间出人意外地变美,美得难以形容,美得出奇,而您在惊讶、陶醉之余不由得会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促使这双忧郁、沉思的眼睛如此熠熠闪光?是什么促使血色涌上这苍白、憔悴的两腮?是什么往这线条柔弱的面目注入了激情?为什么这胸脯这样隆起?是什么促使这可怜的姑娘脸上突然焕发出生命力、朝气和美,促使它闪耀起如此火花四溅的笑容?您四顾张望,寻找某人,思量猜测……但这一瞬过后,明天您遇到的也许还是先前那双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眼睛,还是那张苍白的脸,还是那种顺从、胆怯的动作,甚至是忏悔,甚至是某种令人沮丧的哀怨和恼恨自己一时冲动的痕迹……于是您感到遗憾,这一瞬间的美竟如此急速、如此无可挽回地枯萎了,这美在您眼前的一闪竟是如此虚妄、空幻;您感到遗憾,因为您甚至没有来得及爱上她…… 然而,我的夜毕竟比白天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很晚才回到城里。当我快要走近住所的时候,钟已敲十下。我得经过在这个时刻看不见一个人影的运河堤岸。的确,我是住在城里最偏僻的一个地区。我一路走,一路唱,因为我高兴的时候总是要哼点儿什么曲调,就像任何一个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在欢乐的时刻无人与他分享喜悦的快活人那样。忽然,我遇到了一件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奇事。 路旁,身靠河边的栏杆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胳膊肘支在栏杆上,看来聚精会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她戴一顶怪可爱的黄色小帽,披一条挺漂亮的黑色肩巾。“这是个姑娘,而且必定是黑头发的,”我心想。她大概没听见我的脚步声,当我屏住呼吸、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打她身旁走过时,她甚至没有动一动。“奇怪!”我忖道,“她准是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忽然,我像一根钉在地上的桩子似的站住了。我仿佛听到低沉的哭声。对!我没有听错:那姑娘在哭,过了片刻还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抽泣。我的天哪!我的心紧紧地收缩拢来。尽管我见了女人怕难为情,但在这个时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我转身走到她跟前,本来一定会开口说:“女士!”然而我知道,这个称呼在所有描写上流社会的俄国小说中已经用过何止千遍。正是这一点使我踌躇起来。但在我寻找措辞的当儿,姑娘发觉了,回过头来,恍然大悟,低首垂目,从我旁边沿着堤岸溜了过去。我立即跟上,但她猜到我的用意,便离开堤岸,穿越马路,走到便道上去。我不敢穿过马路。我的心在颤抖,犹如被捉住的小鸟那样。忽然,一个偶然的机会帮了我的忙。 在便道的那一边,离我遇见的陌生女子不远,忽然出现一位穿燕尾服的先生,看来已经到了应该举止庄重的年龄,然而他的步态可说不上庄重。他一路走,一路晃晃悠悠,小心地扶着墙壁。姑娘却快步如箭,匆忙而胆怯,就像一切不愿别人自告奋勇夜里送她们回家的姑娘那样。本来,那位脚步踉跄的先生是决计追不上她的,但是我的运星却诱使他发急蛮干起来。那位先生对谁也没说一句话,突然撒腿飞奔,向陌生女子追上去。姑娘虽然行走如一阵风,但晃晃悠悠的先生愈赶愈近,终于追上了。姑娘发出一声叫喊,——于是……我感谢命运:这一回我右手恰巧执有一根结实而多节的文明棍。我一眨眼已经到了便道那一边,不请自来的先生一眨眼就认清了形势,考虑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声不吭地放慢脚步,等我们已经离他很远了,才用相当强硬的口气向我抗议。但他的话几乎送不到我们耳朵里来。 “把您的手给我,”我对陌生女子说,“这样他就不敢再来跟我们纠缠了。” 姑娘默默地把由于激动和惊慌还在哆嗦的一只手交给我。哦,不请自来的先生!此刻我是多么感激你啊!我向姑娘瞅了一眼:她的模样儿真俊,是黑头发——我猜中了;她那黑色的睫毛上还闪烁着泪珠,那是刚才的惊恐还是先前的悲伤所致,——我不知道。但嘴唇上已经泛起一丝笑意。她也偷偷看我一眼,然后微微红着脸低下头去。 “瞧,刚才您为什么把我赶开?要是我在这儿,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可我不了解您啊:我以为您也是……” “现在难道您了解我啦?” “有了一点儿了解。比方说,我明白您现在为什么发抖。” “哦,您一下子就猜对了!”我十分高兴地回答,并且佩服姑娘如此聪明,这在美貌的配合下永远不会是多余的。“是的,您一眼就看准了是跟什么人在打交道。的确,我在女人面前怕难为情,我不否认,我的心情之紧张,不下于一分钟以前那位先生让您受惊的程度……现在我心里慌得厉害。这简直像一场梦,而我甚至在梦中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跟一个女人说话。” “哦?真的吗?” “是的,我的手在发抖,因为还从来没有像您这样一只娇小可爱的手握住过它。我完全失去了对女人的适应力;不,应该说,我对她们从来就没有适应过;我是个单身汉……我甚至不知道怎样跟女人说话。比方现在,我不知道是否对您说了什么蠢话。您可以直率地向我指出,我预先声明,我决不见怪……” “不,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正相反。既然您要我开诚布公,那我就告诉您:女人喜欢这种腼腆的性格。如果您想知道得更多的话,我也喜欢这种性格,我不会再把您赶走,直到家门口。” “您一定能使我一下子变得不再怕羞,”我兴奋得喘吁吁地开始说,“那时,我就跟全部资金告别!……” “资金?什么资金,做什么用?这可不好。” “对不起,以后不说了,我这是走了嘴;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在这样的时刻总想……” “总想得到好感,是吗?” “唔,是的;看在上帝分上,请您原谅。请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要知道,我已经二十六岁,可还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一个人。叫我怎么能够好好说话,说得巧妙、得体?其实,如果一切都露在外面,对您更有利……当我的心要说话的时候,我不善于保持沉默。不过,反正都一样……信不信由您,我没有结识过一个女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只是天天幻想什么时候能遇见一个。啊,可惜您不知道,我曾经这样爱过多少回呵!……” “究竟怎么个爱法?爱上了谁?……” “谁也没有爱上,我爱的是理想之中、我梦见的那个女人。我在想象中创造一部又一部罗曼司。哦,您还不了解我!当然,我遇见过两三个女人,要说绝对没有也是不可能的,然而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哪!她们全都是些光图实惠的女人……说来您一定觉得可笑,我告诉您:我曾几次想跟一位贵族女子在街上很自然地攀谈起来,不用说,要在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当然是羞羞答答、恭恭敬敬而又充满激情地攀谈;向她说,我一个人快憋死了,希望她别赶开我;告诉她,我想了解随便哪一个女人都毫无办法;让她懂得,女人甚至有义务接受像我这样不幸的人怪不好意思的请求。说到底,我的全部要求无非只是对我说两句体贴、同情的话,不要一下子把我赶开,相信我,听完我要说的话,如果要笑我也悉听尊便,但求让我产生一点希望,对我说几句话,只要三言两语,然后哪怕我跟她从此不再见面也无妨!……但是您在笑……其实,我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说这些……” “请不要见怪;我是笑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您只要尝试一下,也许会成功的,哪怕在街上也行;愈大方愈好……任何一个善良的女人,只要不是蠢货,特别是只要她当时不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您那样怪不好意思地恳求她说上三言两语,她一定不忍心不由分说,立马打发您走开……哟,我说到哪儿去了!她肯定会把您当作疯子的。我是用自己的想法代替了别人的想法。其实,我自己对于人生又懂得多少呵!” “哦,谢谢您,”我激动地大声说,“您不知道,您这番话为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好事啊!” “好吧,好吧!不过,请告诉我,您凭什么认定我这个女人当得起您的……关怀和友情……总之,不是您所说的光图实惠的女人?刚才您为什么下决心向我走过来?” “凭什么?为什么?您只有单身一人,而那位先生却过于大胆,现在又是夜里:您也会同意,这是一种义务……” “不,不,在这以前,您不是在那一边就想走近我吗?” “在那一边?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担心会……告诉您吧,今天我很幸福;我一路走,一路唱;我到城外去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刻。您……但也许是我的错觉……请原谅,不过我还是要提一下:当时我觉得您在哭,我……我听不得这种声音……我的心被攥得紧紧的……哦,我的天哪!难道我就不能替您难过?难道对您产生一种兄弟的同情竟是罪孽?……对不起,我说了同情……总而言之,难道我情不自禁地想走到您跟前,竟会伤害您的自尊心?……” “够了,别再说下去了……”姑娘说着低下头来把我的手握紧,“都怪我自己谈起这件事来;但我高兴的是您没有使我失望……哦,我家已经到了;我得从这儿拐进胡同;剩下的只有几步路……别了,谢谢您……” “难道,难道我们再也不见面了?……难道就再也没有下文可续了?” “瞧,”姑娘笑道,“起初您只想听三言两语,而现在……反正我没什么可对您说的……也许我们还能见面……” “我明天再来,”我说,“哦,对不起,我已经在提出要求……” “是的,您很性急……您差不多在提出要求……” “听我说,听我说!”我把她的话打断,“请原谅,如果我又对您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是这样的:明天我不能不到这里来。我是个幻想家;我在现实生活中拥有的太少了,所以我把像现在这样的时刻看得非常珍贵,不可能不在幻想中重温这几分钟。我将在幻想中怀念您,在幻想中度过整整一夜、整整一星期、整整一年。明天我一定到此地来,正是到这个地方,正是在这个时候,并将沉浸在对今宵的追忆中感到幸福。单是这个地方在我心目中也是可爱的。这样的地方我在彼得堡已经有两三处。有一次我回忆回忆甚至哭起来了,就跟您一样……谁知道,也许十分钟以前,您也是回忆回忆哭了起来……不过,请原谅,我又忘其所以了;可能曾经有一个时候您在此地感到格外幸福……” “好吧,”姑娘说,“我明天大概会到这里来,也在十点钟。我看,您要来我是禁止不了的……是这么回事:明天我有事需要到这里来。请不要认为是我约您会面的;我向您声明在先,我有自己的事要到这里来。不过……我对您直说了吧:要是您也来的话,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第一,可能又会发生像今天这样的麻烦,得了,不谈这些……总之,我无非想见到您……对您说两句话。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来您会不会瞧不起我?您会不会想,我这样轻易地跟人约会……我本不想约您,如果不是……算了,就让这一点作为我的秘密吧!不过,先得讲好条件……” “条件!讲吧,说吧,事先把一切都说清楚;我什么都同意,怎么都愿意,”我兴奋得叫了起来,“我保证依头顺脑、毕恭毕敬……您了解我……” “正因为我了解您,所以约您明天来,”姑娘笑道,“我对您完全了解。不过,您来必须遵守条件;首先(请您务必按我的请求去做,——您瞧,我说得很坦率),不要爱上我……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请您相信。交个朋友我愿意,让我们拉拉手……可是不能恋爱,我请求您!” “我向您起誓。”我激动地说,并抓住她的小手…… “得了,不必起誓,我知道,您像火药似的一触即发。我这样说话请不要见怪。您不知道……我也没有一个可以谈谈心、商量商量的人。当然,总不能在街上找人商量,您是例外。我对您十分了解,好像我们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朋友……您不会使人失望的,难道不是吗?……” “您瞧着吧……只是我不知道怎么挨过这一昼夜。” “好好睡一觉;祝您晚安——请记住,您已经是我信赖的人。您刚才所发的感慨很有道理:难道每一种感情,甚至表示一点兄弟的同情都得交代来龙去脉?!您知道吗,这话说得好极了,使我头脑里立刻闪起一个向您和盘托出的主意……” “看在上帝分上,您到底有什么心事?” “明天再说。暂时就让这件事作为一桩秘密。这样更合您的口味;至少有那么一点儿像罗曼司。也许我明天就告诉您,也许不……我还要先跟您多谈谈,让我们彼此有更进一步的认识……” “哦,明天我就把有关自己的一切全告诉您!不过,这是怎么啦?我身上好像出现了奇迹……我在哪儿,我的上帝?换了别的女人,也许一开始就勃然大怒,把我赶走了,而您没有这样做,您是不是为此感到不高兴?您说说看。仅仅两分钟工夫,您就给了我终生受用的幸福。是的!我感到幸福;也许,您促成了我跟我自己的和解,打消了我的疑团亦未可知……也可能这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反正明天我把什么都告诉您,您将了解全部情况,全部……” “好,我准时接见;您先开个头……” “同意。” “再见!” “再见!” 于是我们分了手。我走了整整一夜;我下不了决心回家去。我是那样幸福……直到明天! 1 卷首的诗句引自屠格涅夫1843年所写的一首题为《一朵花》的诗,但与原诗稍有出入。原诗是这样的: 要知道,上帝创造此君是为了给你的心做伴于短短的一瞬。 2 指清帝国旗帜(黄龙旗)的颜色。 白夜 第二夜 “瞧,这一昼夜您不是挨过来了吗!”她笑着握住我的两只手对我说。 “我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小时;您不知道,我这一整天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知道……不过正事要紧。您知道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可不是为了像昨天那样闲扯。听我说:往后我们的头脑得清醒些。昨天我把这一切考虑了很久。” “究竟哪方面不清醒来着?就我来说,我愿意照办;不过,说实在的,我的头脑有生以来还没有比现在更清醒过。” “真的吗?第一,我请求您不要把我的手攥得那么紧;第二,我向您宣布,关于您,我今天考虑了很久。” “考虑的结果怎样呢?” “结果怎样?结果是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因为我今天最终认为,我对您还完全不了解,而昨天我的行为简直像个娃娃,像个小女孩子,到头来当然我都怨自己心地善良,也就是说,我把自己夸了一番。我们每次自我剖析照例都这样告终。为了纠正错误,我决定对您作详细全面的了解。但是,由于您的情况不可能从别人那里了解,您必须自己把一切都告诉我,毫无保留。比方说,您是个什么人?快一点,这就开始谈您自己的身世。” “身世!”我吃惊地嚷了起来,“身世!谁告诉过您我有什么身世?我没有身世……” “既然没有身世,那就谈谈您是怎样生活的?”她笑着打断我的话。 “压根儿没有什么身世可言!我过的正是通常所说独来独往的生活,也就是光棍一条,——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您可明白,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怎么只有一个人?难道您从未见过任何人?” “不,见是见到的,可我仍然是一个人。” “怎么,难道您不跟任何人说话?” “严格地说的确是这样。” “您到底是怎么个人,请讲讲明白!等一等,我有点猜到了:您大概跟我一样有个奶奶。她是个瞎子,一辈子哪儿也不让我去,所以我差不多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两年前我使了点儿调皮捣蛋的性子,她知道管不住我了,便把我叫到身边去,用别针把我的衣服跟她的扣在一起——从此我们就整天坐在一块儿;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却能打毛线袜子,我得坐在她身旁,做针线活或者念书给她听——她有这样一种奇怪的习惯,我被用别针扣住已经两年了……” “啊,我的上帝,多可怜哪!不,我可没有这样的奶奶。” “既然没有,那您在家里怎么待得住的?……” “喂,您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个人吗?” “是啊,是啊!”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 “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 “好吧,我是一件活宝。” “活宝,活宝!什么活宝?”姑娘嚷着放声大笑,仿佛她足足一年没机会笑了。“跟您在一起实在有意思!瞧:这儿有一条长椅子;我们坐下谈!这儿没人经过,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您——开始谈自己的身世吧!因为,您怎么说我也不信;您一定有一段身世,只是您不肯说罢了。首先,活宝是什么意思?” “活宝?活宝就是怪物,一种极其可笑的人!”我答道,自己也跟着她稚气的笑声哈哈大笑。“有这样一种性格。喂,您可知道什么叫幻想家?” “幻想家!怎么不知道?我自己就是个幻想家!有时候我坐在奶奶身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脑袋里钻进去。我想入非非起来,就好像要嫁给一位中国皇太子……有时候幻想挺有意思!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反正只有天知道!特别在本来就有事情要想的时候。”姑娘添了一句,这一回口气相当认真。 “好极了!既然您会嫁给中国皇太子,那就一定能完全了解我。听我说……可是,可是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真难为您!这时候才想起问我叫什么!” “啊,我的上帝!我根本没想到问您叫什么,不问我也觉得挺好……” “我叫娜斯简卡。” “娜斯简卡!完了?” “完了!难道还嫌少?您真不知足!” “嫌少?不,相反,很多,非常之多,娜斯简卡,既然您对于我一下子就成了娜斯简卡1,可见您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 “这才对!呣!” “那您就听着,娜斯简卡,听听这故事究竟有多可笑。” 我在她身旁坐下,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姿态,开始像背书似的说: “娜斯简卡,如果您不知道,我可以告诉您:在彼得堡有一些相当奇怪的角落。为彼得堡所有的人照明的那个太阳,似乎照不到这些地方,而是另外有一个新的太阳,像是特地为这些角落定制的,它照耀一切的光也异乎寻常。可爱的娜斯简卡,这些角落里过的仿佛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不像我们周围那种沸腾的生活,也许在十万八千里以外某个无人知晓的王国里会有,而不是在我们这里,在这个一本正经的时代。这种生活才是十足的大杂烩,既有纯粹的梦幻、狂热的理想,又有……唉,娜斯简卡!……又有平淡无奇的东西,且不说是庸俗透顶的东西。” “嚄!我的老天爷!好一篇开场白!下面我将听到什么呢?” “您将听到,娜斯简卡(我觉得我叫您娜斯简卡永远叫不腻),您将听到,在这些角落里住着一些怪人——幻想家。幻想家——如果需要下一个详细的定义的话——并不是人,而是某种中性的生物。幻想家多半居住在不得其门而入的角落里,好像躲在里边连日光也不愿见;只要钻进自己的角落,便会像蜗牛那样缩在里边,或者至少在这一点上很像那种身即是家、名叫乌龟的有趣的动物。照例漆成绿色的四壁已被熏黑,可他就是喜欢这间令人沮丧、烟味呛人的屋子,您说,这是为什么?他的熟人为数不多(最后会全部绝种),当难得有人来拜访这位可笑的先生时,他一见来客总是那样狼狈,面色大变,神态慌张,仿佛他刚在屋子里干了什么犯罪的勾当,不是印假钞票,便是炮制几首歪诗寄给某杂志,同时附上一封匿名信,诡称该诗作者已死,他的朋友认为发表他的遗作是一项神圣的义务,——您说,这是为什么?请问,娜斯简卡,宾主之间话谈不起来,这是为什么?来客在别的场合伶牙俐齿,有说有笑,也喜欢谈谈女人和其他快乐的话题,可是闯到这里来以后弄得摸不着头脑,笑也笑不起来,尖刻的俏皮话也听不见,这是为什么?还有,那位来客八成是他不久前才认识的,人家初次登门,——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也不会再来——而初次登门就窘得要命,纵有随机应变的才智,却只会愣愣地望着主人简直像倒了个过儿的脸;主人自己则完全不知所措,尽管作了艰巨的努力想使谈话变得自然一些、活泼一些,想显示自己对社交界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也想谈谈女人,至少想用这样的办法投这位走错了地方、不该上他这里来做客的可怜人之所好,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是为什么?后来,客人忽然拿起帽子匆匆告辞,说是猛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其实从来没有过这么回事),好不容易抽出被主人热烈地握紧的手,主人竭力想表示自己的歉意,多少扭转一下已经搞糟的局面,这是为什么?客人呵呵发笑,一出门立即暗暗发誓永远不再来拜访这位怪先生,尽管这位怪先生本质上是个十分出色的好人;同时,来客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机会纵恣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把刚才主人呈现于会见始终的尊容同一只小猫的模样作个比较,那只可怜的小猫被孩子们背信弃义地逮住后,遭到践踏、恫吓和百般欺凌,弄得狼狈不堪,最后钻到椅子底下的黑暗中去躲开他们,在那里足足花了一个钟点竖毛、喷气、用爪子洗它那受了委屈的脸,此后好久还一直用敌对的眼光看待外界,看待生活,乃至看待从主人餐桌上撤下来、由好心的女管家留给它吃的剩菜;这又是为什么?” “喂,”一直睁大眼睛、张开小口惊讶地听着我说的娜斯简卡,到这时打断了我的话,“喂,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您向我提出这些滑稽的问题;但我肯定知道的一点是:所有这些奇遇一定都发生在您身上,跟您说的半点也不差。” “毫无疑问。”我带着再严肃不过的表情答道。 “既然没有疑问,那就讲下去吧,”娜斯简卡说,“因为我很想知道事情的结局。” “娜斯简卡,您想知道我们的主人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因为事情都是鄙人做的,——您想知道,我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些什么,为什么一位朋友突然来访会使我整整一天寝食不安、茫然若失?您想知道,当我的房门被推开时,我为什么全身一震,脸涨得通红,为什么我不善于接待客人,为什么如此丢脸地被地主之谊的负担压垮?” “对,对!”娜斯简卡应道,“我正是想知道这些。是啊,您讲得非常精彩,但最好不要讲得这样精彩行不行?因为您这样讲,活像在照本宣科。” “娜斯简卡!”我勉强忍住笑,用庄重而严厉的语调回答,“可爱的娜斯简卡,我知道我讲得很精彩,可是——对不起,我不会用其他方式讲述。可爱的娜斯简卡,我就像被所罗门王加上七道封条在瓶子里关了一千年的妖精,这七道封条现在终于通通被揭去了。可爱的娜斯简卡,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因为我早就知道您了,娜斯简卡,因为我早就在寻找这样一个人),现在,我脑袋里几千个阀门一齐打开,我必须让话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地奔流,否则我会憋死的,——而这恰恰表明我要找的正是您,我们是注定了现在要见面的。因此,请不要打断我,娜斯简卡,请顺从地、乖乖地听我说;要不——我就不说了。” “不——不——不!千万别这样!讲下去!以后我一句话也不插就是了。” “那我继续讲下去。娜斯简卡,我的朋友,我一天中间有一段时间是我特别喜欢的。那时差不多所有的事情、公务和工作都结束了,大家都急着回家去进晚餐,躺下休息一会儿,一路也想些与晚上、夜里以及全部余暇有关的其他有趣的节目。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主人公——请允许我用第三人称方式叙述,娜斯简卡,因为用第一人称叙述怪难为情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位也不是无所事事的主人公跟在别人后面迈步回家。但是,在他苍白的、似乎有些被揉皱了的脸上浮泛着奇怪的得色。他脉脉含情地望着在寒冷的彼得堡天空中渐淡渐隐的晚霞。我说‘他望着’,这话不对:他不是望着,而像是无意识地凝视,似乎感到疲倦,或者注意力同时被别的更有意思的事物吸引住了,故而他对周围的一切只能匀出一眨眼的工夫投以几乎是不自觉的一瞥。他得意是因为明天以前不必去做他讨厌的事情,并且像学童放学后可以去做心爱的游戏、可以放肆淘气一样高兴。娜斯简卡,您只要从旁边瞧他一下,立刻会看到,喜悦的心情已对他脆弱的神经和亢奋的想象产生奇妙的影响。瞧,他开始若有所思……您以为他是在考虑晚餐?考虑今晚怎样度过?他在看什么这样出神?是不是在看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那样潇洒地向乘坐骏马所拉的油壁香车打他身旁疾驶而过的一位女士点头致意?不,娜斯简卡,此刻他才顾不上这些闲事细节哩!此刻他已拥有自己的一套不寻常的丰富生活;他一下子变富了,夕阳斜晖脉脉的临去秋波并非无缘无故这样多情地在他前边一闪,这一闪从他温暖了的心中唤起蜂拥而至的印象。过去,这条路上哪怕是最不足道的细节也会使他吃惊;此刻,他眼里几乎根本没有这条路。此刻‘幻想女神’已随兴之所至撒开金色的经线(可爱的娜斯简卡,您如果读过茹科夫斯基2的作品一定知道),并开始在他面前展示从未见过的、光怪陆离的生活图案,也许随兴之所至把他从回家时所走的花岗岩便道带到了水晶七重天亦未可知。现在您不妨试一试把他叫住,出其不意地问他:此刻站在何处,走过哪几条街?他一定什么也记不起来,既不知走过哪几条街,也不知此刻站在何处,只得懊恼地红着脸,而且必定会撒个什么谎挽回面子。所以,当一位很可敬的老太太在便道中央颇有礼貌地叫住他,因迷失路途向他问道的时候,他竟会全身一震,差点儿喊出声来,并且惊恐地环顾四周。他不悦地皱一下眉头,继续往前走,几乎没有留意行人瞧着他纷纷抿嘴暗笑,还冲他的背影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留意有一个小女孩提心吊胆地给他让路,睁大眼睛望着他在沉思中咧嘴的傻相和手势,放声笑了起来。然而,还是那位幻想女神在闹着玩儿的飞翔过程中也带走了老太太、好奇的行人、发笑的女孩,带走了就在充塞丰坦卡河的货船上吃晚饭的乡下人(假定我们的主人公当时正好经过那里的河岸),把所有的人和物胡乱织入她的底布,就像把苍蝇缠在蛛网上一般,而那位怪人带着新的收获已经走进自己的安乐窝,已经坐下来进晚餐,并且早已吃好,直到他的女仆,老是愁眉苦脸、若有所思的玛特辽娜已把餐桌收拾完毕,把烟斗递给他时,幻想家方始如梦初醒,并且惊讶地想起他肯定已吃过晚餐,至于做这件事的过程却忽略了。房间里愈来愈暗;他心中空虚而忧郁;整整一座幻想的王国在他周围倾塌下来,没有发出断裂的巨响,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犹同做了一场梦,而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梦见了什么。可是,一种使他胸口隐隐作痛和起伏波动的阴郁感觉,一种新的欲望诱人地撩拨、刺激着他的奇想,悄悄地招来一大群新的幻影。寂静笼罩着小房间;孤独和懒散则为想象提供温床;他的想象在渐渐燃烧,在微微翻腾,一如老玛特辽娜的咖啡壶里的水——她正不慌不忙地在隔壁厨房里张罗自己的厨娘咖啡。接着,想象已经冒起火苗,无一定目的随便拿来的一本书没读到第三页即从我的幻想家手中跌落。他的想象重又调好了弦,重又鼓足了劲,顿时,一个新世界,一种迷人的新生活重又在他面前闪现出灿烂辉煌的前景。又一个梦境——又一次幸福!又一服令人心荡神驰的美味毒药!哦,我们的现实生活有什么能吸引他呢?在他入了迷的心目中,娜斯简卡,我跟您的生活是那样懒散、缓慢、没劲;在他看来,我们全都对我们的命运不满,对我们的生活感到苦闷!确实如此,您不妨观察一下,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一切乍看起来是多么冰冷、阴沉,活像都在生气……‘真可怜!’我的幻想家忖道。他这样想一点也不奇怪!瞧,那些神奇的幻影,它们是那么迷人,那么精妙,那么无边无际地在他面前构成如此出神入化、栩栩如生的图画,而居于这幅图画中心的第一号人物,当然是他——我们的幻想家本人的千金贵体。瞧,多有意思!丰富多彩的奇遇、如醉如痴的幻象层出不穷。您也许要问,他幻想些什么?这又何必问呢!反正什么都有……他在幻想中扮演一个起初得不到赏识、后来被尊为桂冠诗人的角色:在幻想中与霍夫曼3交朋友;有巴托罗缪之夜4,有黛安娜·薇侬5,有伊凡三世6攻克喀山城的英雄业绩,有克拉拉·莫布瑞7,有尤菲米娅·邓斯8,有面对主教会议的胡斯9,有《罗伯特》中的鬼魂出现10(还记得那段音乐吗?很有坟场的气氛!),有明娜11和布伦达12,有别列津纳河边之战13,有在B-Д伯爵夫人家里朗诵长诗的场面14,有丹东15,有克娄巴特拉和她的情人们16,有科洛姆纳的小屋17,有自己的一隅,旁边则有一个可爱的人儿在冬天的晚上听您说话,张开小嘴巴,睁大小眼睛,就像现在您听我说话一样,我的小天使……不,娜斯简卡,我跟您如此向往的那种生活,对他这样一个贪欲的懒人怎么能有吸引力呢?他认为,这是寒伧、可怜的生活,殊不知忧郁的时刻有朝一日也可能临到他头上,那时他为了过一天这种可怜的生活,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幻想岁月,而所换的还不是欢乐,不是幸福,到了那个忧郁、悔恨和无限哀伤的时刻,他也不再挑挑拣拣了。但那个可怕的时光,目前还没有来临,他什么也不要,因为他凌驾于愿望之上,因为他拥有一切,因为他太饱了,因为他本人是绘制自己生活的画家,每时每刻都在按新的奇想为自己创作生活。这个童话般的幻想世界制造起来太容易了,而且又是那么逼真!仿佛这一切的确不是幻影!老实说,有时候我几乎相信,这一整套生活并非感官亢奋的产物,并非空中楼阁,并非想象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您说,娜斯简卡,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会呼吸急迫?为什么,中了什么魔法,在什么不可知的力量摆布下,脉搏会加快,泪水会从幻想家的眼眶里迸涌,他的苍白、湿润的两颊会燃烧,他的整个存在会充满如此令人陶醉的喜悦?为什么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永不枯竭的欢乐和幸福中一眨眼就过去了?当粉红色的朝霞闪进窗户,黎明用我们这里彼得堡那种虚幻可疑的异光照亮阴暗的房间时,我们的幻想家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精神过度兴奋之后出现了麻木,心中交织着甜蜜和痛苦,就这样昏昏睡去,这是为什么?是啊,娜斯简卡,的确可能上当,旁人不由自主地会相信,是货真价实的热情激荡着他的灵魂,不由自主地会相信,他那无血无肉的幻梦中有活生生的、触摸得到的东西!然而这是多么虚妄——比方说,爱情竟会连带着永不枯竭的喜悦和难以忍受的苦楚注入他的心胸……只要看他一眼便可确信不疑!可爱的娜斯简卡,您瞧着他,能不能相信:他在疯狂的幻想中如此热恋的对象,事实上他从来不认识?难道他仅仅在迷人的幻景中看见意中人?难道这种热情仅仅是他的梦?难道他们果真没有双双抛开整个世界,把各人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生命同对方合在一起,携手走过自己一生中的这么些年头?到了很晚的时刻,要分手了,难道不是意中人偎在他胸前伤心地痛哭,根本感觉不到暴雨在阴霾四布的天空下肆虐,狂风从她黑色的睫毛上刮走泪珠?难道这一切全是幻想?这凄清荒凉的花园,小径上绿苔丛生,幽寂而阴森,他俩常在那里漫步、期望、忧伤、恋爱;难道他们曾在那里相爱了那么久、‘那么情长谊深’的地方也是幻想?还有这座奇怪的、祖传的房子,她和面目阴沉的年老丈夫在那里度过了不知几许寂寞和郁悒的时光,她的丈夫终年沉默寡言而又容易动怒,老是叫他俩提心吊胆,而他俩自己又像胆小的孩子,沮丧而羞怯地互相隐瞒自己的爱情,难道也是幻想?他们曾忍受何等的痛苦,怀着何等的恐惧,他们的爱情是何等纯洁、无辜,而人们又是何等狠心(这是不言而喻的,娜斯简卡)!后来,在远离故土的海外,在中午炎热的异国天空下,在壮丽的不朽之城18,在豪华的假面舞会上,在喧闹的乐声中,在灯烛辉煌的宫殿里(一定得在意大利式的宫殿里),在爬满桃金娘和蔷薇花的阳台上,我们的幻想家遇见的难道不是她?天哪!在那里,她认出对方以后,急忙摘下自己的面具,轻轻地说一声‘我自由了’,接着全身发颤,扑到他怀抱里,两人惊喜地叫喊起来,互相贴得紧紧的,顷刻间忘却了悲哀、离别、所有的痛苦、阴森的房屋、年老的丈夫、远在故国的凄凉的花园,她曾在那里的一条长椅上接完热情的最后一吻后,挣脱他给绝望的痛楚折磨得麻木的怀抱……哦,娜斯简卡,想必您也会同意,当那位不速之客、喜欢说说笑笑的高个儿健壮小伙子推开您的房门,大大咧咧地嚷道‘老弟,我刚从巴甫洛夫斯克来’的时候,自然要吓一大跳,狼狈地涨红了脸,像一个学童刚刚把从邻居花园里偷来的一只苹果塞进兜里。我的上帝!老伯爵去世了,正好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幸福降临的时刻,——偏偏有客自巴甫洛夫斯克来!” 我声情激越地结束了我的悲怆的叙述,悲怆地沉默下来。我记得自己极想勉强哈哈大笑一通,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小鬼在我身上蠢蠢欲动,我的咽喉已经开始梗阻,下巴颏儿开始哆嗦,我的眼睛愈来愈湿润……我期待听我讲述的娜斯简卡会睁开聪明的眼睛,纵声发出天真爽朗、遏制不住的大笑,我已经懊悔自己失了分寸,不该讲这些久已郁积在我心中的块垒,这些话我可以倒背如流,因为我早已给自己准备好判决书,现在忍不住不把它宣读,反正一吐为快而不管别人是否能理解;但使我纳罕的是,她竟一声不吭,过了一会才轻轻握一下我的手,以一种不好意思的同情态度问道: “难道您的一生真是这样过来的吗?” “是的,娜斯简卡,”我回答说,“看来一生还将这样结束!” “不,这不行,”她不安地说,“不能这样;其实,恐怕我也将这样在奶奶身旁度过一生。听我说,这样生活很不好,您可知道?” “知道,娜斯简卡,知道!”我叫了起来,索性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现在比任何时候知道得更清楚,我白白浪掷了自己最可宝贵的年华!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并由于有此认识而更觉痛心,因为是上帝亲自把您——我的好天使——派到我身边来对我说了、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我坐在您身旁,跟您谈话,我简直怕想未来,因为未来又是孤独,又是这种沉闷、无谓的生活;既然我确实曾在您身旁感到这般幸福,我还有什么可幻想的呢?哦,可爱的姑娘,愿上帝赐福予您,因为您没有一下子就嫌弃我,因为我现在可以说:我一生至少有两个晚上没有白活!” “哦,不,不!”娜斯简卡大声说,她眼睛里闪耀着泪花。“不,再也不会这样;我们不能就此分手!两个晚上太少了!” “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您可知道,您促使我跟我自己达成的和解能保持很久很久!您可知道,往后我再也不会像过去某些时候那样把自己看得如此不堪!您可知道,从今以后我或许再也不会悲叹我在自己的生活中犯了罪、作了孽,因为这样的生活正是犯罪和作孽!别以为我向您夸大了什么,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这样想,娜斯简卡,因为有时候我感到非常痛心,非常痛心……因为我在这样的时刻已开始意识到,我永远不能开始过真正的生活,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分寸,失去了对真正实在的事情的感觉;还有,因为我自己诅咒自己;因为在幻想之夜过后我已有清醒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太可怕了!与此同时,我听见人群在我周围生活的旋风中喧嚷、打转,我听见、看到人们在生活——实实在在地生活,看到生活对他们说来不是此路不通的,他们的生活不会像梦境、幻影那样风流云散,他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其中没有一时一刻与别的时刻雷同,而胆怯的幻想却是那么无聊和单调得近乎庸俗,它无非是影子和思想的奴隶,是第一堆浮云的奴隶,一旦浮云遮住太阳,忧伤便会紧紧攥住如此珍惜自己的太阳的真正的彼得堡之心,——而在忧伤中哪里还有心思想入非非!我感觉到,它——这种永不枯竭的幻想——终于疲倦了,终于在无休止的紧张状态中枯竭了,因为我在成长,从过去的理想中挣脱出来了,这些理想已告粉碎、瓦解;既然没有另一种生活,就得从这些残垣断壁中把它建设起来。可是,心灵却要求得到别的东西!于是,幻想家徒然在往日的梦想中翻寻,在这堆死灰中搜索一星半点余烬,企图把它吹旺,让复燃的火温暖冷却了的心,让曾经如此为他所钟爱、如此触动灵魂、连血液也为之沸腾、热泪夺眶而出的一切,让曾经使他眼花缭乱、飘飘欲仙的一切在心中复苏!娜斯简卡,您可知道如今我落到了什么境地?告诉您,我已经不得不纪念自己感觉的周年,回忆几年前曾经如此为我所钟爱、而实际上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所追忆的仍然是那些荒唐、虚妄的幻想,——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现在连这些荒唐的幻想也没有了,因为现在幻想已无从产生:要知道幻想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的!告诉您,我现在喜欢定期回忆和凭吊过去某个时候曾在那里自得其乐的地方,喜欢按已经一去不返的往昔的格局来建立现在,我常常像个影子似的徘徊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黯然神伤,既没有必要,又没有目的。究竟回忆些什么来着?比方说,我回忆起整整一年以前,正是此时此地,我也曾经徘徊在这条便道上,当时也跟现在一样孤独,一样神伤!我回忆起当时的幻想也是忧郁的,尽管以前的情况并不见得好些,但毕竟感到当初生活似乎轻松和安宁一些,没有如今缠住我不放的这满怀愁绪,没有如今叫我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的良心责备,没有这些阴暗郁悒的内疚。我常常问自己:你的幻想到哪里去了?我摇摇头说:岁月飞逝得真快!然后又问自己:你用自己的岁月做了什么?你把自己最好的年华埋葬到何处去了?你这几年究竟是不是活着?我对自己说:瞧,世上变得多么清冷。再过几年,接着将是凄凉的孤独,然后颤颤巍巍的老年将随着拐棍儿一起来临,再以后则是哀伤和沮丧。你的幻想世界将变得黯淡无光,你的镜花水月将要凋零、破碎,像枯黄的秋叶从树上脱落……哦,娜斯简卡!要知道,孤孤单单一人独处将是可悲的,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叹惜,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因为失去的一切本身即是一片空虚,是一个愚蠢的、滴溜儿圆的零,纯粹是幻想!” “哦,不要再让我心酸吧!”娜斯简卡说着抹去从眼眶里滚出来的一颗泪珠,“现在这一切已经结束!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往后,不管我遇到什么情况,我们再也不分离。听我说。我是个普通的姑娘,书念得不多,虽然奶奶也请了先生教我;但是,说真的,我理解您的心情,因为刚才您讲给我听的一切,在奶奶用别针把我的衣服和她的扣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己也有切身体验。当然,我不会讲得像您那样动听,我没念过多少书,”她羞涩地添上一句,因为我刚才那一番悲怆的自述和高雅的辞藻从她那里赢得的敬意尚未消失,“但您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解剖自己使我很高兴。现在我对您已经了解,完全了解,彻底了解。我有一个想法您可知道?我想把自己的身世也告诉您,什么也不隐瞒,然后请您帮我出出主意。您是个很高明的人;您能不能答应帮我出出主意?” “啊,娜斯简卡,”我回答说,“我虽然从来不善于帮别人出主意,更不用说高明的主意,但现在我认为,如果我们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这倒是个非常高明的办法,我们每个人都能帮对方出好多好多高明的主意!呣,我的美丽的娜斯简卡,您需要我帮您出什么主意呢?您不妨对我直说:我现在是那样快活、幸福、勇敢,脑袋瓜儿灵得很,说话可以不假思索。” “不,不!”娜斯简卡打断我的话,并且笑了起来。“我需要的不光是高明的主意,我需要诚恳的、兄弟般的忠告,就好比您已经爱了我一辈子那样!” “行,娜斯简卡,行!”我高兴地喊道,“即使我已经爱了您二十年,也不会爱得比现在更加热烈!” “把您的手伸出来!”娜斯简卡说。 “一言为定!”我答道,同时把一只手伸给她。 “那么,现在开始谈我的身世!” 娜斯简卡的身世 “我的身世一半您已经知道,也就是说,您知道我有一个老奶奶……” “如果另外的一半也跟这一半同样简单……”我笑呵呵地想要打断对方的话。 “别开口,听着。首先得遵守一条:不要打断我,否则我会语无伦次的。您就这样乖乖地听着。 “我有一个老奶奶。我到她那里的时候还是个很小的小女孩,因为我的母亲和父亲都死了。奶奶过去想必比较有钱,因为她直到现在还经常回忆当年的好日子。是她教会了我讲法语,后来还为我请过一位先生。当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现在十七岁),就不再念书了。就在那个时候,我使了点儿调皮捣蛋的性子,至于究竟干了什么,我不告诉您;反正并不是闯了什么大祸。可是一天早晨,奶奶把我叫到她跟前,对我说,由于她双目失明,管不住我,便拿一枚别针把我的衣服和她的扣在一起,还说,要是我不改好的话,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坐在一起。总而言之,开头一个时期怎么也不能走开:做活、读书读报、学功课——始终在奶奶身边。有一次我曾经耍了个花招,说服菲奥克拉坐在我的位子上。菲奥克拉是我们的女用人,她是个聋子。菲奥克拉代替我坐在那里;这时奶奶在圈椅里睡着了,我就到附近一个女友家去。事情的结果糟得很。我出去后,奶奶醒来问了句什么话,以为我还乖乖地坐在老地方。菲奥克拉见奶奶在问她,可自己又听不见问什么,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把别针解开逃跑了……” 说到这里,娜斯简卡停下来放声大笑。我也和她一起笑。她随即止笑敛容。 “喂,您可不要笑我奶奶。我笑是因为觉得可乐……说真的,有这样一个奶奶,这也没有办法,可我还是有点儿爱她。当时我可倒了霉:我立刻被命令重新坐在老地方,再也不准动一动。 “哦,我还忘了告诉您,我们有,不,我是说奶奶自己有一座房子,一座小房子,全是木头的,才三个窗户,而且跟奶奶一样很老了;上面有一层矮矮的顶楼;我们这间顶楼上搬来了一位新房客……” “这么说,以前还有老房客喽?”我顺便问了一句。 “当然有,”娜斯简卡答道,“而且保持沉默的本领比您强。说真的,他几乎不能转动舌头。那是一个干瘪老头儿,又哑、又瞎、又瘸,终于没法再活在世上,就死了,所以需要招一位新房客,因为我们没有房客不能过活,房租加上奶奶的养老金就是我们的全部收入。新来的房客偏偏是个年轻人,不是本地人,外地来的。因为他不还价,奶奶就把顶楼赁给他,事后才问我:‘娜斯简卡,我们的新房客年轻不?’我不愿撒谎,就说:‘怎么说呢,奶奶?不算太年轻,可也不是老头儿。’‘外貌讨人喜欢不?’奶奶问。 “我还是不愿撒谎,所以说:‘讨人喜欢,奶奶!’奶奶立刻叫道:‘哎呀!坏了,坏了!孩子,我对你说这话,是要你别看他看出了神。唉,这个世道!一个不足道的房客,居然也长得讨人喜欢,当年可不是这样的!’ “奶奶认为什么都不如当年!当年她年纪也轻些,当年的太阳也温暖些,当年的奶油也不会那么快就变酸,——什么都是当年好!我坐在那里不作声,暗暗思量:奶奶为什么特地这样提醒我,问人家外貌怎么样,年纪轻不轻?不过我只是想想而已,接下来就继续打毛线袜子,后来干脆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 “一天清晨,新房客来找我们问糊纸的事,因为我们曾答应给他的房间糊上壁纸。双方你一句我一句谈开了,奶奶又是个碎嘴子,她说:‘娜斯简卡,你到我卧室里去把算盘拿来。’我立即站起来,不知为什么满脸通红,竟忘了衣服被别针扣住;我忘了悄悄地解开别针,免得给房客瞧见,而是猛地一冲,把奶奶坐的圈椅也拖动了。我看见房客这下子全明白了,顿时脸涨得更红,站着像一根桩子似的动也不动,接着忽然哭了起来,——那时节又是害臊又伤心,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我钻下去!奶奶大声问:‘你站着干吗?’我就哭得更响……房客见我在他面前窘得厉害,便鞠一个躬转身走了! “从此以后,只要过道里一有声响,我就吓得半死。我以为房客又来了,先悄悄地解去别针以防万一。其实并不是他,他始终没来。过了两个星期;房客让菲奥克拉捎来话,说他有许多法文书,都是些好书,值得一读;问奶奶要不要让我念给她听解解闷?奶奶同意并道了谢,只是一再问那些书是否有伤风化,她说:‘娜斯简卡,如果有伤风化的话,你可千万读不得,会学坏的。’ “‘我会学到什么呢,奶奶?那上面写些什么?’ “‘啊!’她说,‘那上面描写年轻人怎样勾引正派人家的少女,年轻人怎样借口要娶她们,把她们从父母家中拐走,后来又遗弃那些不幸的少女,于是她们极其悲惨地毁了自己。这种书我读过好多,’奶奶说,‘里边的描写非常动人,夜里坐着静静地读,连觉也不想睡。所以,’她说,‘娜斯简卡,你可不能读那些书。他捎来的是些什么书?’ “‘都是些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奶奶。’ “‘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不见得,恐怕里边有什么花样吧?你看看,他有没有在里边夹进什么情书字条之类?’ “‘没有,’我说,‘没有字条。’ “‘你再看看书皮底下;他们有时把字条塞在书皮夹层里,那班强盗!……’ “‘不,奶奶,书皮底下也没有任何东西。’ “‘唔,那才对!’ “于是我们开始读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差不多把一半书都读完了。后来他又一再捎书来,包括普希金的作品,最后我简直没法离开书本,也不再幻想怎样嫁给中国皇太子了。 “事情就是这样,直到有一回我在楼梯上碰见我们那位房客。奶奶差我不知去拿什么东西。他站住不走,我的脸红了,他也红了脸;不过他还是笑了起来,跟我打招呼,问了奶奶的健康,然后说:‘那些书您读了没有?’我答道:‘读了。’他说:‘您比较喜欢哪几本?’我就说:‘《艾凡赫》和普希金的作品我最喜欢。’那一回便到此为止。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在楼梯上碰见他。这一回不是奶奶差我拿东西,是我自己有意到那里去。时间在下午两三点钟,房客通常在这个时候回家。‘您好!’他招呼道。我也向他答礼:‘您好!’ “‘怎么,’他说,‘您整天陪奶奶坐着不觉得无聊?’ “他刚这样问我,我立刻不知什么缘故羞得面红耳赤,这一次我又感到委屈,想必因为这件事居然引起别人动问。我本想不回答,一走了之,但没有勇气。 “‘听我说,您是个好姑娘!请原谅我这样跟您说话,但我敢向您保证,我比您的奶奶更希望您好。您没有女朋友可以上她们家去玩玩吗?’ “我回答说没有,过去有一个朋友,叫玛莘卡,可是她到普斯科夫去了。 “‘那么,’他说,‘您愿意跟我一起去看戏吗?’ “‘看戏?奶奶怎么办?’ “‘您瞒着奶奶不就得了……’他说。 “‘不,’我说,‘我不愿欺骗奶奶。再见!’ “‘好吧,再见。’别的他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吃过晚饭,他才来找我们,坐下后跟奶奶聊了很久,问她是不是出去逛逛,有没有熟人;忽然他说:‘今天我本来定了一个包厢,那里在上演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19;一些熟人本来要去看,后来不去了,票还在我手里。’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奶奶叫了起来,‘这是当年演的那个理发师吗?’ “‘是的,’他说,‘正是那个理发师,’并向我瞅了一眼。我已经全明白了,脸顿时红起来,我的心突突直跳,紧张地期待着! “‘当然是!’奶奶说,‘我准知道!当年我自己在票友剧团还演过萝西娜哩!’ “‘那么今晚您愿意赏光吗?’房客说,‘反正票在我这里也是白白浪费。’ “‘好哇,去就去,’奶奶说,‘干吗不去?我的娜斯简卡还从来没进过戏园子呢。’ “我的天,多么叫人高兴啊!我们立刻收拾停当,坐车前往。奶奶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想听听音乐,再说,她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太太,更想让我乐上一乐,因为我们自己决计不会上剧场看戏。对《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印象如何,我无需告诉您,可是那天晚上我们的房客是那样深情地望着我,谈吐又是那样动人,我一下子就看出第二天早晨他要试一试约我一个人跟他出游。这可太好了!我躺下睡觉时又是得意,又是兴奋,心跳个不停,甚至稍稍有点儿发烧;整整一夜,我连梦话说的也是《塞维利亚的理发师》。 “我以为在这以后他会来得更勤,——然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几乎不来了。大概一个月只来一次,无非是请我们看戏。以后我们又去看过两回戏。可是这远远不能使我满足。我看得出,他纯粹因为见我老是被关在奶奶身边觉得可怜,仅此而已。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实在受不了:坐也坐不稳,书也读不好,活也做不成,有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发笑,或者故意惹奶奶生气,有时候索性就哭。后来,我消瘦了,几乎生起病来。歌剧演出季已经结束,房客再也不来找我们;当我们相遇的时候(自然还是在楼梯上),他只是默默地点头致意,那种煞有介事的样子好像压根儿不想说话,然后下楼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可我还站在楼梯半道上,脸红得像樱桃,因为我每次跟他相遇,差不多全身的血都会往脑袋里涌上来。 “下面快临近尾声了。整整一年前,五月份,房客来找我们。他告诉奶奶,说他在此地的事情都办完了,他又要到莫斯科去住一年。我一听这话,顿时面如土色,倒在椅子上,像个死人。奶奶什么也没有发觉,而他把退租的事通知我们以后,向我们行个礼就走了。 “我该怎么办?我思来想去,心乱如麻,最后拿定了主意。他明天就要离去,我决定今晚等奶奶去睡觉就把一切彻底了结。果然,我把几件外面穿的衣服和必要的换洗内衣通通打成一个包裹,带着它胆战心惊地到顶楼去找我们的房客。我估计当时上楼走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当我终于打开顶楼的房门时,他竟望着我失声惊呼,以为我是个幽灵。他急忙去给我弄点儿水喝,因为我眼看快要倒下。我的心跳得把脑袋都震痛了,神志也有些昏迷。等到定下神来以后,我首先把包裹往他床上一放,自己在旁边坐下,双手掩面,涕泗滂沱地哭了起来。他大概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于是站在我面前,脸色煞白、神情忧郁地看着我,看得我肠断心碎。 “‘听我说,’他开言道,‘听我说,娜斯简卡,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是个穷光蛋,眼下我一无所有,连个像样的职位也没有;如果我跟您结婚,我们怎么生活呢?’ “我们谈了很久,最后我发作起来,说在奶奶这里我待不下去,要逃走,我不愿让人家用别针把我扣住;他怎么想都可以,反正我要跟他去莫斯科,因为我离开他没法过。羞惭、爱情、傲气——一齐在我身上露头,我差点儿没倒在床上哭得抽风。我是那样担心遭到拒绝! “他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一只手。 “‘听我说,我亲爱的、可爱的娜斯简卡!’他也勉强忍住眼泪才开得了口,‘听我说。我向您起誓,如果有朝一日我有能力结婚,一定要您做我的终身伴侣;请相信,今后只有您才能给我带来幸福。听我说:我将去莫斯科,在那儿要待整整一年。我希望能把我的事情安排妥当。等我回来时,如果您还爱我的话,我向您发誓,我们一定能美满地结合。现在办不到,我不能、也没有权利许什么愿。但我要重申,倘若一年后还办不到,将来总有一天能办到;当然,我指的是在您没有爱上别人的情况下,因为我不能、也不敢叫您受任何誓言的束缚。’ “这是他对我说的话,第二天他就走了。当时我们商定在奶奶面前只字不提此事。这是他提出的要求。好了,现在我的全部故事差不多已经讲完。过了整整一年。他来了,他到彼得堡已有三天,可是……可是……” “可是怎样呢?”我大声问,急于听到事情的结局。 “可是至今没露面!”娜斯简卡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回答,“音信全无……” 她说到这里顿住,沉默片刻,低下头去,忽然用双手捂住面孔,号啕痛哭,哭得我的心都翻了个跟头。 我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娜斯简卡!”我开始说,语气羞怯而温柔。“娜斯简卡!看在上帝分上,别哭了!您怎么知道呢?也许他还没有……” “来了,来了!”娜斯简卡接口道,“他来了,我知道。我们有约在先,还在他动身前一天的晚上,在我们说完了刚才我向您转述的那番话,并且相互约定以后,我们一起出来散步,正是来到这河滨的堤岸上。时间是十点钟,我们就坐在这一条长椅上,我已经不哭了,听着他说话只觉得甜滋滋的……他说一到彼得堡马上来看我们,如果我不拒绝他,那时我们便向奶奶说明一切。如今他到了彼得堡,我知道,可就是不见影儿!” 她又放声大哭。 “我的上帝!您这样伤心,难道毫无办法帮您的忙?”我不顾一切地从长椅上跳起来喊道,“娜斯简卡,您说,能不能由我去找他一次?……” “这能行吗?”她忽然抬起头来问。 “不行,当然不行!”我发觉自己过于冲动了,“这样吧:您写一封信。” “不,这不可能,这样不行!”她断然回答,但已经低下头去,不再望着我。 “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我继续抓住想到的主意不放,“您要知道,娜斯简卡,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信!信也有各种各样……啊,娜斯简卡,确实是这样!您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不会给您出坏主意的。这件事完全办得到。当初是您迈出了第一步,为什么现在……” “不行,不行!这样就好像我在死皮赖脸地……” “啊,我的善良的娜斯简卡!”我打断了她的话,同时并不掩饰自己的笑容。“不,不;归根到底,您有这样的权利,因为是他向您许下了诺言。再说,从各方面看来,我觉得他很能体贴别人,他的行为很好,”我继续说,并且愈来愈欣赏自己的论断的逻辑性,“他是怎样对待您的呢?他以许诺的方式承担了义务。他说非您不娶,然而却让您保留充分的自由,哪怕您现在拒绝他也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可以采取主动,您有这样的权利,您对他处于优势地位,比方说,即使您想解除他承担的义务也行……” “那么,换了您怎么写呢?” “写什么?” “那封信哪。” “换了我,我就这样写:‘亲爱的先生……’” “非得用‘亲爱的先生’这样正式的称呼不可吗?” “非用不可!不过,换一个称呼也未始不可。我想……” “算了,算了!说下去!” “‘亲爱的先生!’” “‘很抱歉,我……’不,根本不需要抱歉。事实本身可以为您辩护,您只消这样写: “‘现在我写信给您。请原谅我沉不住气;但我整整一年怀着幸福的期望;现在我连一天的疑惑也不能再忍受了,这难道是我的过错?现在您已经来到彼得堡,也许您已经改变初衷。如果这样,那么,这封信会告诉您,我并无怨言,也不责怪您。我并不因为自己驾驭不了您的心而责怪您;这是我命该如此! “‘您是个高尚的人。您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看到我迫不及待的心情,不会见笑,也不会见怪。您会想起写这封信的是个可怜的姑娘,她只有孑然一身,没有人教她,没有人给她出主意,而且她自己从来不善于控制自己的心。但是请原谅,疑惑潜入了我的心房,尽管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其实,您即使在想象中也绝不会欺侮一个过去和现在如此爱您的人。’” “对,对!这正是我所想的!”娜斯简卡叫了起来,两眼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哦!您消除了我的犹豫,是上帝派您来帮助我的!谢谢,谢谢您!” “谢我干什么?因为上帝派了我来?”我兴奋地望着她转忧为喜的脸蛋儿。 “就算为这一点吧。” “啊,娜斯简卡!我们有时候感谢某些人,确实仅仅因为他们和我们一起活着。我感谢您,因为我遇见了您,因为我将终生不忘记您!” “够了,够了!现在您听我说:当时我们约定,他一到彼得堡,立即由他在我的熟人家某个地方留一封信给我,那是一户善良的普通人家,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怕纸短情长没法给我写信,那就由他在抵达彼得堡的当天十点整到这里来,我决定在此跟他会面。他抵达彼得堡我已经知道;可是三天来既没有信,也不见人。上午我怎么也没法从奶奶身旁走开。明天您亲自把我的信交给我刚才对您提起的那户善良人家,他们会转寄的;如果有回信的话,明天晚上十点钟您亲自带来。” “可是信呢,信呢?先得写信哪!这事非得后天上午才能去办。” “信……”娜斯简卡应道,她显得有些慌乱,“信……可是……” 她没有说完。她先是扭过头去不看我,脸蛋儿红得像一朵蔷薇花,接着,我忽然感到有一封信塞到我手里,显然是早已写就、封好的,只等转交。一段熟悉、可爱、优美的回忆在我脑际掠过20。 “R,o——萝,s,i——西,n,a——娜。”我先开腔。 “萝西娜!”我们俩一齐唱起来,我高兴得几乎把她搂住。她脸红得不能再红,一边笑着,一边让眼泪像珍珠在她黑色的睫毛上颤动。 “够了,够了!现在该分手了!”她像念急口令似的说得很快,“这封信交给您,这是送信的地址。让我们分手吧!再见!明天见!” 她紧紧握住我的两只手,点一点头,然后像一支箭射进她家所在的胡同。我久久地站在原地目送她去远。 “明天见!明天见!”等她从我视野里消失以后,这声音还在我脑海中回荡。 1 姑娘的正式名字(教名)是阿娜斯塔霞,娜斯简卡是昵称。在萍水相逢的人之间一般不用昵称,而应该用教名连父名作为称呼。 2 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科夫斯基(1783-1852)——19世纪俄国浪漫派诗人。 3 恩斯特·霍夫曼(1776-1822)——德国浪漫主义作家。在他的作品中,生活往往被表现为幻想与现实的奇怪统一体。 4 1572年8月24日使徒圣巴托罗缪纪念日的前夜和凌晨,旧教徒(天主教派)在巴黎大肆杀戮新教徒(胡格诺派),史称“圣巴托罗缪惨案”。 5 英国作家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所著历史小说《罗伯·罗伊》中的女主人公。 6 伊凡三世(1440-1505)——莫斯科大公。1462-1505年在位时先后兼并了其他好几个公国,统一了东北罗斯大部。 7 司各特小说《圣罗南之泉》中的女主人公。 8 司各特小说《爱丁堡监狱》中的女主人公。 9 扬·胡斯(1369-1415)——捷克爱国者、宗教改革家,为创立独立于天主教会的民族教派被主教会议判处极刑,活活烧死。 10 指法国作曲家梅耶贝尔(1791-1864)创作的歌剧《魔鬼罗伯特》中魔鬼念咒语召唤埋在墓穴中的修女一场戏。 11 茹科夫斯基根据歌德原著创作的一首同名诗中的人物。 12 俄国诗人伊万·科兹洛夫(1779-1840)所作一首歌谣中的人物。 13 别列津纳河在白俄罗斯境内。1812年11月,自莫斯科西撤的拿破仑残军在渡过别列津纳河时被彻底击溃。 14 当时沃隆佐娃-达什柯夫斯卡娅伯爵夫人(1818-1856)的沙龙(客厅)是风雅人物云集的所在。 15 丹东(1759-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著名活动家。 16 原文为意大利文。普希金所著小说《埃及之夜》中用抓阄的办法决定即席赋诗的题目就是《克娄巴特拉和她的情人们》。克娄巴特拉是公元前1世纪的埃及女皇。 17 普希金1830年曾写过一首题为《科洛姆纳的小屋》的长诗。 18 “不朽之城”(又译“永恒的都城”等)是意大利首都罗马的别称。 19 根据法国剧作家博马舍(1732-1799)的同名话剧剧本改编的意大利喜歌剧,不止一个版本。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谱写的音乐从中脱颖而出,成为传世经典。 20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有萝西娜冲破保护人的阻挠写信给意中人表示同意与对方约会的情节。 白夜 第三夜 今儿个下雨,是个愁闷的日子,满天阴霾,就像我未来的老年一样看不到一线光明。奇怪的思想、阴暗的感觉压迫着我,头脑里麇集着许多我还不清楚的问题,我不但无能为力,而且也不想加以解决。解决这一切并不取决于我! 今天我们不见面了。昨天我们分手的时候,浮云开始掩蔽天空,雾正在升起。我说,明天不会是一个好天;她没有答话,她不愿说违心之言;对她来说,这一天光明而又晴朗,任何乌云都遮不住她的幸福。 “倘若下雨,我们明天不见面!”她说,“我不来了。” 我以为她根本不理会今天的雨,可是她没有来。 昨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是我们的第三个白夜…… 然而,欢乐和幸福能使人变得多么好啊!在心中沸腾的爱是多么热烈啊!你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心都注入另一颗心,要使一切都快乐,一切都欢笑。这种欢乐的感染力多强啊!昨天她的话是如此多情,心中对我充满了善意……她对我是多么体贴,多么温柔,她是那么鼓励和爱抚着我的心!哦,幸福可真会卖弄风情!而我……我却把一切都信以为真;我以为她…… 其实,我的天哪,我怎能这样想呢?明明一切都已属于另一个人,一切都不是我的;说到底,甚至她的这种柔情、她的关切、她的爱……不错,她对我的爱,——也明明是即将与另一个人相见的喜悦,无非出自硬要我分享她自己的幸福的愿望,我怎能盲目到这种程度?……可不是吗,及至他没有来,我们空等了一场,她便皱眉蹙额,变得胆怯、慌乱起来。她的举止言语便不再那么敏捷、调皮和欢快。然而,说也奇怪,她却加倍对我表示关切,仿佛本能地想把她自己希望得到和唯恐不能实现的一切倾注在我身上。我的娜斯简卡变得如此胆小、如此惊慌,看来终于明白了我在爱她,因而深感我这片痴情之可怜。的确,当我们自己不幸的时候,我们对别人的不幸感受更加深切;感情的趋向不是分散,而是集中…… 我满怀热望去会她,几乎等不到约会的时间。我没有预感到随后即将领略的滋味,没有预感到这一切竟会如此告终。她春风满面地在等候回音。她等候的回音乃是他本人。他应该闻召赶来。娜斯简卡比我早到整整一个小时。起初她听了我的每一句话都笑,呵呵之声不绝。我才开了个头就沉默下来。 “您可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快活?”她说,“为什么瞧着您这样高兴?为什么我今天这样喜欢您?” “为什么?”我问,我的心开始颤动。 “我之所以喜欢您,是因为您没有爱上我。要知道,换了别人处在您的地位,怕不会这样老实,难免要纠缠不休,不是无病呻吟,便是心痛如绞之类,而您却是这样可爱。” 说到这里,她把我的手使劲一握,我差点儿叫起来。她于是笑了。 “天哪!您真是个好朋友!”过了一会,她十分认真地开始说,“您的确是上帝给我派来的!要是您现在不跟我在一起,我会怎样呢?您是这样的无私!您对我的爱是多么纯正!我出嫁以后,我们将非常友好,比兄妹更加友好。我差不多要像爱他一样地爱您……” 在这一刹那,我不知怎的感到郁悒得可怕,然而,一阵似笑非笑的意向在我心中萌动。 “您有些反常,”我说,“您明明在胆怯;您担心他可能不来。” “上帝保佑您!”她答道,“要不是我幸福到这种程度,您的怀疑和指责恐怕会使我哭起来。不过,您在一个问题上开了我的窍,这个问题够我想上很久很久;但我以后再去想它,现在我要向您承认,您说得不差。是的!我确实有些反常;我好像全身心处在等待状态,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轻飘飘的,实在太轻太轻。算了,感觉的事不谈也罢!……”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黑暗中只见一个行人向我们迎面走来。我们俩都开始发抖;她险些失声惊呼。我放开她的手,做了一个想要走开的动作。但我们的料想落了空:来的不是他。 “您怕什么?您为什么甩开我的手?”她说着又把手伸给我,“这有什么不好?我们一块儿迎接他。我要他看到我们是多么相爱。” “看到我们是多么相爱?!”我喊了起来。 “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我心想,“你这句话把多少意思都说了出来!娜斯简卡,这样的爱在某些时候能叫人心灰意冷。你的手冷得像冰,我的手火一样热。你简直是个瞎子,娜斯简卡!……哦!幸福的人有时候是多么讨厌哪!但是我不能生你的气!……” 我心中的苦杯终于满极而溢。 “听着,娜斯简卡!”我大声说,“您可知道这一整天我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快说呀!您干吗一直不吭气儿?” “首先,娜斯简卡,我把您委托的事一一办妥,信也交了,您那好心的熟人家里也去了,然后……然后我走到家里躺下睡觉。” “就这些?”她笑了起来,把我的话打断。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些,”我硬着头皮答道,因为我眼眶里已经挤满痴情的泪水。“我在我们约定的时间之前一个钟点才醒来,可是却跟压根儿没睡过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来的时候想把这一切都告诉您:仿佛时间对我来说停止不走了,仿佛从那时起只应让感觉永远留在我心中,仿佛一分钟应当延长到无穷的永恒,仿佛全部生活对于我已经停止……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好像有一支早就熟悉的曲调,从前在哪儿听到过,后来忘记了,它是那样甜蜜,眼下正在回到我记忆中来。我觉得,这支曲调在我心灵中一辈子呼之欲出,直到现在才……” “啊,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娜斯简卡又截断了我的话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一句也听不懂。” “啊,娜斯简卡!我很想用什么办法向您表述这种奇怪的印象……”我开始诉苦,在哀怨的声调中还隐藏着一线希望,虽然是十分渺茫的。 “得了,不说也罢,得了!”她抢先道,这狡猾的小妮子一下子就识破了机关! 她忽然变得异乎寻常地饶舌、快活、调皮。她挽住我的胳膊,笑着,并且要我也笑,对于我在窘态中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报以爽朗而长久的笑声……我开始生气了,她一下子又撒起娇来。 “其实,”她开言道,“您没有爱上我,对此我是有点儿不高兴的。这说明人心实在难测!然而,铁石心肠的先生,您毕竟不能不夸奖我,因为我是那样坦率。我什么都对您说,毫无保留,不管我脑袋里闪过的念头有多么愚蠢。” “听!好像十一点了吧?”我说,这时从市内相当远的一座钟楼上响起有节奏的钟声。她骤然顿住,不再笑了,开始数钟敲几下。 “是的,十一点了。”她终于换上胆怯和犹豫的语调说。 我当即后悔不该吓着了她,使她数了钟敲几下,我诅咒自己的一时狠心。我替她犯起愁来,又不知道该怎样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开始安慰她,寻找原因来解释他为什么还不来,并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论据。在这个时刻要哄她相信是再容易不过的;其实,任何人在这个时刻都乐于听从不管什么样的劝慰,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可信,就会高高兴兴地接受。 “真可笑,”我开始说,而且愈来愈上劲,对于我自己的道理讲得如此透彻也愈来愈欣赏,“他根本就不可能来;我也给您闹糊涂了,娜斯简卡,以致丧失了时间概念……您只要想一想:他顶多只来得及收到您的信;假定说,他不能来;假定说,他有回信,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到。明天天一亮我就去取回信,并立即设法通知您。说到底,您不难举出上千种可能的假设,比方说:信送到时,他不在家,也许他到现在还没有读过呢。要知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是啊,是啊!”娜斯简卡答道,“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当然,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以十分通情达理的口吻谈下去,然而从中却似乎可以听到懊恼的不谐和音,大概她另有与此离得很远的心事。“那您就这么办,”她继续说,“明天您尽可能早一点去,要是有什么信息,马上就让我知道。您不是知道我住哪儿吗?”她又一次把自己的地址告诉我。 随后她对我的态度变得那样温柔、那样腼腆……她似乎在仔细地听我对她说话;但当我向她提一个什么问题的时候,她却默不作声,尴尬地扭过脸去。我朝她眼睛里一看——果然:她在哭。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唉,您可真是个小孩子!哪有这样孩子气的?!……得了!” 她试着作一个微笑,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她的下巴颏儿在哆嗦,胸部还起伏波动不已。 “我在想您这个人,”在沉默片时后她对我说,“您的心地这样善良,除非我是个石头人,否则决不可能感觉不到这一点……您可知道,现在我产生了一个什么念头?我把你们俩对比来着。为什么他不是您?为什么他不像您这样?他不如您好,尽管我爱他胜过爱您。”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她仿佛在等着我说些什么。 “当然,也许我对他还不完全了解,不完全知道他的心思。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怕他;他总是那样严肃,似乎挺傲慢的样子。当然,我知道他这仅仅是看起来如此罢了,其实,他心中的柔情比我心中的更多……您可记得,我曾经带着一个小包裹去找他,当时他望着我的那种目光,我至今没有忘记;但我毕竟太尊敬他了,而这一点恐怕说明我配不上他,可不是吗?” “不,娜斯简卡,不,”我答道,“这说明您爱他甚于世上的一切,而且远远超过对您自己的爱。” “对,恐怕是这样,”天真的娜斯简卡应道,“可是,您知道现在我想到了什么?不过现在我不打算谈他的事,就谈谈一般的感受吧;这一切是我很久以前就已经产生的想法。您倒说说,为什么我们大家并不像同胞手足那样?为什么最好的人也总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别人,不对人说?为什么不直截痛快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尽管明知道这话说出来不会毫无反响?可是偏偏每个人都要摆出比实际上严峻的样子,似乎人人都怕让自己的感情很快地外露有损自己的尊严……” “啊,娜斯简卡!您说得对;不过,这是许多原因造成的。”我把她的话打断,其实,此刻我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拘谨。 “不,不!”她满怀深情接茬道,“比如,您就跟别人不一样!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的心情向您表述;但我觉得,您……比如……就拿现在来说吧……我觉得,您在为我作出某种牺牲,”她羞涩地补上一句,并向我瞥了一眼。“请原谅我这样对您说话,要知道,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姑娘;我还没有见过多少世面,有时候我实在不会说话,”她又附带声明,一种隐藏着的感情使她的声音发颤,然而她仍竭力现出笑容,“不过我想告诉您,我不是忘恩的人,这一切我也能感觉到……哦,愿上帝为此赐福给您!过去您对我讲了好多关于您那个幻想家的话,这完全不是事实,不,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切跟您毫不相干。您现在挺健全正常,完全不像您把自己描写成的那种人。将来您如果爱上什么人的话,愿上帝通过她给您带来幸福!至于对她,我并没有必要祝愿什么,因为她跟您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自己是个女人,既然我这样对您说,您应该相信我……” 她沉默了,并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同样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此过了有几分钟。 “是的,看来今天他是不会来的了,”她终于抬起头来说,“时间已经很晚了!……” “明天他准来。”我用极其可信和坚定的口吻说。 “是的,”她又接下去说,情绪也好起来了。“现在我自己也明白,他明天才能来。好吧,再见!明天见!要是下雨,我或许不来。但后天我准来,一定来,不管我发生什么事情;您一定得待在这里;我要跟您见面,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 后来,在我们道别的时候,她向我伸出一只手,用明朗的目光望着我,说: “往后我们永远在一块儿了,难道不是吗?” 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现在我是多么孤独,你哪里会知道呵! 九点钟才过,我在屋子里坐不住了,便穿上外衣走出家门,尽管天气不好。我到了那里,坐在我们的那条长椅上。我向她所住的那条胡同走去,可是又感到羞愧,在离她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转身回来,甚至没向她家的窗户看一眼。我回到家里,那种惆怅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多么阴湿、枯寂的时光!要是天好的话,我会在外边走上整整一夜…… 只要挨到明天就行!明天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不过,今天没有信。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想必他们已经在一块儿了…… 白夜 第四夜 上帝啊,这一切竟会如此结束!这一切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我是九点钟到的。她已经先在那里。我老远就看见她了;她跟第一次一样,用胳膊肘支在堤岸的栏杆上站在那里,没有听见我走到她身边。 “娜斯简卡!”我勉强抑制激动的心情叫了一声。 她很快向我转过身来。 “拿来!”她说,“拿来!快!” 我望着她,莫名其妙。 “咦,信呢?您把信带来了没有?”她又说了一遍,并用一只手抓住栏杆。 “没有,我没有信,”我终于说,“难道他还没来?” 她顿时脸色变白,白得可怕,两眼直愣愣地对我看了好长一阵子。我把她最后的一点希望给粉碎了。 “那就……由他去吧!”最后她说,声音断断续续,“既然他这样把我撂下,那就由他去吧。” 她垂下双目,后来想抬头看我,可是没抬起来。又有几分钟工夫她竭力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但忽然把臂肘支在堤岸的栏杆上转过身去,哭了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我刚开口,可是瞧着她的模样,我实在没有勇气往下说,再者,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要安慰我,”她抽抽搭搭地说,“不要提他,不要说什么他会来的,什么他并没有那样无情、那样狠心地抛弃我,事实明摆着他是这样做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难道我的信,我的那封不幸的信上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对?……” 说到这里,号哭阻断了她的话音;看她悲伤到这般地步,我的心都碎了。 “哦,这太狠心、太无情了!”她重又开始说,“连一行字也不写,一行也不写!哪怕回答说他不要我、嫌弃我都可以;可是整整三天连一行字的回信也没有!他要羞辱、欺侮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太容易了!而这个姑娘的过错就在于爱他!哦,这三天中间我忍受了多少痛苦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回想起我第一次自己去找他,在他面前不顾屈辱地痛哭流涕,向他乞求一点一滴怜爱……而这一切竟落得!……您听着,”她面对着我又说开了,她的一双乌眸开始闪闪发光,“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不可能;这太不近情理!或者是您,或者是我的想法不对头;也许他压根儿没收到信?也许他到现在为止还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可能——您想一想,您说说看,看在上帝分上,您给我解释解释,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可能采取这样野蛮、这样粗暴的做法?而他对待我确实这样做了!连一个字也不写!即使对待一个世上最坏的人也不至于如此忍心。也许他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也许有人对他说了我什么坏话?”她喊叫着向我提问,“您认为怎样?” “听我说,娜斯简卡,明天我以您的名义去找他。” “呣!” “我把所有的问题都向他提出来,把一切都告诉他。” “呣,呣!” “您写一封信。不要说不,娜斯简卡,不要说不!我决不让他看轻您的行为,他将得悉一切,万一……” “不,我的朋友,不,”她把我的话打断,“够了!我决不再写一句话,决不再写一个字——够了!我不认识他,我再也不爱他,我要把他……忘……掉……” 她说不下去了。 “不要太激动,不要太激动!您坐在这里,娜斯简卡。”我说着让她在长椅上坐下。 “我不激动。您不用着急!这没什么!这不过是几滴眼泪,会干的!难道您以为我会寻短见,会投河自杀?……” 我心中已满得什么也盛不下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张不开口。 “听着!”她抓住我的胳膊继续说,“告诉我:您是不会这样做的,对吗?对于一个主动去找您的姑娘,您是不会丝毫不顾颜面地嘲笑她那颗脆弱而愚蠢的心的,对吗?您会体恤她的,对吗?您想象得到,她是那么孤单,她不善于照看自己,不善于防止自己对您产生爱情,您会谅解她的,因为这毕竟不是她的过错……她什么也没有做!……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娜斯简卡!”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终于叫了起来,“娜斯简卡!您是在折磨我!您在刺我的心,您在要我的命,娜斯简卡!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现在我必须说,把我郁积在心中的话通通说出来……” 说着,我准备从长椅上站起来。她拉住我的胳膊,惊愕地望着我。 “您怎么啦?”她终于问道。 “听我说,”我毅然决然地说,“听我说,娜斯简卡!我下面要说的话全是妄想,全是无法实现的,全是愚蠢的!我知道这永远不可能发生,但我还是不能不说。考虑到您目前所忍受的痛苦,我预先恳求您原谅我!……” “怎么啦,怎么啦?”她说时不哭了,直盯着我瞧,而在她惊讶的双目中却闪烁着异样好奇的眼神,“您怎么啦?” “这是无法实现的,但我爱您,娜斯简卡!就是这么回事!好了,要说的尽在于此!”我说着把手一甩。“现在您就会明白,您是不是还能像刚才那样跟我说话,甚至今后是不是还能容我对您说话……” “呣,那又怎么啦,怎么啦?”娜斯简卡截断了我的话头,“那又怎么啦?我早就知道您爱我,不过我一直以为,您对我也就是那么单纯地、一般地喜欢罢了……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起先确实是单纯的,娜斯简卡,可现在,现在……我正像当初您带着一个小包裹去找他的时候一样。甚至比您更糟,娜斯简卡,因为当时他并没有所爱的人,而您现在却有。” “您这是在说些什么呀?我压根儿不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倒要问,这是要干什么,不,不是干什么,而是为什么您这样,这样突然地……上帝啊,我说的全是蠢话!可是您……” 娜斯简卡窘极了。她的两腮绯红,双目低垂。 “有什么办法呢,娜斯简卡,有什么办法呢?是我的过错,我辜负了……不,不,这不是我的过错,娜斯简卡,我感觉到这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的心告诉我,我是对的,因为我决不会使您受委屈、受欺侮!过去我是您的朋友,现在还是您的朋友;我没有任何背信弃义的行为。瞧,现在我的眼泪正往下淌,娜斯简卡。让它们淌吧,让它们淌吧,眼泪对谁也没有妨碍。反正总会干的,娜斯简卡……” “有话坐下来说,您坐下来嘛,”她说着要我坐在长椅上,“哦,我的上帝啊!” “不!娜斯简卡,我不坐;我已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您已不能再看见我;我把话说完就走。我只想说,本来您永远不会知道我爱您。本来我想保守自己的秘密。本来此刻我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私心使您痛苦。不会!但我现在忍不下去了;是您自己开的头谈这件事,是您的过错,全怪您,不怨我。您不能把我撵走……” “您说哪儿的话,我不撵您,不!”娜斯简卡说,一边尽其所能掩藏自己的窘态,真可怜。 “您不撵我?不!倒是我自己曾经想从您身边逃跑。我还是要走的,只是先得把话都说出来,因为刚才您在这儿说话的时候,我坐着实在沉不住气;刚才您在这儿流泪,伤心,是由于……是由于……(我还是实话实说,娜斯简卡,)是由于别人嫌弃您,拒绝了您的爱情,那时我觉得,我感到,我的心里却有那么多对您的爱。娜斯简卡,那么多的爱!……我因为自己不能用这种爱帮助您而痛苦万分……痛苦得心都碎了,于是我,我——不能再沉默下去,我必须说,娜斯简卡,我必须说!……” “对,对!就这样对我说,就这样跟我说!”娜斯简卡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说,“我这样跟您说话,您也许觉得奇怪,可是……您说吧!回头我再告诉您!我把一切都告诉您!” “您是看我可怜,娜斯简卡;您纯粹是看我可怜,我的好朋友!失去的已经失去了!说出了口的再也追不回来!可不是吗?就这样,现在您什么都知道了。这算是一个起点。好吧!现在这一切都挺好;不过您听着。刚才您坐在这里哭的时候,我心想(哦,让我把所想的说出来!),我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娜斯简卡),我想,您……我想,您会不会……出于某种完全不相干的缘由,再也不爱他了。那么,——这一点我昨天和前天都已经想过了,娜斯简卡,——那么,我就要,我一定要使您爱上我:您不是说过吗,娜斯简卡,您不是自己说,您差不多已经完全爱上我了?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要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些;剩下要说的只是:万一您爱上了我,那会怎么样,就是这一点,没别的!听我说,我的朋友,——因为您毕竟是我的朋友,——我当然是个不起眼的人,两手空空,无足轻重,不过问题不在于此(不知怎么的,我老是词不达意,这是心慌的缘故,娜斯简卡),可是我一定会这样爱您:即便您还爱他,即便您继续爱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您也不会发觉我的爱对于您是个累赘。我只会觉得,只会时时刻刻感到,在您身旁搏动着一颗感激的心,一颗炽热的心,它为您……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您可把我整苦了!……” “别哭,我希望您别哭,”娜斯简卡说着很快地从长椅上站起来,“走,起来跟我一块儿走,别哭,别哭,”她说,一边用自己的手帕抹我的眼泪,“好了,现在我们走吧;我也许要对您说些什么……对,既然如今他撇下我不管,既然他把我忘了。尽管我还爱着他(我不愿欺骗您)……不过,您听着,您要回答我。比方说,如果我爱上了您,不,如果我只是……哦,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一想起那天让您受到的侮辱——那天我把您的爱拿来开心,还夸奖您没有坠入情网!……哦,上帝啊!我竟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是多么愚蠢哪,竟没有预见到……不过……反正我打定了主意,我要把一切全都告诉您……” “听着,娜斯简卡,您知道我打算怎么办?我要离开您,这就是我的打算!否则我只能使您感到痛苦。眼下您在为嘲笑过我而受到良心的责备,可是我不愿,对,我不愿您在自己的不幸之外再……当然,都怨我,娜斯简卡,让我们分别吧!” “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您不能等一下吗?” “等什么?” “我爱他;但这是会过去的,肯定会成为过去,不可能不成为过去;而且已经在过去,我感觉得到……也许今天就结束也难说,因为我恨他,因为他对我嗤之以鼻,而您却在这里跟我一起流泪,所以您不会像他那样嫌弃我,因为您爱我,可他并不爱我,因为,说到底,我自己也爱您……是的,我爱您!像您爱我一样地爱您;以前我自己就明明对您说过这话,您亲耳听到的,——我爱您,因为您比他好,因为您比他高尚,因为,因为他……” 可怜的姑娘实在太激动了,结果话没有说完,就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然后偎在我胸前,悲切地哭了起来。我安慰她,劝她,可她就是止不住;她一个劲儿地握紧我的手,在阵阵抽噎的间隙中说:“等一下,等一下;我马上就能止住!我要告诉您……对于这几滴眼泪您别介意——这不过是一时的脆弱,等这一阵过去以后……”最后,她总算止住哭泣,抹去眼泪,于是我们又往前走。我想要开口,可她总是要求我等一等,如此过了很久。我们谁也不作声……后来,她鼓足勇气开始说…… “是这样的,”她的音调先是微弱而且发颤,但里边忽然响起某种直接刺透我心房的激越之声,使人感到一阵甜蜜的隐痛,“您别以为我是那么善变和轻浮,别以为我那么轻易、那么快就会忘情和变心……我整整一年始终爱着他,我可以凭着上帝起誓,我从来没有对他不忠,连不忠的念头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他把这看得一文不值;他对我嗤之以鼻,——那就由他去吧!但他刺痛了我,伤了我的心。我——我不再爱他,因为我只能爱胸怀宽广、品德高尚、能了解我的对象;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配不上我——那就由他去吧!与其到将来我的期望落了空,才认清楚他是这么个人,还是他现在这样做好些……好了,事情已经告终!但也许,我亲爱的朋友,”她握着我的手继续说,“也许,我的爱情整个儿就是一场幻觉,是想象的错乱,也许它是由胡闹和无聊的小事开的头,因为我处在奶奶的监督下,谁说得准呢?也许,我应当爱另一个人,不应当爱他这样的人,应当爱另一个会怜惜我的人,并且……得了,不谈这些,”娜斯简卡突然自己打断话头,她激动得气也喘不过来,“我只想对您说……我想对您说,如果您不计较我爱着他(不,应该说爱过他),如果您不计较这一点,仍然表示……如果您觉得您的爱是如此博大,最终足以把过去的爱情从我心中挤出去……如果您愿意对我表示怜悯,如果您不愿撇下我一个人听天由命,得不到安慰,看不见希望,如果您愿意永远像现在这样爱我的话,那么,我起誓,我的感激之心……我的爱情最终是不会辜负您的爱情的……现在您愿意要我吗?” “娜斯简卡,”我大叫一声,呼吸几乎被呜咽梗阻,“娜斯简卡!……哦,娜斯简卡!……” “好了,好了!现在完全足够了!”她勉强克制着自己说,“这下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难道不是吗?啊?瞧,您也高兴,我也高兴;再也别提这件事,一个字儿也别提;您就等待一会儿;算是瞧我可怜……看在上帝分上,随便谈点儿旁的什么吧!……” “对,娜斯简卡,对!这事儿谈够了,现在我挺高兴,我……那么,娜斯简卡,我们就谈点儿旁的什么吧,快,快开始谈;对!我准备好了……” 我们不知道谈什么好,我们笑,我们哭,我们说了千言万语,可都是东拉西扯、毫无意义的话;我们一会儿在便道上走,一会儿忽然往回走,开始穿过马路;后来又停下,重新回到堤岸上;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 “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娜斯简卡,”我说,“而明天……自然喽,您也知道,娜斯简卡,我很穷,我总共只有一千二,不过这无所谓……” “当然无所谓,而奶奶有一笔养老金;她不会加重我们的负担。一定不能把奶奶撂下。” “自然,一定不能把奶奶撂下……只是玛特辽娜……” “哦,对了,我们也有菲奥克拉!” “玛特辽娜心地挺好,只是有一个缺点:她缺乏想象力,娜斯简卡,完全没有想象力;不过这无所谓!……” “反正都一样;她俩可以待在一起;那您明天就搬到我们那里去。” “怎么?到你们那里去!好,我同意……” “对,您就做我们的房客。我们那儿的房屋上面有一个顶楼;眼下正闲着;本来是一个贵族老太婆住的,她搬走了,我知道奶奶想招一个年轻人进来;我说:‘干吗非要赁给年轻人?’她说:‘是这样的,我已经老了,不过,娜斯简卡,你别以为我打算把你嫁给他。’我猜想,她其实确有这样的打算……” “啊,娜斯简卡!……” 于是,我们俩都笑了。 “好了,好了。那么,您住在哪儿?我都忘了。” “在——桥附近的巴兰尼可夫大楼里。” “就是那幢老大的房子?” “对,是老大的房子。” “啊,我知道,那房子挺好的;不过,您还是把那里退了,赶快搬到我们那儿去……” “明天就搬,娜斯简卡,明天就搬;我那里还欠一点房租,这没什么……我很快就要领薪水……” “我也许可以教教课;等我自己学成了,然后再去教别人……”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久便可以得到一笔奖金,娜斯简卡……” “那么,明天您就做我的房客……” “是的,我们要去听《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因为这出戏很快又要上演了。” “对,一定去,”娜斯简卡一边笑,一边说,“不,我们最好不要去听《理发师》,还是换别的什么……” “好,那就换别的什么;当然,这样更好,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们这样一边交谈,一边仿佛两个人都走在烟雾之中,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时而停住脚步,站在一个地方谈上好久,时而又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并且又是笑声,又是眼泪……一会儿娜斯简卡忽然要回家,我不敢强留,想送她到家门口;我们踏上归途,一刻钟后忽然发现又来到了堤岸上我们的长椅旁边。一会儿她发出一声叹息,泪水重新涌上眼眶;我心里发慌,身子凉了半截。……但她旋即握紧我的手,拉着我又继续走,一路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 “现在我该回家了;我估计时间已经很晚,”娜斯简卡终于说,“我们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说得对,娜斯简卡,不过今儿个我可没法睡着;我不想回家。” “我大概也睡不着;那您就送送我……” “一定照办!” “不过这一回一定得走到家门口。” “一定,一定……” “能保证吗?……因为迟早总得回到家里去!” “保证。”我笑着回答…… “好,那就走吧!” “走。您看看天上,娜斯简卡,瞧!明天准是好天气;多么蓝的天,多美的月亮!您瞧:那块黄颜色的云马上要把月亮遮起来了,看哪,看!……不,云从旁边飘了过去。您看哪,看!……” 可是娜斯简卡并不看天上的云,她默默地站着,一动也不动;隔了片刻,她开始像是不好意思地向我身边愈挤愈紧。她的手开始在我掌中哆嗦;我望着她……她向我贴得更近了。 正在这个当儿,一个青年男子打我们身旁经过。他突然停下来,定睛对我们看了看,然后又走了几步。我的心开始在胸膛里发抖…… “娜斯简卡,”我压低了嗓门说,“娜斯简卡,那个人是谁?” “是他!”她悄悄地回答,同时向我挨得更近,并且哆嗦得更厉害……我好容易才站稳。 “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是你呀!”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在这同时,那个年轻人朝我们这边走了几步…… 天哪,这是一声什么样的喊叫!她蓦地一震,冲出我的臂抱,迎着他飞了过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就像遭到雷殛一般。但她刚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刚投入他的怀抱,忽然又向我转过身来,像一阵风、一道电光似的出现在我跟前,我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她就用两条胳臂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地、热烈地吻了我一下。接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重又跑到年轻人身旁,拉住他的双手,带着他走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最后,他俩都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早晨 我的白夜是在清晨结束的。这一天的天气不好。雨下个不停,敲着我的窗子添人愁绪;小房间里暗沉沉的,外面阴霾霾的。我的头又痛又晕;一阵阵寒热正在潜入我的肢体。 “有您的信,先生,是市里的邮差送来的。”玛特辽娜站到我身旁说。 “信!谁寄来的?”我发出一声叫喊,从椅子上蹦起来。 “不知道,先生,拿去看吧,兴许上面写着是谁寄的。” 我拆开封口。是她写来的! 娜斯简卡在给我的信上写道: 哦,原谅我,原谅我吧!我跪下来求您,原谅我吧!我欺骗了您,也欺骗了自己。这是一场梦,是空虚的幻象……今天我为您苦恼了一天;原谅我,原谅我吧!…… 别指责我,因为我对您的心丝毫没有变;我说过,我将爱您,现在我就爱您,不同寻常地爱您。哦,上帝啊!倘若我能同时爱你们两个该多好!哦,倘若您是他该多好! “哦,倘若您是他该多好!”我头脑里掠过这么一句。我可记起了你说过的话,娜斯简卡! 上帝可以作证,现在我为您什么都愿意做!我知道,您感到难受、忧伤。我伤了您的心,可是您知道,对于所爱的人能长久怀恨吗?而您是爱我的! 谢谢!是的!谢谢您的这份爱。因为这爱已印在我的记忆中,像一个甜蜜的美梦,醒过来以后还久久不能忘怀;因为我将永远记住那一刻,当时您情深如手足一般地向我敞开了您的心,并且如此慷慨地接受我奉献的一颗破碎的心,准备加以爱护、抚慰,治愈它的创伤……如果您能原谅我,那么,在我心中永不磨灭的对您的感激之情,将大大加深我记忆中对您崇敬的怀念……我要把这种怀念珍藏起来,并将忠于它,决不背弃它,决不变心,因为我的心太坚定了。这颗心昨天还那么迅速地回到了它永远归属的那个人身边。 我们会见面的,您要来看我们,您不会把我们抛弃,您将永远是我的朋友、兄长……您见到我的时候,一定会向我伸出手来的……对不对?您一定会向我伸出手来,您一定会原谅我的,难道不是吗?您还跟以前一样爱我吗? 哦,爱我吧,不要抛弃我,因为此刻我是那么爱您,因为我决不会辜负您的爱,因为我要使自己无愧于您的爱……我的亲爱的朋友!下星期我将同他结婚。他是怀着爱情回来的,他始终未曾把我忘记……您别为了我在信上提到他而生气。但我想和他一起去看您;您会喜欢他的,难道不是吗?…… 原谅我们,别忘了并且要爱您的 娜斯简卡 我把这封信反复读了很久;眼泪急欲夺眶而出。最后,信从我手中跌落,于是我捂住自己的脸。 “哥儿!我说,哥儿!”玛特辽娜开腔了。 “什么事,老婆子?” “我把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掸去了;这下你娶媳妇儿也罢,请客也罢,都正是时候……” 我对玛特辽娜看了一下……这是一个精力还相当充沛的年轻老太婆,但不知什么缘故,在我看来她一下子显得眼睛暗淡无神,脸上皱纹纵横,弯腰曲背,老态龙钟……不知什么缘故,我突然觉得我的房间像玛特辽娜一样变老了。墙壁和地板油漆剥落,一切都黯然失色,蜘蛛网结得更多了。不知什么缘故,当我向窗外望出去的时候,我觉得对面的一座房屋同样老态毕露,毫无光彩,廊柱上的灰泥剥蚀脱落,屋檐发黑开坼,墙壁由鲜明的深黄色变成斑驳的杂色…… 或许是阳光突然从云层后面探头看了一下,又躲到雨云背后去了,于是一切又在我眼睛里黯然失色;或许是我未来的整个前景在我眼前如此凄凉地一闪,于是我看到了我现在的光景,即过了整整十五年变老了以后的模样,还是在那个房间里,还是光棍一条,还是和玛特辽娜打交道,而她这些年来丝毫也没有变得聪明些。 可是,要我记恨,要我往你——娜斯简卡——如碧空晴天般的幸福上面围赶一块乌云,要我痛责之余让你的心蒙上一层忧伤,暗中忍受内疚的刺痛,在欣悦的时刻夹着悲哀跳动,要我把你跟他一起走向圣坛时插在黑色鬈发中的那些娇艳的鲜花挼碎,哪怕只是其中的一朵……哦,决不,决不!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愿为你祝福! 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 (荣如德 译) 赌徒 第一章 我离开两个星期,终于回来了。我们一伙到达鲁列津堡,已经有三天。我本来以为,他们一定急得要命,眼巴巴地盼着我回来,可是我估计错了。将军一副无求于人的神气,出言不逊,吩咐我去见他的妹妹。不消说,他们准是在什么地方弄到了钱。我甚至觉察到,将军的目光中略有愧色。玛丽娅·菲里波夫娜忙得不可开交,跟我稍稍攀谈两句;但是钱,她收下了,点数清楚,还听完了我的全部汇报。他们请客吃饭,邀请的客人有梅津佐夫、一个法国人,还有一个英国人。这是老规矩啦,一弄到钱,就摆一桌酒席;完全照莫斯科的样子。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见我,便问我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可是不等我回答,拔腿就走了。当然喽,她是存心摆这种架子的。老实说,我和她之间本来应该讲讲明白。憋在心里的话可不少。 我给安置在旅馆四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这里的人一看就明白,我是属于将军的随员这一类。根据一切迹象看得出,他们已经露过一手。这里的人都把将军当作俄国大富豪。午饭前,他吩咐我做这样那样的事情,还交给我两张一千法郎的期票,叫我去兑换。我跑到旅馆的账房间去兑换。这样一来,大家以为我们是百万富翁了,至少有整整一个星期是如此。我正想带米沙和娜嘉出去散步,但是走到楼梯口,有人喊住我,叫我去见将军。将军煞有介事地问我带孩子们上哪里去。他不敢正视我;他很想朝我瞪眼睛,可是我每回报以直瞪瞪的目光,也就是轻蔑的眼光,使他不禁畏葸起来。他说话斟字酌句,装腔作势,结果弄得前言不搭后语。我弄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带孩子去散步,公园呀什么地方都行,不过要离游乐宫远远的。后来,他动了肝火,开门见山地说:“否则您说不定会带他们上游乐宫去赌轮盘赌的。您原谅我有话直说,”他补充说道,“但是我明白您还管不住自己,大概会去赌博的。不管怎么说,我虽然不是您的长辈,我也不愿意担任这样的角色,但是我至少有权利要求您不要败坏我的名声……”作者大概是借用这个名称来描写南部德国的一个疗养区威斯巴登,1862、1863和1865年他在这里待过。 “我身边可没有钱,”我泰然回答说,“要去输,也得有钱哪。” “您马上有钱到手。”将军说道,脸略微一红。他往写字桌里翻寻,取出账簿来结算,原来他还欠我约莫一百二十卢布。 “我们怎么清账呀,”他说道,“得把钱折成塔勒1。您先拿一百塔勒去吧,一个整数。余下的当然也短少不了您。” 我默默地接过了钱。 “我说这些话,您可别见怪。您的脾气太躁……我跟您说,无非是提醒提醒您。当然,我也是有权利这样做的……” 快吃午饭的时刻,我带着孩子回家,在路上遇见我们的人结队骑马而行。他们是去参观什么废墟的。两辆华丽的马车,一群漂亮的骏马!一辆马车上坐着勃朗希小姐2、玛丽娅·菲里波夫娜和波丽娜。法国人、英国人和我们的将军骑马随行。过路人站停下来,细细观望。场面固然壮观,倒霉的却是将军。我心里在计算,我带来四千法郎,加上他们在这里弄到的钱,他们现在总有七八千法郎。可是这笔钱是不经勃朗希小姐挥霍的。 勃朗希小姐也住在我们的旅馆里,跟她母亲在一起。我们的法国人也住在这个地方。仆役们称他为“伯爵先生”,称呼勃朗希小姐的母亲为“伯爵夫人”。谁知道是真是假,也许他们真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 我完全知道,我们即使同桌共餐,伯爵先生也不会理睬我。将军当然不想让我们结交,甚至把我向他介绍一下都不情愿。而伯爵先生在俄国待过一段时间,他明白所谓“家庭教师”是多么卑微的角色。其实,他很了解我。但是,说实话,我跑到酒席上来是不受欢迎的。看来是将军忘了作具体安排,要不然他准会打发我去吃普通客饭。我自作主张跑来,所以将军不满地瞥了我一眼。好心肠的玛丽娅·菲里波夫娜立刻给我指点了一个座位。但是我跟阿斯特莱先生见过面,这倒帮了我个大忙,现在我倒很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第一次遇见这个古怪的英国人是在普鲁士,我们面对面坐在火车里,当时我正在追赶我的伙伴们。后来,在进入法国的时候,接着,又在瑞士,我碰到他;这两个星期之内竟一遇再遇,瞧,现在我又突然在鲁列津堡跟他相遇。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拘谨的人。他拘谨到了极点,他自己当然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根本就不笨。其实,他的性情很随和。在普鲁士初次见面,我还是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告诉我,今年夏天他曾经到过北角,很想到下诺夫哥罗德的集市去逛逛。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跟将军认识的,不过我觉得他正迷恋着波丽娜。只要她一来,他便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在酒席上我和他并排而坐,他很高兴,看来他已经把我当作老朋友了。 法国人在席间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势。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傲慢不可一世。在莫斯科,我记得他也喜欢吹牛皮。现在他喋喋不休地谈论财政金融,谈论俄国政治。将军偶尔反驳两句,但是彬彬有礼,很讲究分寸,决不有损自己的尊严。 不消说,我心里很别扭,还没吃到一半,我给自己提出了那个老问题:“我干吗还跟在这个将军的屁股后面,为什么不早离开他们?”我偶尔朝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瞧瞧,可是她根本没有理会我。我恼火极了,决心狠狠闹它一场。 一开头,我突然无缘无故拉开嗓门硬插到他们的谈话中去。我主要的是想跟法国人吵一场。我转身朝着将军,突然截住他的话头,大声说道:今年夏天俄国人简直休想在旅馆的餐厅里吃到客饭。将军向我投来惊讶的目光。 “如果您是有自尊心的,”我继续往下讲,“那就肯定会引起一场争吵,还得遭受种种难堪的侮辱。如今在巴黎和莱茵河区,甚至在瑞士,餐厅里竟有那么多波兰人,还有跟他们一伙的法国人吃包饭,您只要是个俄国人,那就免开尊口吧。” 这些话我是用法语说的。将军望着我,茫然不知所措。看我这样放肆,他不知该发一顿脾气,还是仅仅表示惊讶才好。 “哈,可见有人教训过您啦。”法国人用一种轻蔑的口气说道。 “我在巴黎先跟一个波兰人吵了一架,”我回答说,“接着跟一个帮波兰人说话的法国军官吵。后来,一部分法国人站到我一边来,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曾经打算往一位大人的咖啡杯里啐唾沫。” “啐唾沫?”将军疑疑惑惑地问道,同时眼睛还朝四下里张望。法国人一脸不相信的神气,朝我细细地打量。 “一点不假,”我回答说,“有一回,一连整整两天,我总觉得有必要到罗马走一趟,去办理一些事情。于是我就上巴黎的教廷使馆去办理护照的签证手续。到了那里,接待我的是一个神父,五十来岁,干瘦个儿,一脸冷冰冰的表情。他谦恭有礼地听我把话说完,但是异常冷淡地要我等候。我虽有急事在身,可是也只好坐下来等候。我掏出一份《国民评论》,开始阅读那些谩骂俄国的文章。这时候我听见有人穿过隔壁的房间去见大人,我还看见那个神父在对客人鞠躬行礼。我向神父提出我原来的要求,可是他越发冷淡地叫我耐心等候。过了一会,又有一个陌生人进来,是来办理什么事情的。他像是个奥地利人。当他说明来意之后,他立刻被领着上楼去。这下子我可恼火了。我站起身来,走到神父跟前,毫不含糊地对他说,大人既然在接见客人,就完全可以把我的事也办一办好。那个神父突然后退几步,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他简直无法理解,一个微不足道的俄国人怎么竟敢拿自己跟大人的客人相提并论?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因为有了可以侮辱我的机会而喜不自胜,用极其尖刻的腔调冲着我大声嚷嚷:‘难道您以为大人会为您丢下咖啡不喝吗?’于是我也冲着他大声嚷嚷,声音比他的还要响:‘那么我就跟您讲明白,我要朝您大人的咖啡杯里吐唾沫!如果您不立刻替我办理护照签证,那我就找他本人去。’ “‘那怎么行!这时候红衣主教正坐在他的身边!’神父吃惊地后退几步,大声说道。他奔到房门口,伸开两条胳臂,表示宁死也不放我进去。 “这时候我答复他说,我是个异教徒和蛮族,‘我是个异教徒和蛮族’所有的大主教、红衣主教和大人老爷这批家伙,通通不在我的眼里。总而言之,我叫神父明白,我是决不让步的。神父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接着夺过我的护照上楼去了。没一会儿工夫,护照已经签证好了。瞧,护照就在这里,你们要不要看一看?”我掏出护照来,指给他们看罗马教廷的签证。 “不过您这个……”将军正要开口…… “真正救了您的是您声称自己是蛮族和异教徒,”法国人冷笑着说,“这倒并不那么蠢。” “难道可以这样看待我们俄国人吗?他们坐在这里,不敢顶一句嘴,并且大概还准备否认自己是俄国人。至少在巴黎我的旅馆里,自从我讲了我和神父吵架的事,人家对我就客气得多了。有一个胖胖的波兰先生,吃客饭时是我的一个死对头,他也收敛起来了。那些法国人甚至听任我讲了一件事情:两年前我遇见一个人,他在一八一二年被法国轻骑兵打了一枪,开枪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想放放子弹而已。这个人当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他的家来不及撤出莫斯科。” “这不可能,”法国人激动地说,“法国士兵不会朝孩子开枪的!” “然而事实是这样,”我回答说,“这件事是一个可敬的退伍大尉告诉我的,我亲眼看见他面颊上的子弹伤疤。” 法国人喋喋不休地乱扯起来。将军一味随声附和,但是我推荐他读一读佩罗夫斯基将军《回忆录》的记载,3这个将军在一八一二年当过法国人的俘虏。后来,玛丽娅·菲里波夫娜讲起另外一件事情,总算打断了这个话题。将军对我十分不满,因为我和法国人几乎已经吵了起来。但是阿斯特莱先生似乎很赞成我跟法国人争论,他从桌旁站起身来,请我和他一起干杯。傍晚时分,我照例能够跟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谈上一刻钟光景。那是在散步的时候。大家都上公园里的游乐宫去了。波丽娜坐到喷水池对面的一条板凳上,让娜琴卡和孩子们在附近玩耍。我也让米沙在喷水池旁边玩,于是终于只剩下我和波丽娜两个人了。 一开头,当然先办正事。当我交给她的总共只有七百盾的时候,她大发脾气了。她总以为,拿她的钻石在巴黎抵押,我至少能给她带来两千盾,甚至更多的钱。 “我实在非常需要钱,”她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弄到钱,否则我就完蛋了。” 我向她打听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只是从彼得堡传来两条消息,先是说老太太的病情很重,过了两天又说她已经死了。这消息来自季莫菲·彼得罗维奇,”波丽娜补充说,“他可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我们就在等候最后的确切消息。” “那么说,这里大家都在等候消息喽?”我问道。 “当然喽,没有一个例外,大家都在等候消息;整整半年来就盼着这一天到来。” “您也盼着?”我问道。 “我可根本不是她的亲属,我不过是将军的继女。但是我相信,她在遗嘱里一定会提到我。” “我看您会得到一大笔钱。”我肯定地说。 “是的,她喜欢我,但是您怎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请您告诉我,我们的那位侯爵4是不是也关心人家的家庭秘密?”我反问了一句。 “您自己干吗对这种事有兴趣呢?”波丽娜严峻地瞥了我一眼,问道。 “可不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将军已经向他借了钱。”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您的猜测总是很正确的。” “哼,如果他没有风闻关于老奶奶的消息,他会掏钱出来?您有没有注意到,吃饭的时候,他有两三回谈到祖母,用的称呼是亲奶奶:‘亲奶奶’。多么友好、多么亲密的关系啊!” “是的,您说得对。他一了解我根据遗嘱也能分到一部分遗产,就立刻向我求婚了。怎么,这种事难道您也想知道?” “还只刚刚求婚?我以为他早就向您求婚啦。” “您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波丽娜恼怒地说,“您在哪儿遇见这个英国人的?”她沉默片刻后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就知道您马上会打听他的情况。” 我把我和阿斯特莱先生在旅途中相遇的一番经历对她讲述了一遍。“他很拘谨、多情,他准已经爱上您了吧?” “是的,他爱上我了。”波丽娜回答说。 “是呀,他比法国人要有钱十倍。法国人真有什么家产?这不值得怀疑吗?” “不值得怀疑。他有一座城堡。昨天晚上将军还肯定地对我说起这一点。嗳,您总觉得满意了吧?” “如果我是您,我一定嫁给英国人。” “为什么?”波丽娜问道。 “法国人的外表是漂亮一些,可是内心却肮脏得很。而英国人不仅为人正直,并且还富裕十倍。”我痛痛快快地说。 “不错。但是法国人是侯爵,人也更聪明。”她从容不迫地回答说。 “真是这样吗?”我照旧又问了一句。 “确确实实是这样。” 波丽娜非常讨厌我问长问短。我看得出来,她想用回答的语气和腔调来惹我发脾气。我当场向她点破了这一点。 “是呀,你一发火,我心里真快活。我让您问长问短、东猜西测,为此您也得付出些代价。” “我确实认为自己有权向您提出各种问题,”我镇静地回答说,“就因为我准备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把生命也不放在心上。” 波丽娜哈哈大笑起来。 “您上一回在施朗根贝格对我说过,只要我一声令下,您愿意纵身往下跳,跳到那万丈深渊中去。我总有一天会下这样的命令,目的就是想看看您怎样付出代价,也叫您相信我说话是算数的。我恨您,因为我把您宠惯了,更可恨的是我还那么需要您。既然我需要您,我还得爱护您。” 她站起身来。她说话很激动。近来她跟我谈话,谈到末了总是很激动,很气愤,气愤万分。 “请问,勃朗希小姐是什么人?”我问道,我总想问个明白才放她走。 “您自己知道勃朗希小姐是什么人。这些日子来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勃朗希小姐大概会做将军的夫人,不用说,那是要等祖母寿终正寝的传说得到证实以后,因为勃朗希小姐和她的母亲,还有那个侯爵表兄或堂兄,都很清楚我们已经破产了。” “将军终于掉进情网啦?” “现在不谈这件事。您听我说,记住我的话:把这七百盾拿去,替我押轮盘赌赢钱来,赢得越多越好。我现在非常需要钱。” 说完话,她唤娜琴卡过来,向游乐宫走去,跟我们的一伙人会聚在一起。我朝左拐进第一条小路,思绪万千,惊讶不置。她吩咐我去押轮盘赌,就好比朝我头上打了一棍。说起来也真奇怪:我想思考些旁的事情,可是心思总是集中到一点上来——分析我对波丽娜的种种感情。是的,在我离开这里的两个星期里,我没有像回来以后的现在这样心烦意乱,虽说我一路上也日夜相思,坐立不安,甚至做梦也老是看见她。有一回(这是在瑞士),我在火车里睡着了,却在梦中出声地跟波丽娜谈情说爱,把同车的旅客都逗乐了。现在我又一次扪心自问:我爱不爱她?我又一次难以答复这个问题,更确切地说,我又第一百遍回答自己:我恨她。是的,我恨她。有时候(往往每一次在我们谈到临了的时候),我真想豁出命去掐死她!我发誓,如果能用尖刀刺进她的胸膛,我是会这样干的,很高兴这样干。不过,我也可以指天发誓,她如果真的在施朗根贝格,现今最吸引游人的秀女峰5上对我说:“跳下去,”那我是会立刻往下跳的,甚至很高兴这样做。我明白这一点。不管怎么样,事情总该有个结局。这些她十分清楚,她以为,我有朝一日终于会恍然大悟,原来我是根本攀不上她的,我的美梦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我相信就是她的这种想法使她得到不可名状的快乐;要不然,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怎么可能跟我如此亲密、如此坦率呢?我以为她就像古代的女皇,可以在奴隶面前脱衣服,因为女皇不把奴隶看作人,她对待我也是这样。是的,她有许多回不把我看作人…… 但是,我还有她交给的任务——去赌轮盘赌,无论如何要赢钱回来。我没工夫细细思考:为什么要急于赢钱来?在她诡计多端的脑袋里又长出什么新计谋来?何况在这两个星期里分明又增加了不少新的情况,而我还一无所知哩。这些都得细细捉摸,弄个一清二楚,并且越快越好。但是现在没有工夫,我必须去赌轮盘赌。 1 德国旧时的一种银币。 2 原文为法文,以后不再注明,用仿宋体排印。 3 瓦·阿·佩罗夫斯基(1795—1857),将军,1812年卫国战争的参加者,他在《回忆录》中写到法国人在押送战俘时把由于体力不支而掉队的俘虏任意枪杀的情况。 4 指上文仆役们称之为“伯爵先生”的法国人,下同。 5 原文是“芭蕾舞中用脚趾尖站立”,意指该地附近的最高峰,这里姑且译作秀女峰。 赌徒 第二章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种玩意儿。虽说我也打算赌一赌,但是决不想一上手就替别人干。我不禁感到有点怅然,走进赌场的时候,心情十分沮丧。乍一看,这里的一切都不顺眼。我真看不惯世界各国报纸、主要是俄国报纸那种人云亦云的腔调。几乎每年春天,那些撰稿人总要谈论两件事情:第一,莱茵河区一些城市的赌场富丽堂皇,豪华无比;第二,赌桌上放着一大堆一大堆金子。他们写这样的文章,倒不是因为受了人家的贿赂,而是仅仅出于凑凑热闹、吹捧吹捧而已。这种鬼地方哪里谈得上什么富丽堂皇,赌桌上哪里有一大堆一大堆金子,连金子粉末也未必能见到。当然,在整个季节里,偶尔也会有个怪人突然光临,一个英国人,或者一个亚洲人,比如说今年夏天来了个土耳其人,冷不防地赌很大的输赢;其余的人下的赌注都很小,赌桌上的钱平均也很少。我走进赌场(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一时还没有下决心赌。人又很拥挤。倘若我自己要赌,那我会拔腿就走,不赌了。坦白说,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血液已经不平静;我想必有先见之明:我是不会这样太太平平离开鲁列津堡的;我的命运必定会有一个急遽的变化。既然如此,那就听天由命吧。我对轮盘赌抱这样大的希望,看来似乎很可笑,但是我觉得更可笑的是一般人的传统成见,他们认为寄希望于赌博是荒谬的、愚蠢的。为什么赌博比别的挣钱方法(比如说做生意)更坏?是的,一百个人中间只有一个人会赢钱。但是,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今天晚上我决定先细细观察一番,决不轻举妄动。今天晚上即使事与愿违,那也纯属无意中的行为失检——我的看法是这样。何况我必须研究一下轮盘赌,因为尽管我平时如饥似渴地看过无数篇关于轮盘赌的描写,但是在我亲眼目睹以前,我根本不懂它是怎么个赌法。 首先,我觉得一切都那么龌龊——精神上的卑鄙龌龊。我根本不是说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围在赌台旁边的那些惶惶不安、贪得无厌的人。一心想赢得快些,赢得多些,我根本看不出这样的愿望有什么卑鄙龌龊的地方。可是,当人家辩护说:“不过是小赌而已,”一个饱食终日的道德家却回答说:这样更坏,因为连贪心也很渺小——我总觉得这个道德家的思想很愚蠢。其实,贪心大还是小——还不是一回事。这是个相对而言的问题。罗特希尔德1觉得是区区小数,我认为是一笔巨款,至于押注赢钱,人们不光是在轮盘赌台上,而且到处都在互相巧取豪夺。押注赢钱是不是卑鄙——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在这里不打算作解答。由于我自己狂热地一心想赢钱,当我跨进赌场的时候,这种贪婪以及诸如此类的丑恶心理可以说是正中我的下怀。大家不必互相谦让,可以公开地为所欲为,倒也是件痛快的事情。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这是一种无聊透顶、挥霍无度的玩意儿!乍一看,这一大帮子玩轮盘赌的赌客围在赌台旁边,对赌博的那种严肃、紧张甚至虔敬的神气是很不雅观的。所以这里就有明显的区别,一种赌博称之为下等赌博,一种赌博是适合上等人玩的。两种赌博:一种是绅士玩的,另一种是下等人玩的,金钱至上,一般赌徒热衷的赌博。这是有严格区别的,可是这种区别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比如说,一个绅士可以押上五个或十个金路易2,很少押更多的钱,不过,如果他非常有钱,也可能押上一千法郎,但纯粹是为了玩耍玩耍,为了解解闷,纯粹是为了看看赢钱或输钱的过程,根本不应该对赢钱的事发生兴趣。赢钱以后,他可能笑出声来,可能跟周围的人攀谈几句,甚至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加倍押注,但是这样做仅仅是出于好奇,为了看看运气,为了计算计算,而不是由于想赢钱的卑俗欲望。总而言之,对所有这些赌台、轮盘赌和三十到四十3,他都应该看作纯粹为自己取乐解闷的玩意儿。对庄家设置的诱饵和圈套,他必须毫不在意。最好不过的是,他认为所有其余的赌徒,所有这些为一块钱而发抖的芸芸众生都跟他自己一样有钱,跟他自己一样是绅士,他们赌钱也纯粹是为了消遣解闷。这种对现实的茫然无知,对人的天真看法,当然可算是十足的贵族派头了。我见到过,许多母亲让自己的天真烂漫的女儿,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姐出来见见世面,给她们几个金币,教她们怎样赌博。小姐们不论输赢,总是微笑着,离开的时候显出一派心满意足的样子。有一回,我们的将军威风凛凛地来到赌桌跟前,仆人急忙给他端来一把椅子,但是他没理会仆人。他慢腾腾地掏出钱袋,慢腾腾地从钱袋里掏出三百金法郎,押在黑上,赢了。他没拿走赢的钱,让它留在桌面上。转出来的又是黑,他这一回也不拿走钱,第三次转出来的是红,他一下子失掉了一千二百法郎。他笑嘻嘻地离去,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我深信他心里是舍不得的,假如赌注大两三倍,他也会克制不住自己,露出激动的样子来。不过,我也亲眼看到一个法国人先赢钱,后来输了三万法郎,却还是高高兴兴,若无其事。一个真正的绅士,即使输得倾家荡产,也应该不动声色。金钱远不如绅士风度重要,几乎不值得放在心上。当然,根本无视这帮赌徒和整个场景的丑态,无疑是地道的贵族作风。但是有时候相反的举动也不失为贵族作风,那就是注视着、甚至举起长柄眼镜细细观察这帮赌徒,不过是把这杂沓的人群和种种卑俗的现象当作一种消遣的玩意儿,当作为绅士解闷的一场演出。您可以挤在这伙人群之中,朝四下里观看,但是抱定坚定的信念:您自己纯粹是个旁观者,根本不是这一伙人中的成员。不过,也不应该聚精会神地观察,这不符合绅士气派,因为这种场面无论如何不值得聚精会神地细细观察。一般地说,也很少有场面值得绅士聚精会神地观察。然而我个人觉得,这里的一切很值得聚精会神地观察,特别是对那些人——他们跑来不光是为了观察,而是真心诚意地要加入这帮赌徒中间去。至于说到我内心的道德信念,在我目前的议论中当然是不可能存在的。随它去吧,我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安慰良心。但是我还得说一句:近来一段时期我不知怎的非常讨厌把我的思想和行为进行什么道德上的衡量。另一种思想支配着我…… 这帮人赌起钱来也真下流。我甚至不反对这样的看法:赌场上偷盗的勾当层出不穷,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儿。庄家坐在赌桌的两头,注视着赌客押的赌注,计算着赌客赢钱的数目,忙得不可开交。还有这一大帮形形色色的赌客!赌客大部分是法国人。不过,我在这里细细观察,根本不是为了描写轮盘赌。我要使自己适应这样的环境,懂得往后如何行事。比如说,我发现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事——突然有人从背后伸过手来,把您赢的钱抢走。于是发生争执,往往是大吵大闹——赶紧找人作证,证明赌注是您的! 开头的时候,我觉得轮盘赌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我只能约莫地猜测,赌注是押数字、押单双、押颜色的。我今晚打算从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钱中取出一百盾来试一试。一想到我不是为自己开始赌钱,我不禁感到怅然,心情是很不痛快的,我只想赶快撂下一走了之。我总觉得,替波丽娜去赌钱,我是在糟蹋自己的运气。我在赌桌旁站一站就走,能不能避开迷信的晦气呢?我先掏出五个弗里德里希4金币,也就是五十盾,押在双数上。轮盘转动,出来的是十三,我输了。怀着一种痛苦的心情,一心想摆脱这玩意儿,离开赌场,我又把五个金币押在红上。转出来的是红。我把十个金币全押在红上,转出来的又是红。我再把所有的钱押上,转出来的又是红。我得到四十个金币,把二十个金币押在十二个中间数字上,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结果我又赢了双倍的赌注。这样一来,我的十个金币一下子变成了八十个金币。一种异常的、古怪的感觉叫我难以忍受,我决心离开这个地方。我觉得,我要是自己赌,决不会这样赌法。但是,我还是把所有的八十金币再一次押在双数上。这一回转出来的是四,我又赢得了八十金币。我捧起总共的一百六十金币,去找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了。 他们都到公园里散步去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才见到她。这一次法国人不在场,将军显得悠闲自在,他认为有必要再一次顺便提醒我,说他不愿意看到我在赌台旁边。依他看来,我如果输得很多,将大大败坏他的名声。“可是即使您大赢特赢,我也要受到连累,”他意味深长地补充说,“当然喽,我没有权利支配您的行为,但是您得承认……”他跟平时一样没有把话说完。我冷冰冰地回答他说,我只有很少一点钱,即使上赌场去赌,也不可能大输特输。我回到楼上,把赢来的钱交给波丽娜,对她说清楚,我以后不再替她赌钱了。 “为什么呢?”她惊慌地问道。 “因为我自己要赌,”我回答说,同时惊讶地打量着她,“再替您赌就不行了。” “那么您还是坚决相信轮盘赌是您摆脱困境的唯一生路喽?”她嘲讽地问道。我又十分认真地回答说是的。至于我深信我一定会赢钱,就算这是可笑的想法吧,我承认,“但是请别打扰我。”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定要我把今天赢来的钱跟她平分。她给了我八十金币,并且提出今后就按这样的规矩去赌钱。我坚决拒绝拿一半的钱,并且郑重声明我不再替别人赌钱,不是因为我不想赌钱,而是因为我八成要输钱。 “可是,不管这有多么愚蠢,我还是在轮盘赌上寄托着几乎唯一的希望,”她沉思地说,“所以您一定得继续替我去赌,赢来的钱咱们平分。不消说,您会这样做的。”她不听我申述反对意见,就离开了我。 1 原为德国籍的犹太富翁,后成为巴黎最大的银行家。 2 法国古代的金币。 3 一种纸牌赌博。 4 旧时普鲁士金币。 赌徒 第三章 但是,昨天她整整一天只字不提赌钱的事。昨天她一直避免跟我说话。她对我的态度没有改变,遇见我的时候,还是那么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甚至还有点蔑视我,痛恨我。她一向并不掩饰她对我的厌恶,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尽管这样,她也并不隐瞒我:她在有些方面需要我,为了某种目的还保护我。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就她对待一切人的那种傲慢不可一世的德性来看,我很不理解这种关系。比如说,她知道我发狂地爱她,却任凭我谈论我的情感——当然喽,她允许我淋漓尽致地向她倾诉我的爱情,这就是她对我表示最大的蔑视。这无异于说:“我根本不把你的感情放在眼里,不管你对我说什么话,不管你对我如何钟情,我反正无动于衷。”她以前就主动跟我谈起她的私事,谈得也不少,但是从来没有开诚布公,真正和盘托出。不仅如此,她看不起我,手段也还巧妙得很呢。比如说,她知道我了解到她生活中的某些情况或者她的某些沉重心事;她自己甚至也会对我谈谈她的一些境况,这是因为她要派我用场,把我当奴隶或当差使唤;但是她告诉我的始终只是做当差所需要知道的那点情况;即使我还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使她亲眼看到我正是为她的苦恼而苦恼,她也决计不肯披肝沥胆,安慰安慰我,虽说她教我干的常常不仅是麻烦的事儿,并且甚至是危险的勾当;依我看来,她应该对我襟怀坦白。我也为她的不幸而苦恼,也许比她自己更苦恼三四倍,可是我的这种感情难道值得她劳神一顾吗? 我在三个星期以前就知道她想赌轮盘赌。她甚至预先告诉我,要我替她去赌,因为她自己赌不体面。根据她说话的声调,我当场觉察出她有重大的心事,不光是想赢点钱而已。她要钱干什么!这里有一个目的,这里有某种情况,我只能猜测,可是至今不能明白究竟。她让我处于屈辱的和奴隶的地位,这倒经常使我有可能粗鲁地直接向她盘问。由于我是她心目中的奴隶,我在她眼里实在渺不足道,因此我的好奇尽管有失礼数,她倒并不见怪。但是,问题是在于她允许我提出问题,却不作答复。有时候她根本就不理不睬。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 昨天我们一直谈论着电报的事,四天以前就发电报给彼得堡,可是到现在不见回电。看来,将军焦躁不安,心事重重。事情当然都是与老太太有关的。法国人也很焦急。比如说,昨天午饭以后,他们一本正经地谈了好长时间。现在法国人跟我们每个人说话,都是傲慢不可一世的腔调。正像俗话所说:得寸进尺。他甚至跟波丽娜说话也粗暴无礼,不过他高兴和我们一起游逛游乐宫,或者骑马结队到城外去。我早就了解法国人和将军之间的某种关系:他们打算在俄国合伙办工厂;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有没有落空,或者他们还在商议筹划。此外,我偶然了解到一些私人秘密:法国人去年确实搭救了将军,给了他三万卢布弥补了移交工作时亏空的公款。这样,将军当然要受他的钳制了。可是现在,特别是眼下,扮演主要角色的却是勃朗希小姐。我深信这一点我没有看错。 勃朗希小姐是何等样的人物?这里大家都说她是个出身名门望族的法国女人,跟母亲待在一起,拥有大宗的家产。大家也都明白,她是我们的侯爵的一个亲戚,不过是个远亲,大概是什么远房的表姐妹或者堂姐妹。据说,在我去巴黎之前,法国人和勃朗希小姐之间非常客气,可以说是谦恭有礼,而现在他们的亲友关系就显得相当随便,相当亲昵。也许他们觉得我们的境况不妙,因此他们认为没有必要跟我们讲究礼貌,没有必要在我们面前有所顾忌。我在前天就注意到阿斯特莱先生不时地打量着勃朗希小姐和她的母亲。我似乎觉得,他是认识她们的。我甚至觉得,我们的法国人过去也跟阿斯特莱先生有过交往。然而,阿斯特莱先生为人拘谨,腼腆,沉默寡言,是个完全信得过的人——他是不会泄露秘密的。不管怎样,法国人难得跟他打招呼,几乎不瞧他一眼;可见他是不怕他的。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勃朗希小姐几乎也不瞧他一眼呢?尤其是侯爵昨天说漏了嘴:我记不得是什么缘由,他说呀说的突然说到阿斯特莱先生非常非常有钱,他了解这个情况。单凭这一点,勃朗希小姐也该瞧瞧阿斯特莱先生呀!将军一直焦躁不安。这是可以理解的,现在一封报丧的电报对他将有多么重大的利害关系! 我虽然明明知道波丽娜故意避免跟我说话,我却还是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心里想她终归又会来找我的。所以昨天和今天我把自己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勃朗希小姐身上。可怜的将军,他彻底完蛋了!五十五岁再掉进情网,还那么如痴似醉——当然是件不幸的事。您再替他想想吧:鳏居生活,孩子,败落的家产,高筑的债台,加上他钟情的这个女人。勃朗希小姐很漂亮。但是,如果我说她的一张面庞能叫人退避三舍,我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接受我的看法。至少我总害怕这样的女人。她约莫二十五岁。个子高大,肩膀拱起,脖子和胸脯丰满,皮肤淡褐色,头发漆黑、浓密,足以挽两个发髻。黑色的眼珠,淡黄的眼白,傲慢的目光,雪白的牙齿,嘴唇总抹着唇膏,身上发出一股麝香味儿。她的衣着惹人注目,很阔气,很讲究,也很雅致。手和脚长得优美动人。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女低音。她有时纵声大笑,露出全部牙齿,但平时总是沉默寡言,傲慢地观望着——至少在波丽娜和玛丽娅·菲里波夫娜的面前是这样。(外面有个奇怪的传说,说是玛丽娅·菲里波夫娜要到俄国去了。)我觉得,勃朗希小姐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甚至头脑也不聪明,却生性多疑、狡猾。我觉得,她的生活自有一番经历。如果摊开来说的话,也许侯爵根本不是她的什么亲戚,母亲也完全不是她的母亲。但是据悉,在我和她们相遇的柏林,她和她的母亲确实有一些上流社会的熟人。至于说那个侯爵,我直到现在还怀疑他是不是侯爵,不过在我们莫斯科或者德国的某个地方,他属于上流社会看来是不容置疑的。我不知道他在法国的情况怎么样。据说他有一座城堡。我觉得,两个星期的时间匆匆过去,可是我还是没有确切了解,勃朗希小姐和将军有没有达成重要的协议。总之,现在一切取决于我们的实力,就是说,取决于将军能不能向她们表明自己有很多钱。如果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是老太太并没有一命呜呼,那么我相信勃朗希小姐立刻会溜之大吉。我自己觉得又奇怪又可笑,我竟起劲地扯起闲言碎语来了。哦,我实在是多么讨厌这一套啊!我如果能百事不管,该有多快活!但是难道我能离开波丽娜吗?难道我能不刺探她周围的情况吗?刺探情况当然是卑鄙的,但是我哪能顾得上这一点! 昨天和今天我对阿斯特莱先生也很感兴趣。是的,我可以肯定地说,他爱上波丽娜了!这真是有趣的事:一个腼腆的、异常纯洁的人坠入情网,有时竟也会以目传情呢,本来如果要他用言语或目光表露感情,他是宁可赶快钻到地底下去的。我们在散步的时候经常遇到阿斯特莱先生。他摘下帽子,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不消说,他心里真想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人家邀请他,他会立刻拒绝。在那些休息场所,如游乐宫里,音乐会上,或者喷水池旁边,他必定待在离我们的座位不远的地方。无论我们在哪里,在公园里,在树林里,或者在施朗根贝格——只要抬头朝四周一望,准能在什么地方,或者在附近的小路上,或者在灌木后边,看到阿斯特莱先生的身影。我觉得,他在寻找机会,想跟我单独谈话。今天早上我们见面,交谈了两句。他说话有时语无伦次。他连“您好”也没讲,就开口说道: “啊,勃朗希小姐!……我见过许多像勃朗希小姐这样的女人!”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闭口不说了。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因为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狡黠地笑着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就是这意思。波丽娜小姐很喜欢花吗?” “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回答说。 “怎么!您连这都不知道!”他十分惊讶地大声说道。 “我不知道,根本没留意。”我笑着重复了一句。 “嗯,这倒给我一个新的启发。”他点了点头,就走开了。不过,他显得很满意的样子。我和他交谈用的是最讨厌的法国话。 赌徒 第四章 今天是可笑的、杂乱的、荒谬的一天。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我坐在自己的斗室里作一番回忆。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早晨我还得替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去赌轮盘赌。我接过她给的总共一百六十个弗里德里希金币,但是跟她讲好两个条件:第一,我不愿意合赌,就是说即使赢钱,我也一个子儿不拿;第二,晚上波丽娜将给我讲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需要赢钱,到底要赢多少钱。我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仅仅是为了钱的缘故。看来,钱是需要的,并且到手越快越好,不过是为了某一种特殊的目的。她答应对我解释清楚,于是我走了。赌场里人可真多呀。他们多么厚颜无耻,他们多么贪得无厌!我挤到场子中央,就在庄家的身旁;接着我押上两三个金币,谨慎地慢慢赌起来。同时我在细细观察,用心记下。我觉得,推算本身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决没有像许多赌徒所认为的那样重要。他们拿着格子纸,作着记录,计算着,排列各种可能,横算竖算,最后把赌注押上;结果呢,他们和我们这些并不去推算的普通人一样,输了。可是我得出一个结论,看来似乎相当正确的结论:在偶然的机会中间,虽没有必然的规律,却似乎也有一种顺序——当然,这是十分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十二中数以后往往出现十二大数;假定在十二大数上出现过两回,就转到十二小数上。之后又转到十二中数上,连续出现三四回,又回到十二大数上来,再出现两回,又转到小数上,出现一回,又在中数上出现三回,就这样在一个半钟头或两个钟头里周而复始。一、三、二;一、三、二。这是非常有趣的。碰上有的日子或者有的早晨,比如说,红和黑不时交替出现,变来换去,却谈不上什么顺序,也不会连续两三回以上出现红或黑。可是到了第二天或第二天晚上,却一个劲儿地连续出红,竟连续二十二次,这样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比如说延续整整一天。这方面的情况阿斯特莱先生对我讲了很多,他整个上午站在赌台旁边,但是自己却没有押过一次注。我呢,却输得囊空如洗,而且输得非常迅速。我干脆一下子把二十个弗里德里希金币押在双数上,赢了,再押在五上,又赢了,这样又赢了两三盘。我想,在那么五分钟里,我手头大约一共有四百弗里德里希。这时候我离开赌场就好了,可是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情,要向命运挑战,跟命运拼搏一番。我押上按规定是最大数目的赌注——四千盾,结果输了。我冒火了,掏出身边所有剩余的钱押上去,又输了,于是我恍恍惚惚地离开了赌台。我甚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快吃饭的时候才把我输钱的事告诉了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这以前,我一直在公园里徘徊。 午饭时我的心情又很激动,就像三天以前一样。法国人和勃朗希小姐又同我们一起吃饭。原来勃朗希小姐早晨在赌场看见我的豪举。这一回她比较关切地跟我说话。法国人比较直率,干脆问我输掉的是不是我自己的钱。我觉得他在怀疑波丽娜。总而言之,这里边有点蹊跷。我立刻撒了个谎,说输掉的钱是我自己的。 将军觉得万分惊讶:我哪儿来这么多钱?我解释说,开头是从十个金币赌起,一连六七盘赢了加倍以后,我手中就有五六千盾,接着我两下子就把所有的钱输个精光。 这种情形当然是可能发生的。我一边解释,一边朝波丽娜瞥了一眼,但是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表情。不过她听凭我撒谎,并不纠正我的说法。我由此得出结论:我确实应该撒谎,把我替她赌钱这件事隐瞒起来。我心里想,她无论如何应该对我作一番解释,不久前她答应给我讲明一些情况的。 我以为将军会申斥我,但是他没有吭声。不过我在他脸上看出焦急不安的神情。也许,他处于相当潦倒的境况,现在听说这么一大堆金币到了我这个不会打算的傻小子手里,却在一刻钟里得而复失,他实在感到心痛。 我猜想,昨天晚上他和法国人闹翻了。他们关上房门,激烈地谈了很长时间。法国人临走时气冲冲的,今天一清早又跑来找将军——看来,是要把昨天的争论继续下去。 法国人听说我输了钱,便含讥带讽、甚至恶狠狠地教训我,说什么一个人总要有自知之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加了一句,说什么赌钱的俄国人虽很多,可是依他看来,俄国人连赌博也不在行。 “可是依我看,轮盘赌是专为俄国人发明的。”我说道。法国人听到我的答话,轻蔑地冷笑一声,我就对他说,真理无疑是在我的一边,因为谈到俄国人赌钱,我非但不夸奖他们,反而要狠狠指责他们,而这是可以相信我的。 “您的看法有什么根据?”法国人问道。 “我的根据是:文明的西方人士的美德,随着历史的发展,又增添了主要的一条——获得资本的能力。俄国人不仅没有获得资本的能力,并且连花费资本也不在行,结果是白白浪费了。然而我们俄国人也需要钱,”我补充说道,“所以我们非常高兴,非常热衷于比如说轮盘赌这样的方法,可以不费力气在两个钟头之内发财致富。这对我们有很大的诱惑力;可是我们连赌钱也不肯下工夫,乱来一通,所以我们必定输钱!” “这话说得有点道理。”法国人扬扬自得地说。 “不,这话说得不对头。您这样议论自己的祖国,怎么不害臊。”将军正颜厉色地说。 “得了吧,”我回答他说,“要知道现在还很难说什么更糟糕:是俄国人的不成体统,还是德国人辛辛苦苦地积累财富的方法?” “真是岂有此理的想法!”将军大声说道。 “好一个俄国人的想法!”法国人高声叫道。 我笑着,我真想逗得他们争吵起来。 “我宁愿一辈子睡吉尔吉斯帐篷,过游牧生活,”我大声叫道,“也不愿拜倒在德国偶像的脚下。” “什么偶像?”将军大声嚷嚷,他已经真的冒火了。 “德国人积累财富的方法。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长,但是,我在这里亲眼目睹的事实却使我这个鞑靼血统的人愤慨起来。说实在的,我不要这样的美德!昨天我走遍了周围十来俄里1地。嘿,正像在劝谕训诫的德国图画书里一模一样,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长老,道德高尚、非凡神圣的长老。神圣得人家不敢接近。我就讨厌人家不敢接近的圣贤。每一个长老有自己的家属,晚上他们都大声地朗读训诫读物。榆树和栗树在小屋的上空喧哗。夕阳西沉,鹳鸟栖息在屋顶上,一切那么富有诗意,动人心弦…… “您且别生气,将军,让我来讲一讲更加动人的事情。我记得,我已故的父亲每天晚上也在小花园里椴树底下给我和母亲朗读类似的书籍……我自己能够对这些事情作出应有的判断。然而这里每一个家庭都绝对服从长老的旨意。大家像牛马一样干活,大家像犹太人一样攒钱。假定说,长老已经积攒到一定数目的钱,便把希望寄托在大儿子身上,想要他学点手艺,置些田地。这样一来,女儿的嫁妆落了空,女儿只能守在闺房里,嫁也嫁不出去。同样为了这个缘故,小儿子被卖出去做奴隶或者当兵,到手的钱归并到家庭的资本里。没有错,这里都是这样做的;我细细打听过。他们认为这样做是正当的,是完全正当的,甚至连被出卖的小儿子也相信,他被卖出去是正当的。牺牲者自己心甘情愿去作出牺牲——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接着怎么样呀?接着,大儿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他遇见一个叫阿玛尔汗的姑娘,跟她相亲相爱,但是结不成婚,因为钱还没有攒够。他们只能真诚地等待着,微笑着作出牺牲。阿玛尔汗的双颊憔悴了,凹陷下去了。熬了二十来年,他们终于辛辛苦苦地积攒起不少钱,财富成倍地增长了。于是长老向四十岁的大儿子和三十五岁的阿玛尔汗祝福,而新娘的胸脯已经干瘪,鼻子变得赤红……这时候,长老热泪纵横,说教一番,自己离开了人世。大儿子变成道德高尚的长老,于是又旧戏重演。这样过了五十年或者七十年,第一个长老的孙子果真积累了大笔的资本,传给自己的儿子,代代相传,经过五六代就出现了罗特希尔德男爵或者高贝公司2,或者某某人物。嘿,这可真是一幅壮丽的景象:一两个世纪的世袭的辛劳,坚韧,才智,正直,刚强,果断,节俭,鹳鸟在屋顶上!还能要求些什么,一切都做到顶啦,他们就以这样的观点审判整个世界,对有罪的人——跟他们稍有不一致的人立刻加以谴责。哼,问题就在这里。我可宁愿按俄国人的惯例胡闹,或者靠轮盘赌发财。我可不愿意经过五代而变成高贝公司。我需要钱是为了我自己,我决不认为自己是资本的必不可少的附属品。我知道我在信口开河,不过我不想隐瞒。我的观点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您说的话里有几分真理,”将军沉思地说,“但是我确实知道,只要给您一点点松动的余地,您便无法无天,使人难以容忍……” 他照例没有把话讲完。我们的将军说话只要略微超出一般闲谈的范围,他就从来不把话说完。法国人微微瞪起眼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几乎一点不明白我说的话。波丽娜则表现出一副高傲而淡漠的神气。在今天的席间,她似乎不仅没有听我说话,并且什么人的话也没有听进去。 1 1俄里等于1.06公里。 2 高贝公司是开设在阿姆斯特丹和伦敦的一家有名的私营银号。 赌徒 第五章 她陷入异常的沉思中,但是大家离开餐桌的时候,她立刻吩咐我陪伴她去散步。我们带上孩子,朝公园里的喷水池走去。 由于我的心情特别激动,我唐突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法国人德·格里侯爵现在不光是不陪她出来走动,而且整天不跟她说一句话? “因为他是个下流坯,”她出奇地回答我说。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这样咒骂德·格里,我不再吭声,生怕火上加油。 “您有没有注意到,他今天跟将军也在闹别扭?” “您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干巴巴、气冲冲地回答说,“您要明白,将军把一切都抵押给他了,连地产也在内。如果老太太不死,那么法国人立刻会把将军抵押给他的一切占为己有。” “一切都抵押给他,这是真的吗?我也听说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全部都抵押了。” “怎么不是全部呢?” “那就得跟勃朗希小姐分手了,”我说,“她不会再做将军夫人啦!您知道不知道,我觉得将军爱得发狂呢,勃朗希小姐如果抛弃他,他是会开枪自杀的。到了他这把年纪还如此钟情,真是危险的事。” “我也觉得他会出什么事儿。”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沉思地说。 “这该有多壮丽,”我大声说道,“反过来倒也真说不出口,她同意出嫁仅仅是为了金钱。这里面没有一点廉耻,连体面也不顾了!真是咄咄怪事!至于说到老太太,一封封电报拍去询问:‘死了没有,死了没有?’这太滑稽可笑,也太卑鄙龌龊了。怎么样?您看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 “全是胡扯,”她打断我的话,极其厌恶地说,“我反倒觉得很奇怪,您的心情竟如此快活。您高兴什么?难道因为把我的钱输掉才高兴?” “为什么您给我钱,让我去输掉?我对您说过,我不能替别人去赌,尤其不能替您去赌。您吩咐我的话,我都听从了,可是结果如何,却由不得我。我预先告诉过您,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您说说看,您为失去了这么多钱感到心痛,是不是?您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 “您提这些问题干什么?” “您自己不是答应向我说明……您听我说,我深信不疑:只要我替自己去赌(我有十二个弗里德里希金币),我一定能赢钱。等我赢了钱,您要多少,尽管从我这儿拿吧。” 她露出蔑视的神色。 “我想出这样的主意,您可别生我的气,”我继续说道,“我很清楚,我在您面前,也就是在您的眼里,是个渺不足道的人,您完全可以接受我的钱。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馈赠。何况我还把您的钱输掉了。”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发现我说话很激动,带着嘲讽的味道,便又打断我的话说: “我的景况压根儿不会使您感兴趣。如果您一定想要知道,那么就是我欠了债。我借了人家的钱,我想归还给人家。我有一个古怪的念头:我一定能在这儿赌台上赢钱。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明白,但是我深信不疑。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可以选择。” “或者是因为您太需要赢钱。这完全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您总会同意吧,一个人如果不是落水,是不会把稻草看作大树干的。” 波丽娜感到很惊讶。 “怎么,”她问道,“您自己也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玩意儿上面?两个星期以前,有一回您对我滔滔不绝地说过,说您深信在这儿赌轮盘赌一定会赢钱,说服我,不要把您看作疯子;莫非您那时候在说笑话?但是我记得,您说话时非常认真,绝不像是在说笑话。” “的确是这样,”我沉思地回答说,“我到现在还是深信不疑,我是会赢钱的。我甚至可以坦白地跟您说,您现在促使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今天糊里糊涂地输钱却丝毫没有动摇我这个信念?我依旧深信不疑,只要我开始替自己赌,我一定能赢钱。” “为什么您这样深信不疑呢?” “也可以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需要赢钱,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就觉得我一定会赢钱。” “如果您深信不疑,那想必是您也太需要赢钱啦?” “我可以打赌,您是不相信我能感觉到迫切的需要的?” “我才不管这些呢,”波丽娜淡漠地回答说,“也可以说,是的,我不相信您痛苦得很厉害。您可能很痛苦,但是不厉害。您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您要钱干什么?在您向我提到过的全部理由中,我看没有一条是像像样样的理由。” “顺便说说,”我打断她的话说,“您说您要还债。可见欠的债不少!是不是欠法国人的?” “怎么能提这样的问题?您今天特别尖刻。您喝醉了吧?” “您知道我说件事情也好,提个问题也好,常常是开门见山的。我重复说一遍,我是您的奴隶,奴隶的放肆人家不当真,奴隶不会伤害人。” “全是胡扯!我实在受不了您的这套‘奴隶’的理论。” “您要记住,我说我是奴隶,并不是说我希望做您的奴隶,而只是说明一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 “您直截了当地说吧,您为什么需要钱?” “那您为什么要知道这一点?” “随您的便。”她回答道,傲然地把头昂起。 “奴隶的理论您受不了,可是您要求人家做您的奴隶:‘只许回话,不准顶嘴!’好吧,就这样吧。您问,我为什么要钱?怎么提这样的问题?金钱就是一切嘛!” “我懂得,但是要钱也不至于这样疯狂呀!您现在也热衷非凡,相信起运气来了。这里边自有道理,总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您就干脆说出来吧,我很希望这样。” 她似乎动气了,我很喜欢她这样气呼呼地问我。 “当然是有个目的,”我说,“但是,什么目的我可说不上来。我想要是我有了钱,我就能受到您的另眼相看,不再是一个奴隶了。我再没有别的想法。” “怎么?您怎样达到这个目的呢?” “我怎样达到这个目的?唉,您甚至不知道我怎样能达到目的——使您不把我看作奴隶!瞧,您这副又惊讶又怀疑的神气,我可真不乐意。” “您说过,您做奴隶也觉得有乐趣。我自己也这样想。” “您这样想,”我怀着一种异常的快感大声说道,“啊,您能这样坦率,好得很!是呀,是呀,我做您的奴隶还觉得有乐趣。极度的逆来顺受,极度的忍气吞声,还觉得有乐趣!”我继续说下去,像是在说梦话,“鬼才知道,也许乐趣还在鞭子的抽打之中,那鞭子抽打着背脊,打得皮开肉绽……但是,也许我还想尝尝其他的乐趣。刚才将军在饭桌旁当着您的面给我一顿教训,凭着他一年给我七百卢布的酬劳,可这笔钱我也许还拿不到手呢。德·格里侯爵扬着眉毛,仔细打量着我,却又不理睬我。我呀,心里真想当着您的面狠狠揪住德·格里侯爵的鼻子!” “说话像个毛孩子。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保持尊严的态度。哪怕发生争吵,也要更加保持尊严,而不失去尊严。” “全是抄来的句子!您总认为我大概不会保持尊严的态度。就是说,我也许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是不会保持尊严的态度。您明不明白,这是可能的?所有的俄国人都是这样,而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俄国人得天独厚,具有多方面的才干,用不着急于去寻找体面的风度。这里的问题在于风度。我们大多数俄国人样样靠天赋,讲究体面的风度反倒需要一份天才。可是,天才不常见,因为它根本很少有。只有法国人,也许还有另外一些欧洲人,能够摆出翩翩的风度,看起来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可见风度对他们说来是何等重要。法国人能够忍受屈辱,真正的、触及内心的屈辱,连眉头也不皱一皱,但是揪他一下鼻子,他可无法忍受,因为这损害了历来标榜的体面风度。法国人风度翩翩,叫我们的那些小姐趋之若鹜。其实,依我看来,什么风度不风度,不过是一只公鸡,高卢雄鸡1罢了。不过,这种事情我不懂,我不是女人。也许,公鸡很漂亮。我说话过火了,您也不阻拦我。您要常阻拦我;当我跟您说话的时候,我就想把一切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失去任何风度。我甚至承认,我不仅没有什么风度,并且没有什么尊严。我来讲给您听。我甚至不再关心什么尊严不尊严。现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停顿了。您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头脑里没有一点儿思想。我早就不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着什么事情,无论是在俄国或这里。我刚路过德累斯顿,却记不得德累斯顿是个怎么样的地方。您自己知道是什么迷住了我。我没有任何希望,我在您眼里是个渺不足道的人,所以我直截了当地对您说:不论在什么地方我心目中只有您,其余的跟我不相干。为什么我爱您,我怎样爱您——我都不知道。您知道吧,也许您根本不漂亮?您瞧,我甚至不知道,您的脸蛋儿漂亮不漂亮?您的心地大概不纯,您的心灵大概不美,这是非常可能的。” “您打算用金钱收买我,”她说,“也许就是因为您不相信我是个高尚的人?” “什么时候我打算用金钱收买您?”我大声说道。 “您胡说八道,说漏了嘴。如果不是收买我这个人,那么您是想用金钱买得我的尊敬。” “不,不完全是这样。我对您说过,我很难说得清楚。您叫我灰心丧气。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您可别生气。您明白为什么不要生我的气,因为我是个疯子嘛。不过,即使您生气,我也无所谓。我在楼上小房间里,只消回忆或想象您衣服的窸窣声,我就要咬自己的手。您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为了我说自己是您的奴隶吗?有我做您的奴隶,您就享受享受吧!您知道不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杀死您吗?我要杀死您,不是因为我不再爱您或者醋劲儿大,我要杀死您,是因为我有时真想吃掉您。您在笑……” “我根本没有笑,”她愤慨地说,“我命令您闭嘴。”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气愤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说真的,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漂亮,但是我总喜欢看着她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因此我常常喜欢惹她发火。也许她发觉了这一点,就故意生气。我对她讲穿了。 “真可恶!”她极其厌恶地喊了出来。 “我反正无所谓,”我继续说道,“您还知道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是很危险的。我多少回有过不可抑制的欲望——真想揍您,伤害您,掐死您。您以为不至于发展到这种地步吗?您在逼我发狂。我还怕什么丢脸不丢脸?我怕您发怒吗?您发怒关我什么事?我没有指望地爱着,我还知道往后我将一千倍地爱您。如果我有一天杀死您,那么得把自己也杀死:可是,我尽可能不杀死自己,好让我自己孤独地体味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您知道这样难以置信的事情吧,那就是我与日俱增地越来越爱您,看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此以后我怎么会不相信命运呢?您记得吧,前天在施朗根贝格,我被您迷住了,竟悄悄地对您说: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跳进这个深渊去。如果您真的说一句话,那我就跳下去了。难道您不相信我会跳下去?” “多么愚蠢的废话!”她大声说道。 “我才不管我的话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呢,”我大声说道,“我只知道,我在您面前就得说话,说个不停,于是我就说话了。我在您面前丧失一切自尊心,我什么都不在乎。” “为什么我一定要您从施朗根贝格跳下去?”她冷冰冰地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对我根本没有好处。” “好极了!”我大声说道,“您故意说‘没有好处’,说得好漂亮,叫我有苦说不出。我算是看透您了。您说没有好处吗?但是,享乐总是有好处的,而疯狂的至上的权力——哪怕是对付苍蝇的——也是一种享乐。人——天生是个暴君,喜欢虐待别人。您尤其喜欢这样。” 我记得,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我。当时我的脸上想必流露出我的全部错综复杂的心情。我现在还能记住,当时我们的谈话确实像我现在描写的一样,几乎一字不差。我的眼睛充血,嘴角边上凝结着涎沫。至于说到施朗根贝格,即使现在我也可以用人格担保:她当时如果命令我跳下去,我是会跳下去的!即使她开玩笑地说一声,即使她朝我脸上啐唾沫,鄙夷地说一声,我那时也会跳下去的! “不,为什么呢?我是相信您的。”她说道,但是就像开金口的样子,带着那么鄙夷不屑的傲慢神情,天哪,我真会当场结果她的性命。她担着风险呢。这一点我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告诉了她。 “您不是个胆小鬼吧?”她突然问我。 “不知道,也许是个胆小鬼。不知道……这事情我已经好久没想了。” “如果我对您说:杀死这个人,您会杀死他吗?” “谁呀?” “我想杀死的那个人。” “是法国人吗?” “您别问,只管回答。是什么人,我会告诉您的。我想知道,您刚才说的话当真不当真?”她那么认真地、迫不及待地等我回答,我不禁觉得有点纳闷。 “您就对我说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大声说道,“您怎么啦,见我害怕?我亲眼看到这里一片乱糟糟的情景。您是一个破产的疯老头的继女,而老头儿偏偏给勃朗希这个妖精迷住,弄得神魂颠倒,后来又来了个法国人,对您施加神秘的影响,现在您又如此认真地提出……这样的问题。至少也得让我了解一下;要不,我真会发疯,干出什么事来的。莫非您不好意思对我坦率相告?难道您还会在我面前感到不好意思吗?” “我现在根本不跟您谈这些事。我向您提出了问题,我在等候答复。” “只要您给我下命令杀什么人,我当然会去杀死他,”我大声说道,“但是难道您会……难道您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您以为怎么样,我会怜惜您?我下了命令,就待在一旁。这您受得了吗?不,您哪里受得了!看来您会执行命令杀人,接着走过来把我也杀了,因为是我叫您去杀人的。” 听到这几句话,我的头上似乎挨了一闷棍。当然,即使在当时我也认为,她提这样的问题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挑衅;可是她说得也太正经了。我还是感到很惊讶,她竟然这样说话,她有权利指挥我,她可以驾驭我,可以这样干脆地对我说:“您去死吧,我待在一旁看。”说这种话真是恬不知耻,依我看,是无耻到了极点。这件事以后,她会怎么看待我呢?这已经超越奴颜婢膝的范围了。如果一个人这样看待另一个人,那么,他就把后者置于与自己同等的地位了。我们的全部谈话,不管是多么荒谬,不管是多么难以置信,但是我的心还是震颤了。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那时坐在一条凳子上,孩子们在我们面前玩耍,正对面的地方,时有马车停靠,让乘客下车,踏上林荫小道,向游乐宫走去。 “您瞧见那个胖胖的男爵夫人吗?”她大声说道,“那是武梅海姆男爵夫人。她到达这里才三天。您瞧她的丈夫:高高的个儿,一个干瘪的普鲁士人,手里拿着手杖。您记得他前天怎样打量我们吗?您现在就去,走到男爵夫人面前,摘下帽子,用法语跟她说上几句。” “为什么?” “您过去发誓,您愿意从施朗根贝格跳下去。您现在发誓,您准备杀人,只要我一声令下。眼下,我们不搞人命案,不演悲剧,我只需要笑一笑。您别推三阻四,快去吧。我想看看男爵怎样用手杖揍您。” “您对我用激将法,您以为我不会干吗?” “是的,我在激您,您去吧,我要您这样做!” “好吧,我去,虽说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怪念头。不过决不能给将军增添麻烦,从而又连累到您。说实在的,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您,也为将军着想。跑去侮辱一个女人,这算是什么怪念头?” “不,我看呀,您只会吹牛,”她轻蔑地说,“这阵子您只是眼睛充血,也许是因为您在吃饭时候喝酒喝多了。难道我自己不明白,这有多愚蠢,多卑鄙,将军一定会发脾气?我不过要笑一笑而已。是呀,我不过想要笑笑而已!为什么您要去侮辱女人?不过是想让人家用手杖揍一顿罢了。” 我转过身去,默默地去执行她布置的任务。当然,这是愚蠢的,当然,我没能脱身,但是当我走近男爵夫人的时候,我记得我心中似乎产生一股冲动,一种小学生恶作剧的冲动。我感到异常兴奋,像是喝醉了酒。 1 高卢雄鸡是法兰西民族的象征,此处意为傲慢的法国佬。 赌徒 第六章 自从那天干过荒唐事以后,已经两天过去了。这事情引起了多少议论、闲话、抨击!那副情景是多么不成体统,丢人现眼,多么愚蠢无聊、卑鄙下流,而罪魁祸首则是我。不过,有时候也真叫人觉得好笑——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究竟是真的发疯了,还是像一匹脱缰的马一时撒野。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神经错乱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还是稚气未脱,仿佛坐在课桌的板凳上,调皮捣蛋,在耍孩子脾气。 这要怪波丽娜,完全要怪波丽娜!要不是她的缘故,也许就没有这种恶作剧了。谁知道呢,也许我是因为绝望才干这种事的(不管这样想有多么愚蠢)。我也不明白,不明白她有什么漂亮!话又得说回来,她终究还是漂亮的,看起来还是漂亮的。要知道她叫许多男人神魂颠倒呢。细高个儿,窈窕的体态。只不过太纤弱了。我觉得她的细长身子可以打成一个结或者折成两半。她的一双纤足狭而长——叫人为之发狂。真叫人发狂呢。一头秀发略呈火红色。眼睛赛过一对猫眼睛,但是她会用这对眼睛看人,傲慢不可一世。约莫四个月前,我刚到达这里,有一天晚上,她在客厅里跟德·格里激昂地谈了很久。她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他……后来我回屋里躺下睡觉,这时候我猜想她一定给了他一记耳光——刚打了一下耳光,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就从那个晚上起,我爱上了她。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 那天,我沿着小路走去,站到林荫道中央,等候着男爵和男爵夫人。当他们走到离我五步路远的地方,我摘下帽子,鞠了一躬。 我记得,男爵夫人身穿一件肥大的带着皱边的浅灰色绸衣,长长的钟式裙拖在地上。她矮墩墩的,胖得要命,下巴特别肥,搭拉下来,连颈脖也看不见了。脸膛儿是紫红色的。一对小眼睛发出恶狠狠的目光。走路的样子仿佛在施恩给大家。男爵是个干瘦的高个儿。一张典型的德国人的脸,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显出歪歪扭扭的样子。他戴着眼镜。四十五岁光景。他的两条腿似乎连接着胸部,这是种族的特征。他像孔雀那样傲慢。举止有点笨拙。一种温和的面部表情掩盖着他的老谋深算。 这些就是三秒钟里在我眼前闪现的景象。 我鞠躬行礼,我手里拿着帽子,起初几乎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只有男爵微微皱起眉头。男爵夫人照旧慢腾腾地笔直朝我走来。 “男爵夫人,”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大声说道,“能做您的奴仆,不胜荣幸。” 接着我又鞠了一躬,戴上帽子,彬彬有礼地面带笑容,从男爵身旁走过去。 摘帽是波丽娜吩咐我的,可是鞠躬和恶作剧却是我想出来的点子。天晓得是什么鬼东西唆使我这样做!我完全像在腾云驾雾。 “站住!”男爵吃了一惊,朝我怒冲冲地喊着,简直可以说是在吼叫。 我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候,继续朝他看,微笑着。他显然不知所措,眉毛扬得老高,到了极限1。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男爵夫人也朝我转过身来,也困惑莫解,怒冲冲地望了我一阵。有几个过路人好奇地望着我们,有的干脆站停下来。 “站住!”男爵又吼叫一声,声音加倍地响亮,加倍地愤怒。 “是——”2我拖长声音说,继续直瞪瞪地盯着他。 “您发疯了吗?”3他挥了一下手杖,大声说道,看来开始有点胆怯了。也许是我的服饰使他感到困窘。我穿着很体面,甚至可以说是很讲究,完全是个上流社会人士。 “是——”这个词的德语原为Ja wohl,拖长声音念就成了Ja wo-o-ohl。我突然使足劲儿喊了一声,就像柏林人那样拖长了“o”音,他们在谈话中时时刻刻使用“是”这个词句,于是就变化“o”音的拖长程度来表达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 男爵和男爵夫人迅速地掉转身子,几乎是慌慌张张地从我身边逃走了。过路人中间,有的议论起来,有的困惑莫解地望着我。不过,我记不清楚了。 我转过身,迈着通常的步子朝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走去。但是,还没走到离她的凳子百步远的地方,我看见她站起身来,带领孩子朝旅馆走去。 我在台阶旁边追上了她。 “我干了……那件蠢事。”我说道,已经跟她并排走了。 “那又怎么样?现在您可以去轻松轻松了。”她回答说。她甚至连瞧也不瞧我一眼,便登上台级而去。 这天晚上我一直在公园里徘徊游荡。后来穿过公园,又穿过树林,甚至走到另一块领地上。在一间小木屋里,我吃了煎蛋,喝了酒。这一顿乡下野餐花了我整整一个半塔勒。 到十一点钟我才回家。将军立刻派人来叫我去。 我们那一帮人在旅馆里占了两套房,一共有四个房间。第一个大房间是客厅,里边放着一架大钢琴。与客厅毗邻的也是一个大房间,是将军的书房。他在这里等我。他神气活现地站在书房的中央。德·格里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 “先生,请问您干了什么事?”将军对我说道。 “我希望您,将军,说话要开门见山,”我说,“您大概是想说我今天遇到一个德国佬的事吧?” “一个德国佬?!这个德国人是武梅海姆男爵,是一位重要人物!您对他和男爵夫人粗暴无礼。” “没有一点粗暴无礼。” “您把他们吓坏了,先生。”将军大声嚷着。 “根本没有的事。我还在柏林的时候,我的耳边不停地响着德国人拖长声音说‘是’,听得腻烦透了。今天我在林荫道上遇到他们俩,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这个‘是’突然涌进我的脑海,刺激了我……况且,男爵夫人遇见我已经有三回,照例总是冲着我走来,仿佛把我看作一条虫子,举起一只脚就能踩死。您总也承认,我也可以有自尊心的吧。我摘下帽子,彬彬有礼地(请您相信确实是彬彬有礼地)说:‘夫人:能做您的奴仆,不胜荣幸。’男爵转过身来喊‘站住’,我突然情不自禁地也喊‘是’。我喊了两声。第一声平平常常,第二声使足劲儿拖长了声音。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说实话,我十分欣赏这种调皮透顶的解释。我真想添枝加叶地把事情的经过说得天花乱坠。 我越说越觉得津津有味。 “您在开我的玩笑。”将军喊了一声。他转过身去用法语对法国人说,这件丑事是我一手造成的。德·格里轻蔑地冷笑一声,耸了耸肩膀。 “噢,您别这样想,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我对将军大声说道,“我的行为当然是不好的,我可以非常坦率地向您承认这一点。我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瞎胡闹,恶作剧,但是——不过如此而已。您要知道,将军,我现在后悔得要命。但是又有一种情况,甚至叫我不想后悔。近来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三个星期,我总觉得自己不那么正常,容易激动,爱发脾气,怪念头很多,有时候简直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是的,我有几回真想突然找到德·格里侯爵头上,对他……不过,话可不能完全讲明,要不然他会气死的。总之一句话,这都是病态。我不知道,我如果向武梅海姆男爵夫人道歉(因为我打算向她道歉),她会不会考虑这种因素?我认为她是不会考虑的,尤其是据我所知,目前司法界都开始在滥用这种因素:律师在刑事诉讼中常常替自己的委托人辩护,说他们在作案时神志完全不清,这分明是一种疾病。律师说:‘他杀了人,却什么也记不清。’您瞧,将军,医学界人士也随声附和他们,肯定地说,确实有这样的疾病,一时的神经错乱,一个人几乎会神志不清,或者是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但是男爵和男爵夫人是老派人,并且又是普鲁士的容克贵族和地主。他们想必还不了解法医界的这种进步,因此他们就会听不进我的解释。您的看法怎么样,将军?” “够啦,先生!”将军憋着一肚子怒火,厉声说道,“够啦!我要想法子从此永远不让您跟我调皮捣蛋。您不要去向男爵夫人和男爵赔礼道歉。跟您的任何接触,哪怕您光是去赔礼道歉,他们也会觉得有失他们的体面。男爵得悉您是我家里的人,便在游乐宫找我说话了,我可以老实告诉您,他还要求我加以处理,给他个满意的答复。您明白不明白,您把我逼到什么地步啦,先生?我,我不得不向男爵赔礼道歉,并且向他保证,从今天起您就不再是我家里的人……” “且慢,且慢,将军,您所说的‘我不再是您家里的人’,是不是他自己坚决提出的要求?” “不是。但是我自己认为有责任这样做消消他的气,男爵当然感到满意了。我们要分手了,先生。根据这里的账目,我还应该付给您四个弗里德里希金币和三个弗罗林4。这是钱,这是账单,您可以拿去核对一下。再见啦。从现在起我们各不相干了。除了麻烦和不愉快之外,我不曾收受过您什么东西。我现在立刻叫侍者来,对他讲明,明天起我不再替您负担旅宿费用。阁下如有吩咐,我仍愿意效劳。” 我接过钱和用铅笔写就的一纸账单,向将军鞠了一躬,十分严肃地说: “将军,事情可不能这样了结。我非常同情您遭到男爵的如此责难,但是恕我直说,这全要怪您自己。您干吗在男爵面前为我承担责任?所谓‘我是您家里的人’——这算是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您家里的家庭教师,仅仅如此而已。我不是您的亲儿子,不受您的监护,您是不可能替我的行为负责的。我自己在法律方面也是个在行的人。我二十五岁,我是个学士,我是个贵族,我跟您没有丝毫关系。只因为我对您的人品怀着无限敬意,我才没有立刻要求跟您决斗,没有要求您进一步解释您哪来的权利替我负责。” 将军大吃一惊,张开两条胳臂,接着突然转身向法国人,急急忙忙地告诉他,说我差点儿立刻叫他去决斗。法国人纵声大笑起来。 “但是男爵我是不肯放过的,”我一点不受德·格里先生的笑声的影响,继续泰然自若地说,“将军,既然您今天愿意听男爵告状,愿意护着他干预这件事情,那么我谨向您奉告,至迟到明天早晨,我以自己的名义,要求男爵正式解释清楚,他跟我有纠葛,为什么不来找我本人,却去找另外一个人——仿佛我不能或者没有资格替自己负责似的。”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将军听到这几句无理取闹的话,觉得害怕极了。 “怎么啦,您还打算继续胡闹下去!”他大声说道,“但是您弄得我好苦呀,我的老天!不许您这样,不许您这样,先生,我发誓不许您这样做!……这里也有政府机关,我……我……总之一句话,以我的官衔……还有男爵……总之一句话,可以把您逮捕,押送出境,叫您不得捣乱滋事!您总该明白啦!”他虽然愤怒得气喘吁吁,但毕竟感到很害怕。 “将军,”我回答说,语气平静得叫他忍受不了,“一个人在构成违法乱纪的事实以前,您是不能把他逮捕的。我还没有开始跟男爵谈判,您还根本不知道我要采取什么方式、根据什么原则着手做这件事。我只不过要求澄清一种使我感到屈辱的看法——竟以为我是受另一个人监护的,那个监护人仿佛可以管束我的自由意志。您如此心惊胆战,实在大可不必。” “看在上帝面上,看在上帝面上,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打消这个无聊的念头吧!”将军嘟哝道,愤懑的声音突然变成哀求的口气,还拉住我的双手。“哦,您想想吧,这会闹出什么结果来?又是一桩不愉快的事呗!您总承认的吧,我在这里做人处事要格外留神,特别是现在!……特别是现在!……啊,您不了解,您不了解我的全部境况!……等我们离开这里,我愿意再聘请您。现在我只能采取权宜之计,嗯,总而言之,那原因您是理解的!”他无可奈何地高声说道,“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 我退到门边,再一次恳请他放心,我答应他,一切都会体面地妥善解决的,说完我赶紧离开。 俄国人在国外有时候往往过分胆小,生怕人家会说什么,人家对他有什么看法,是否会失面子等等,怕得不得了。总而言之,一举一动好像自己把手脚束缚住了,一些自以为有身份的人尤其如此。他们最喜欢某种根据成见形成的固定不变的虚礼,盲目遵循,在旅馆里,在散步场所,在聚会的时候,在路上……无不如此。但是将军刚才无意间漏了出来,说他除此以外尚有一些特殊情况,他须得“做人处事格外留神”。因此之故他才突然这样小心翼翼,胆小怕事,对我说话时改变了口气,我把这当作一种情况予以注意。当然他很可能一时糊涂,明天去找地方当局,所以我倒是真的应该小心谨慎为是。 不过我其实根本不想使将军生气;此刻我倒是想把波丽娜惹得发火。波丽娜对我好狠心,自己撺掇我去做蠢事,我很想干下去,直到她自己来求我才罢休。我的小学生一般的胡闹到头来也会使她丢丑。此外,我心里还产生一些其他的感觉和打算;比如,即便我在她面前甘愿自轻自贱,那也绝不意味着我在旁人面前就是个窝囊废,当然更谈不上让什么男爵“用手杖打我”。我真想痛痛快快把他们嘲笑一通,显一显自己的英雄气概。让大家都瞧瞧,未必不行!她怕出丑,又会喊住我。即使她不喊,终究也会看到我不是窝囊废…… (惊人消息:刚才我在楼梯上碰到我家的保姆,听她说,玛丽娅·菲里波夫娜今天动身了,独自一人乘晚班车去卡尔斯巴德的表姐处。这是什么消息?保姆说,她早就在作准备了;然而怎么会没有一个人知道此行呢?不过,也许只有我不知道吧。保姆还透露给我听,玛丽娅·菲里波夫娜前天就跟将军颇不愉快地谈过话。这我明白。多半是为了勃朗希小姐。是的,我们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临头了。) 1 原文为拉丁文。 2 原文为德文。 3 原文为德文。 4 旧时德国银币名。 赌徒 第七章 第二天早晨,我把侍者叫来,吩咐他,给我另外记账。我的房间租金还不太贵,不至于吓得我要搬出旅馆。我身边有十六个弗里德里希金币,以后……以后也许会有钱的!真奇怪,我还没有赢钱,可是我的思想、感觉,我的举止却像个阔佬,而且我居然只能这样想。 虽然时间还早,我却打算立即到阿斯特莱先生处去,他下榻在英吉利旅馆,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可这时德·格里忽然走进我的房间。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况且最近一个时期,我跟这位先生关系很僵,非常格格不入。他显然不掩饰他对我的轻蔑,甚至尽可能露骨地表现出来;我呢,我也自有道理不把他放在眼里。总而言之,我恨他。他的到来使我颇感惊讶。我当即料到,其中必有蹊跷。 他进来的时候非常客气,对我的居室恭维了一番。见我手里拿着帽子,他便问,时间尚早,莫非我要出去散步?听到我说有事要去找阿斯特莱先生,他想了一想,若有所悟,脸上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德·格里和所有的法国人一样,需要献殷勤的时候笑容可掬,不需要献殷勤的时候马上面孔铁板。法国人很少有天生殷勤的,他的殷勤仿佛始终是根据利害计算,按指令办事的。比如,倘若他觉得有必要做一个富有想象、别出心裁的人,稍微要与众不同一些,这时候他的想象便在早就被人们用滥了的庸俗不堪的形式中表现出来,愚蠢透顶,极不自然。法国人天生是最小家子气的市侩,平庸卑琐的人物,——概而言之,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人。据我看,只有涉世不深的稚嫩之辈,尤其是俄国小姐们才会被法国人所迷惑。任何一个正派人一眼便会看出那种和蔼、殷勤和可掬笑容不过是沙龙里那一套陈腐刻板的程式,觉得受不了。 “我有件事情来找您,”他虽然很客气,却非常自以为是地说道,“不必隐瞒,我是作为使者,或者,最好说是作为将军派来的调停人来找您的。我的俄语很差劲,昨天的事我几乎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不过将军详详细细告诉了我,所以我坦率地说……” “听我说,德·格里先生,”我打断他的话,“在这件事情上您也来充当调停人?我,当然,只是一个教书匠,从不奢望有这份荣幸,做这家人家的亲密朋友,或者跟他们有特别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也不了解全部情况。难道您现在已经完全是这家人家的一分子了?因为您什么事情都掺和进来,那您必定马上要在任何事情上都来充当调停人喽?……” 我的问题他听着很不入耳。对他来说,这问题昭然若揭,不过他不愿意透露罢了。 “我跟将军的关系,一部分是事务上的,一部分是因为某些特殊情况,”他冷淡地说,“将军派我来要求您放弃昨天的打算。您所设想的一切自然非常巧妙;但是他恰好要求我向您指出,您是不会成功的。何况男爵不会接待您,说到底,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用各种办法摆脱您的继续胡闹。您同意吧。请您说说,为什么要继续搞下去?将军答应您,一有合适的机会,当即再聘请您到他家任教,在这之前,您的薪水,您的薪水,照给。这样安排很有好处,是不是?” 我非常平静地反驳他说,他有点儿搞错了;男爵那里未必会撵我走,相反,倒会听听我的理由。我请他说老实话,他来这里大概是来探问究竟的吧:这件事情下一步我准备怎么办? “啊,天哪,既然将军这么关切,那他自然很乐意知道,您要干什么?怎么干?这是非常自然的!” 我开始向他作说明。他呢,懒洋洋地摊开手脚坐在那里,头稍稍朝我这边歪,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神情。总之他摆出极其傲慢的架势。我竭尽全力装出我对这件事情看得非常严重的样子。我解释说,因为男爵向将军告我的状,倒好像我是将军的仆役似的,所以,这一告,首先把我的职位给告掉了;其次,他藐视我,当我是没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不屑与我一谈。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不过,考虑到年龄的差别,上流社会的情况以及其他等等、等等(说到这里我几乎忍不住要笑),我可不想再担轻率的罪名,直接要求男爵决斗,或者仅仅向他提出决斗。然而我认为自己完全有理由向男爵表示,特别是向男爵夫人表示我的歉意,况且最近我确实觉得自己身体不好,精神失常,可以说是幻想联翩,如此等等。可是男爵本人昨天向将军告了状,我却认为这是侮辱,他坚持要求将军辞退我,使我现在处于无法向他和男爵夫人表示歉意的境地,因为他和男爵夫人以及整个社交界多半会以为我是因为害怕才去道歉的,目的是要讨回饭碗。由此得出结论,我现在事出无奈,只好要求男爵首先以最得体的话语亲自向我道歉,比如,他可以说,他根本没有打算侮辱我。待男爵说了这话,我就摆脱了困境,可以真诚而坦率地向他表示歉意了。“总而言之,”我归结道,“我只要求男爵让我摆脱困境。” “嚯!明知此事难以启齿,偏偏又甩不开那些个臭讲究!您为什么要道歉?您不否认吧,先生……先生……您想出这一招来是故意要使将军恼火吧?……也可能您怀着什么特殊的目的……亲爱的先生,对不起,我忘了您的大名,叫阿列克谢……是不是? “亲爱的侯爵,请问,这事情跟您有什么相干?” “但是将军……” “将军怎么啦?他昨天讲过一些话,说是现在做人得特别留神……而且还很惶恐不安……但是我一点也不明白。” “这里面,这里面有特殊情况,”德·格里以一种恳求的口气说,越来越听得出有懊悔的味道。“您可知道康明小姐?” “就是勃朗希小姐?” “对,勃朗希·德·康明小姐和她的妈妈……您应该承认,将军……简而言之,将军坠入情网,甚至……甚至可能要在这里结婚。可是您瞧,这时候如果闹出种种丑事来……” “我丝毫看不出什么丑事跟结婚有瓜葛。” “然而男爵的脾气非常暴躁,普鲁士性格嘛,您知道,他可能为了一些小事而争吵起来。” “那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冲你们,因为我已经离开这家人家……(我故意竭力装得稀里糊涂。)请问,勃朗希小姐嫁给将军这事情已经定局了吗?那他们还等什么?我是想说,干吗还把事情瞒着呀?至少瞒着我们,瞒着家人吧。” “我不能对您……不过,这还不是全部……但是……您知道,他们在等待俄国的消息;将军的事情要办得……” “呀!亲奶奶!” 德·格里愤恨地瞪了我一眼。 “总而言之,”他话锋一转,“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您的天生的和蔼脾气,您的聪明、待人接物的分寸感上了……为了曾经像亲人一样待您、钟爱您、尊敬您的这家人家,您会这样做的吧?……” “对不起,我被撵出来了!您此刻肯定说,这是为了做做样子。但是,如果人家对您说:‘我当然不想揪你的耳朵,但为了做做样子,还是让我揪揪你的耳朵吧……’您去答应吧。这不是差不多吗?” “既然这样,既然什么请求也打动不了您,”他严厉而又傲慢地说道,“那么,对不起,老实告诉您,他们可要采取措施了。这里有政府机关,今天就把您驱逐出境!见鬼!像您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要向男爵这样的人物提出决斗!您以为人家会让您太太平平?告诉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怕您!我来求您,多半是我自己来的,因为您打扰了将军。难道,难道您以为男爵不会吩咐听差干脆把您撵出去?” “我根本不会亲自上门去,”我非常平静地回答,“您搞错了,德·格里先生,这事情的解决会比您所想象的体面得多。我这就去找阿斯特莱先生,请他做我的中间人,总之一句话,做我的副手。这位先生对我有好感,大概不会拒绝。他会去见男爵,男爵会接待他的。如果我本人是一个教书匠,显得有点像下属,唔,说到底是没有人庇护的,那么,阿斯特莱先生可是勋爵,真正的勋爵,尽人皆知的比勃罗克勋爵的侄子,而且这位勋爵就在这里。您放心,男爵对阿斯特莱先生会以礼相待,听他把话说完的。如果他不肯把话听完,那么阿斯特莱先生将会看作是对他个人的侮辱,——英国人的脾气多么倔强,您是知道的,——他会派朋友去找男爵,他有些很要好的朋友。现在请您估量一下此事的结果如何,可能不像您所设想的那样吧。” 法国人大为胆怯;我把这一切说得煞有介事,好像我真的很能制造事端。 “但我是向您请求,”他说,完全是恳求的口气,“别搞啦!闹出丑闻,倒好像您挺高兴似的!您不是要求决斗,而是要把事情闹大!我说过,这事情闹下去会搞得很可笑,甚至很俏皮,——也许这正是您想望的吧,不过,简单地说,”看到我站起身来,拿了帽子,他归结道,“我是来向您转交一位女士的便函的,您看看,人家托我等着带回音回去呐。” 说完这一席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用封条封好的便函,交给我。 便函是波丽娜的笔迹,上面写着: 我觉得您是存心要把这件事继续闹下去。您恼火了,便有意恶作剧。但是这里面有些特殊情况,以后我也许会告诉您的。请您停止吧,安静下来。这一切是多么愚蠢!我需要您,您答应过听我的话的。回想一下施朗根贝格。我请求您,如果必要的话,我命令您,乖乖地听话。 您的波 又及:如您因为昨天的事而生我的气,则祈谅。 看完这寥寥数行,眼前的一切似乎变了样。我嘴唇发白,身子哆嗦起来。该死的法国人装出一副格外恭谨的神气,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似乎不来看我的窘态。我倒宁愿他对着我哈哈大笑,把我奚落一通。 “好的,”我回答,“请告诉小姐,请她放心好啦。但是请问您,”我不客气地补充说,“为什么您这么长时间不把便函交给我呢?我觉得,既然您是受人之托而特地捎信来的,您就不该啰啰唆唆地讲无关紧要的小事,您应当一开始就把这便函……” “噢,我本想……您原谅我的急躁脾气,事情是很意想不到的。我想快些从您本人那里了解您的意图。不过,便函里写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所以我想迟交给您还是早交给您反正一样。” “我知道,人家叮嘱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把信交出来,如果口头调解成功就不交了。是不是这样?照直说吧,德·格里先生!” “也许是的。”他说,摆出一副特别沉着的神气,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我。 我拿起帽子;他点点头,走了出去。我似乎觉得他的嘴上露出嘲讽的微笑。只能是这样喽。 “法国佬,咱们还要较量的,我还要跟你算账的!”下楼梯时我喃喃地说道。我的脑袋好像挨了一闷棍,竟什么也不能思考。新鲜的空气使我稍稍神志清醒过来。 过了片刻,我才开始清楚地进行思考,头脑里明确地冒出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因为这样无谓的小事,因为昨天匆匆说了句像淘气的小学生说的不着边际的吓唬人的话,竟然会惹得大家如此惶惶不安!第二个想法是:这个法国人究竟对波丽娜有什么影响?他一言语,她就照办,写便函来,甚至还请求我。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我开始认识他们的时候起,始终是个谜。但是最近几天我发现她对他极其厌恶,甚至轻视他;他呢,连看也不看她,对她简直粗鲁无礼。我注意到这情况。波丽娜亲口对我说过,她讨厌他。她无意间还曾经作过极其意味深长的表白……看来,他简直是在控制她,给她套上了什么枷锁…… 赌徒 第八章 在栗树林荫道上,这里的人称为散步小道,我遇到我的英国朋友。 “啊,喂!”远远瞧见我,他就招呼道,“我去找您,您来找我。您已经跟你们那伙人分手了?” “您先说说,您怎么会知道的?”我惊讶地问,“这情况难道大家都知道了?” “噢不,大家都不知道;也用不着人人都知道。也没有人提起。” “那您怎么知道的呢?” “我是碰巧的呗。现在您上哪里去?我喜欢您,所以我去找您。” “阿斯特莱先生,您真是个好人,”我说,不过我心里直纳罕:他从哪里知道的呢?“我还没有喝咖啡,您大概也喝得不多吧,咱们到游乐宫的咖啡厅去,坐一会,抽支烟,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您……您也给我说说。” 咖啡厅在百步之遥。我们坐定,仆役给我们端来咖啡,我点上一支纸烟,阿斯特莱先生什么烟也不抽,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准备听我说话。 “我哪里也不去,我留在此地。”我先开口。 “我相信您会留下来的。”阿斯特莱先生赞许地说。 去找阿斯特莱先生的时候,我根本不打算把我对波丽娜的爱告诉他,我甚至存心不告诉他。这些日子我跟他几乎只字不提此事。况且他生性非常腼腆。我一开始就注意到波丽娜给他以极深刻的印象,然而他从不提起她的名字。不过奇怪的是,此刻他刚一坐下,用他那平静而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我,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产生了向他倾诉一切的愿望,把我的整个爱情以及爱情的种种滋味向他一吐为快。我讲了足足半个钟头,第一次详详细细讲到此事,心里觉得非常痛快!我发现,讲到某些地方,尤其是热情澎湃的地方,他感到不好意思,我特意把我的故事讲得热烈火爆些。有一点我觉得后悔,我可能讲了法国人的什么话,其实是不必讲的…… 阿斯特莱先生坐在我的对面,一动不动,既不插话,也不作声,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话。然而等我提到法国人,他忽然截住我的话头,严肃地问我:您是否有权提到旁人的情况?阿斯特莱先生提的问题总是非常稀奇古怪。 “您说得对,我恐怕没有这个权利。”我回答道。 “关于这位侯爵和波丽娜小姐,除了纯粹的猜测之外,您说不出一点儿确切的情况?” 像阿斯特莱先生这样腼腆的人竟那样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又使我感到颇为惊讶。 “说不出,一点确切的情况也说不出,”我回答说,“当然一点也说不出。” “既然如此,那您的做法可不好啦,不光是您跟我谈起此事,就连您心里考虑此事都是不妥当的。” “好吧,好吧!我承认。但是现在问题不在这里。”我打断他的话头,心里却暗暗诧异。这时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连同种种详情细节,波丽娜的异想天开,我跟男爵的冲突,我的被辞退,将军的异乎寻常的胆小怕事,都一一告诉了他。接下来,我详细讲述了德·格里今天的来访,连同所有的微妙之处都讲了;末了,我拿出便函给他看。 “从这些您得出什么结论呢?”我问,“我去找您就是想要了解您的看法。至于我,我似乎会杀死这个法国人,我也许会这样干的。” “我也会的,”阿斯特莱先生说,“至于波丽娜小姐嘛,那……您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就是跟我们痛恨的人我们也得去打交道。这里面可能有一些交道是取决于其他情况的,您并不了解。我认为,您可以放心,自然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放心。至于她昨天的举动,当然是奇怪的,但奇怪的不在于她想要摆脱您,唆使您去挨男爵的手杖(他手里拿着手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使用);奇怪的在于这样反常的要求出自像她这样……像她这样超群出众的小姐之口,未免有失体面。当然,她事先没料到您真的会照着她的作弄人的要求去做……” “您知道吗?”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阿斯特莱先生,突然高声说道,“您已经听到的这些情况,您是从谁那里听来的?我觉得您好像是从波丽娜小姐本人那里!” 阿斯特莱先生吃惊地看了我一下。 “您的眼睛发亮,我从您眼睛里看出您在怀疑,”他说,立即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但是您丝毫没有权利表示您的怀疑。我不能承认这种权利,我断然拒绝回答您的问题。” “噢,行啦!不用您来回答!”我异常激动,喊叫起来。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冒出这个想法!阿斯特莱先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让波丽娜看中,被她当作心腹的呢?近来一个时期,我对阿斯特莱先生多少有些忽视,而波丽娜于我又始终是个谜,那样扑朔迷离,比如此刻,我要把我的爱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阿斯特莱先生,待到讲的时候,我突然吃惊地发现,关于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几乎没有什么确切的、肯定的内容可讲。相反地,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离奇古怪,没有根据,甚至不伦不类。 “嗯,算了,算了。我给搞糊涂了,现在还有许多情况我搞不清楚,”我回答说,简直喘不过气来。“不过您是好人。现在另外有一件事情,我征求您的意见,不是劝告。” 我沉吟了一下,说道: “将军为什么这样胆小怕事?您对此怎么看法?为什么我的愚蠢透顶的胡闹竟会在他们中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连德·格里也认为有必要亲自掺和进来(他只在节骨眼儿上掺和进来),他来拜访我(真不敢当!),他,德·格里,请求我,央求我!最后一点,请您注意,他是九点钟来的,将近九点钟,可是身上已经揣着波丽娜小姐的便函。试问,这便函又是在什么时候写的?他们很可能是把波丽娜小姐叫醒了让她写的!从这一点我看出,波丽娜小姐是他的奴隶,因为她居然请求我原谅!除此以外,这件事情与她本人有什么干系?她为什么要如此关切?他们为什么要怕一个什么劳什子的男爵?将军要娶勃朗希·德·康明小姐为妻,有什么了不得的?他们说,因为这一情况,他们的举止自应特别留神,——这样也太特别了啊!您总该同意吧!我根据您的眼睛就相信您对这件事知道得比我多!” 阿斯特莱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确实,这件事我所了解的大概要比您多得多,”他说,“这事情跟勃朗希小姐一个人有关,而我相信这完全是事实。” “哦,勃朗希小姐到底怎么样?”我急切地高声说道,心里忽然产生了希望:此刻会透露一些波丽娜小姐的情况。 “我似乎觉得勃朗希小姐此刻费尽心思,千方百计避免跟男爵和男爵夫人见面,何况见面是不愉快的,更糟糕的是还会出丑。” “哦!哦!” “勃朗希小姐前年的赌博季节就到过这里鲁列津堡。当时我也在这里。勃朗希小姐当时不叫康明小姐,同样,她的母亲康明夫人当时也并无其人。至少根本就没有听人说起过。德·格里——德·格里也并无此人。我深信,他们不仅不是亲属,而且连相识也是不久以前的事。德·格里的侯爵也是不久以前才成为侯爵的,我是根据一个情况才确信这一点的。甚至可以肯定,他叫德·格里也是不久以前的事。我知道这里有一个人曾经碰到过他,他当时并不叫这名字。” “但是他交往的确实是一些很体面的人物呀。” “噢,这很可能。连勃朗希小姐也可能和体面人士交往。不过前年就是根据这位男爵夫人的控告,当地警察局请勃朗希小姐离开城市,她就离开了。” “怎么这样呢?” “当时,她先是跟一个意大利人来到这里,这个人是个什么公爵,姓巴尔贝利尼或诸如此类的,这姓氏很有历史渊源。此公浑身珠宝钻石,且都是真货。他们出入香车宝马。勃朗希小姐赌三十到四十,起先手气很顺,后来陡然转了;我记得是这样。我想起有一天晚上她输了好大一笔钱。但最糟糕的是,有一天,她的公爵忽然无影无踪,不知去向,香车宝马也无影无踪,一切都消逝了。旅馆里欠下的账数字惊人。谢尔玛小姐(她一下子不是巴尔贝利尼夫人了,成了谢尔玛小姐)陷于绝境。她在旅馆里号啕大哭,呼天抢地,发疯似的撕衣服。其时旅馆里住着一个波兰人,是个伯爵,——所有出外旅游的波兰人都是伯爵,——谢尔玛小姐撕衣服,用那双漂亮无比的、香水洗过的手像猫儿似的抓自己的脸,给伯爵留下了印象。他们交谈了一会,到吃饭时谢尔玛小姐已经无忧无虑了。晚上,他和她手挽手出现在游乐宫。谢尔玛小姐照常高声大笑,举止更加无拘无束。有的玩轮盘赌的女人,走到赌台边,时常用肩膀使劲儿把赌客挤开,给自己腾出地方来,谢尔玛小姐就是这号人。这种举动是这里的女赌客的一种特别气派。您一定注意到了吧?” “是的。” “其实也不屑加以理会。不过使正派人恼火的是这种女人一直有,至少每天在赌台上兑换上千法郎期票的女人当中有。不过,等到她们不再兑换票券,人家立刻就请她们离开赌台。谢尔玛小姐还在继续兑换票券;可是她赌钱的手气更加不好。您留意一下,女人赌钱常常是很走运的;她们很能保持镇静。不过,我的故事快结束了。有一天,那波兰伯爵也像意大利公爵一样不知去向。谢尔玛小姐晚上去赌钱时是一个人去的;这一回,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两天之内她输了个精光。最后一个金路易下了注、输掉之后,她朝四面望望,看见身边的武梅海姆男爵正在非常注意又深为愤慨地打量她。然而谢尔玛小姐没有瞧见愤慨之色,她对着男爵娇媚地一笑,请他代她押十个金路易在红上。因为这一招,警察根据男爵夫人的控告,晚上就请谢尔玛小姐不要再去游乐宫。您要是觉得纳闷,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琐碎而又极不光彩的细枝末节,那么,我告诉您,这一切完全是从我的亲戚费杰尔先生那儿听来的,他当天晚上用自己的马车送谢尔玛小姐离开鲁列津堡前往斯帕。现在您该明白了吧:勃朗希小姐想做将军夫人大概是为了往后不至于再接到逐客令,像前年遭到游乐宫的警察的青睐那样。现在她已经不赌钱,但那是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她眼下已经有了一笔钱,借给当地的赌客,坐收利息。这样更加合算。我甚至怀疑,倒霉的将军也欠她的钱。可能德·格里也欠着她的钱。也有可能德·格里跟她在合伙经营。她因为某种原因,不希望引起男爵夫人和男爵的注意,至少在举行婚礼之前是这样,这看法您总是同意的吧。总而言之,以她的处境,闹出丑闻来对她最为不利。您跟他们家有关系,您的行为可能闹出丑闻,何况她每天和将军或波丽娜小姐手挽着手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现在您明白了吧?” “不,我不明白!”我高声说道,用尽全力擂了一下桌子,侍役惊恐地奔了过来。 “阿斯特莱先生,您倒说说,”我发狂似的接着说,“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见您对勃朗希·德·康明小姐是何等样人物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么,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将军本人一声,或者哪怕告诉我一声?最要紧的是为什么不告诉波丽娜小姐呢?她不是和勃朗希小姐手挽手出现在这里的游乐宫的大庭广众之前吗?难道能够这样?” “我没有必要事先告诉您,因为您也无能为力,”阿斯特莱先生平静地回答。“再说,事先告诉您什么呢?将军大概比我更加了解勃朗希小姐,但竟跟她和波丽娜小姐一起散步。将军这个人不走运。我昨天看见勃朗希小姐骑着骏马,跟德·格里先生和这小个儿的俄国公爵一起疾驰,将军骑着棕红色的马跟在他们后面奔驰。早晨他说他脚痛,但他骑马的姿势却很漂亮。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想到,这个人彻底毁了。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不久以前才有幸认识波丽娜小姐。不过,”阿斯特莱先生忽然想了起来,“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能承认您在某些问题上的权利,尽管我真心诚意地喜欢您……” “够了,”我站起身来说,“现在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波丽娜小姐对勃朗希小姐也是完全了解的,但是她舍不得和那个法国人分手,所以她拿定主意和勃朗希小姐去散步。请您相信,其他任何力量都不会使她去和勃朗希小姐散步,使她在便函上恳求我不要去冒犯男爵的。这里必定存在着一股势力,使大家屈服于它!但是,唆使我去向男爵挑衅的正是她!见鬼,什么也搞不清楚!” “您忘记了,首先,这位康明小姐是将军的未婚妻;其次,波丽娜小姐是将军的继女,将军自己有亲生的孩子,一男一女,是波丽娜小姐的弟弟和妹妹,他们被这个昏头的人彻底抛弃,而且好像连财产也被他夺走了。” “对,对!是这样的!离开孩子远走高飞,就是意味着彻底抛弃他们,留下来,就是意味着维护他们的利益,也许还挽救几块领地。是的,是的,这完全是对的!但是毕竟,毕竟!哦,我明白了,现在他们为什么对老太太那样感兴趣!” “您指的是谁?”阿斯特莱先生问。 “指那个在莫斯科的老巫婆,她还没有死,这里在等她的死讯。” “对啦,全部兴趣当然集中在她身上。关键全在于遗产!遗产一宣布,将军就结婚;波丽娜小姐也可以自由行动了,而德·格里……” “德·格里怎么样?” “他们将还钱给德·格里,他在这里仅仅是等待还钱。” “仅仅!您认为他仅仅等人家还钱?” “其他的我一点也不知道。”阿斯特莱先生固执地不露口风。 “可我知道,我知道!”我愤怒地一迭连声喊道,“他也在等遗产,因为波丽娜将得到陪嫁,等她拿到钱,立刻就会投入他的怀抱。女人都是这样!最心高气傲的女人往往又是很没骨气的奴隶!波丽娜只会热烈地恋爱,此外什么都不会!我对她的看法就是这样!您看看她,特别是她独自一人待在那里沉思默想的时候,那副神情显示了某种命中注定的、难以逃脱的厄运,真该死!她能演出生活和感情的种种惨剧来……她……她……这是谁在叫我?”我忽然高声说道,“谁在叫?我听见有人用俄语在叫:‘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是女人的声音,您听,您听!” 其时我们已经走到我的旅馆跟前。我们早已离开咖啡馆,却几乎没有察觉。 “我听到了女人的叫喊声,但是不知道她在喊谁;是用俄语在喊;现在我知道喊声是从哪里来的,”阿斯特莱先生指着方向说,“是这个坐在大轮椅上的女人在喊,她由几个跟班抬着,此刻抬进门廊里来了。后面有人替她扛着箱子,看来是刚下火车。” “她为什么喊我呢?她又喊了,瞧,她在向我们招手。” “我看见她在招手。”阿斯特莱先生说。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嗨,天哪,好一个傻瓜!”旅馆的门廊里传来失望的喊声。 我们几乎奔跑着向门口走去。我跨上平台,我惊讶得手都抬不起来,脚站在石板上动弹不得。 赌徒 第九章 神气活现地端坐在轮椅上的是老太太!在听差和旅馆的无数卑躬屈膝的侍役的簇拥之下,轮椅抬上台阶,放在旅馆的宽阔台阶的最高一级平台上。侍役副领班也亲自出来迎接由贴身侍女陪同,带着如此众多的行李箱包,喧喧嚷嚷、声势浩大地来到的贵宾。对,这个人就是她,威严而又富有的七十五岁的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塔拉谢维切娃,一位女地主,莫斯科的贵妇人,亲奶奶,电报来来往往探询着她的消息,快要死了而没有死的她,突然之间亲自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来了,尽管她不能走路,最近五年来一直坐在椅子上靠人抬着走,却照旧精神抖擞,动作敏捷,扬扬自得,坐在椅子上大声吆喝,命令,叱骂众人,跟过去一模一样;自从我在将军家担任教师以来,曾经有幸见过她两三次。我自然惊诧得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她面前。她眼睛尖,还在百步之外,人家把她抬上轮椅,她就瞧见我,认了出来,用本名和父名喊我;对人家的名字她照例是一下子就记住的。“这么一个大活人,人家巴望她死去,埋掉,留下遗产,”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地想道,“然而她比我们大家和旅馆里所有的人都长寿!不过,天哪,这下子我们会怎么样呢?将军会怎么样呢?她会把整个旅馆闹翻天的!” “喂,老弟,你怎么啦,傻瞪着眼睛,站在我面前!”老太太继续冲着我喊道,“行个礼,问个好都不会?还是自尊自大,不想招呼人?也许是不认得我了?你看,包塔贝奇,”她转脸向一个白头发老头子说。这个人穿燕尾服,系白领结,秃顶发红。这是她的管事,她出门,他随侍在侧。“你看看,他不认识人了!我已经给埋葬入土了嘛!电报一封接一封拍来打听:死了吗?还没死?我全知道!可我,你瞧,不是活得好好的?” “哪里的话,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我为什么要盼您倒霉呢?”我回过神来,愉快地回答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这样出人意料,怎不叫人感到奇怪?……” “你奇怪什么?搭上车就来了嘛。车上很平稳,没有什么颠簸。你是去散步?” “是的,到游乐宫去逛逛。” “这儿挺好的,”老太太环顾四周,说,“天气暖和,林木葱茏。我喜欢这地方。我家的人都在家里待着吗?将军呢?” “啊!在家,这个时刻大概都在家里。” “他们在这里还事事按钟头,处处讲礼仪吗?他们在摆阔。我听说,这些俄国大官阔佬还置备了马车!荡光了家产就往国外跑!普拉斯科维雅也跟他们在一起?”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普拉斯科维雅也在。” “那法国佬也在?我自己去看看这些人,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给指路,我直接到他那里去。你在这里好吗?” “马马虎虎,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 “包塔贝奇,你对这个笨蛋侍役说,叫他们给我一个舒适的好房间,要下面的,行李物件也马上搬到那边去。干什么大家一窝蜂过来抬我?他们起哄什么?这帮奴才!跟你在一起的是谁?”她又转过来向我问道。 “这位是阿斯特莱先生,”我回答。 “阿斯特莱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旅行家,我的好朋友;跟将军也熟识。” “是英国人。怪不得他咬紧了牙齿,眼睛盯住我看。不过我倒喜欢英国人。来,抬我上楼,直接到他们的房间去;他们住在哪里?” 众人抬着老太太上楼;我顺着旅馆的宽阔的楼梯在前头走。我们的队伍声势相当浩大。跟我们相遇的人都停下脚步,眼睛睁得大大的观看我们。我们下榻的旅馆在温泉疗养地算是最豪华,价钱最贵,最有贵族气派的。在楼梯上、走廊里不时碰到服饰华美的女士和神态庄重的英国人。许多人在楼下纷纷向侍役领班打听;侍役领班自己也深感惊奇。他对来询问的人自然一一作答,说这是一位尊贵的外国女人,一位俄国女人,伯爵夫人,贵妇人,她租的房间就是一个星期之前某某大公爵夫人住过的那一套。坐在轮椅上由众人抬上楼去的老太太,主要是她的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气派引起人们的注目。凡是遇到陌生人,她立即以好奇的目光打量人家,大声向我打听种种情况。老太太长得身材高大,她虽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一看就知道她身材武高武大。她的腰板挺得笔直,没有靠在椅子上。白发苍苍的大脑袋,向上昂起,五官粗大,线条分明;她看起人来有点傲慢的神气,带点挑衅的味道;看来,她的眼神和举止纯粹是天生如此。尽管已是七十五的高龄,脸色却相当鲜润,连牙齿也没有全坏。她身穿一件黑色绸衣,头戴雪白的软帽。 “她使我非常感兴趣。”阿斯特莱先生和我并排上楼去,悄声对我说道。 “她知道那些电报,”我心里寻思,“也知道德·格里,但对勃朗希小姐似乎还知道得不多。”我立即把这一点告诉阿斯特莱先生。 人呀,真是罪孽深重!我的惊诧刚过去,立刻又为我们马上要给将军一个沉雷乍响般的打击而暗自高兴。我走在前头,喜滋滋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驱使我、刺激我。 我们那一伙人住在三楼;我不去通报,甚至也不敲门,呼啦一下子把房门推开,众人抬着老太太浩浩荡荡一拥而入。他们都在这里,好像特意在将军的起居室里聚会。时间是十二点钟,似乎是在筹划一次什么旅行,——一部分人准备乘车,另外一部分人打算骑马,全体出动;此外还邀请了一些熟人。除了将军、波丽娜跟孩子们以及保姆之外,在起居室里的尚有:德·格里,勃朗希小姐——又穿上了长裙骑装,她的母亲康明夫人,一位体态矮小的公爵,还有一个德国人,搞什么科学的旅行家,这个人我才初次看见。老太太的轮椅径直抬到起居室正中央放下,离将军三步路。天哪,这景象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闯进去之前,将军正在讲话,德·格里在纠正他。应当指出,勃朗希小姐和德·格里不知为什么最近两三天,就在可怜的将军的鼻子底下,竭力讨好小个子公爵。这伙人聚在一起,虽则可能是做作,却出现一种亲如家人般的极为愉快的气氛。看到老太太,正在说话的将军说到一半,张着嘴,突然愣住了。他瞪大眼睛,望着老太太,好像被妖魔的目光镇住了。老太太也不作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然而这目光是何等的威严,一股嘲讽的、挑战般的神气!他们这样互相对视了足足有十秒钟,周围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德·格里起先呆若木鸡,但旋即脸上露出异常不安的神色。勃朗希小姐扬起眉毛,张开嘴巴,惊讶地打量着老太太。公爵和科学家静静观察整个场面,深深感到困惑不解。波丽娜的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惊讶与困惑,但她突然之间面色煞白,一会儿脸又涨得通红。是啊,这对大家都是一场灾难!我只是把目光从老太太身上移到周围的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观察。阿斯特莱先生照例静静地站在一旁,彬彬有礼。 “瞧,我来了!电报没来,是我来了!”老太太终于打破静默,突然发话了,“怎么样,你们没料到吧?” “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婶婶……怎么会……”倒霉的将军喃喃说道。老太太若是再有几秒钟不开口,他也许就要中风了。 “你问怎么来的?搭上火车就来了呗。铁路是干什么用的?你们都以为我已经两腿一伸,把遗产留给你们啦?我可是知道你是怎么往那边发电报的。我想,那电报费前前后后花去不少吧。这里打电报不便宜。我呢,叫人抬起就走,一走就到这里了。这一位就是那个法国人?大概是德·格里先生吧?” “是的,夫人,”德·格里应声道,“请相信,我十分高兴……您身体健康……在这里看到您……真是奇迹…… “说得倒是真动人!我知道你是那种花言巧语的家伙,我连这么一丁点儿也不相信你!”她向他伸出一只小手指头比画着。“这个人是谁?”她转过身来指着勃朗希小姐。惹人注目的法国女人穿的是骑装,手里握着鞭子,分明使她惊讶。“本地女人吗?” “这是勃朗希·德·康明小姐,那一位是她的妈妈康明夫人;她们也住在这家旅馆。”我向她奉告。 “那女儿已经嫁人了?”老太太不顾礼貌,详细打听。 “康明小姐是姑娘。”我故意压低声音,尽量恭恭敬敬地答话。 “可爱吗?” 我一时不明白她的问话何所指。 “跟她在一起是不是乏味?她懂不懂俄语?喏,德·格里在莫斯科时学过俄语,不过学得马马虎虎的。” 我告诉她,康明小姐从来没有去过俄国。 “您好!”老太太蓦然对勃朗希小姐说话。 “您好,夫人。” 勃朗希小姐姿态优雅、循规蹈矩地行了个屈膝礼,又赶紧以异常的恭谨作掩护,用脸部和身材的整个表情对这样古怪的问题和态度表示异常的惊讶。 “嘿,垂下眼睑,彬彬有礼,装腔作势!现在看上去像只依人的小鸟,是个会演戏的吧?我就在这家旅馆的楼下落脚,”她忽然对将军说,“要跟你做邻居啦,你乐意还是不乐意?” “噢,婶婶!请相信我由衷地感到愉快,”将军接茬道。他多少已经回过神来;因为必要的时候他说话还是能够说得庄重而得体,又自以为有三寸不烂之舌,故而此刻他就侃侃而谈。“我们得知您老人家贵体不适的消息,我们深感震惊,极度不安……我们收到的电报都说是不行了……但是突然……” “哼,撒谎,你撒谎!”老太太立即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您怎么,”将军也提高嗓门,赶忙岔断老太太的话而竭力不去理会她的“你撒谎,你撒谎”的责备,“但是您怎么下决心出这趟门的?您总该承认,您偌大年纪,行动又不便,……这样长途跋涉至少非常出人意料,我们大吃一惊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我很高兴……我们大家……”他兴奋地、讨好地笑了起来,“将竭尽绵力使您在此逗留期间过得极其愉快……” “好啦,别说了。毫无意义的空话!你往往废话一大摞。我自己也会过日子。不过,我也不嫌你们,我不念旧恶。你问我怎么来的?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最简单的办法呗。他们怎么都觉得奇怪?你好,普拉斯科维雅。你在这里做什么?” “您好,奶奶,”波丽娜说,走到她跟前去,“路上走了很久吗?” “呣,还是这孩子问得比谁都聪明,不光是哎哟呀啊的!你知道,我一直躺着,躺着,人家尽给我治呀,治呀,没治好,我把医生都撵走,从尼古拉圣堂请了个工友。他用草屑给一位农村大嫂子治同样的毛病,治好了。唔,他也替我治病。第三天我出了一身大汗,病就痊愈了。后来我的那些德国医生又来了,戴上眼镜,商量起来,说是‘如果现在就到国外的温泉疗养地去疗养一阵,那病就能连根拔除’。我心里寻思,为什么不去走一遭?傻呵呵的扎齐金一家人大声惊呼:‘您上哪去?’瞎,怎么说这话呢!一天工夫我收拾停当,上星期五,我带上这丫头、包塔贝奇,还有听差费道尔,动身了。那费道尔我在柏林把他撵回去了,因为我发现根本用不着他,我即使单身一人也到得了……我乘的特等车,搬运工各地车站上都有,花个二十戈比,你爱上哪里他们就抬到哪里。哟,你们租用了好阔气的房间!”她环顾四周,下结论道。“你哪来的钱,老弟?你的全部财产不是都抵押出去了吗?光是这个法国佬你就欠他钱!我全明白,全知道!” “婶婶,我……”将军窘极了,开口说话,“我觉得很奇怪,婶婶……我大概可以不要别人来管束了吧……况且我并没有入不敷出,我们在这里也……” “你没有入不敷出?说得好听!大概孩子们的最后几文钱也被你刮去了吧,监护人!” “您既然说这样的话,既然……”将军愤慨地说,“我不知道还……” “问题就在你不知道!你大概成天泡在轮盘赌场里离不开了吧?钱都挥霍完了?” 将军极为惊讶,情绪激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玩轮盘赌!我?以我的身份……我?冷静一下吧,婶婶,您一定是身体还不太好……” “哼,你撒谎,撒谎!恐怕人家拉也拉你不走。你一派胡言!我会去看的,那轮盘赌是什么玩意儿,今天就去看。普拉斯科维雅,你给我说说,这里有些什么地方值得去看看的,还有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也指点指点;你,包塔贝奇,把咱们该去的地方记下来。这里有什么可看看的?”她突然又朝波丽娜说。 “这里附近有一处古堡的废墟,还有施朗根贝格。” “施朗根贝格是什么?丛林还是什么?” “不,不是丛林;那是山,那边有座秀女峰……” “什么峰?” “山上的最高峰,四周有栏杆围着。从那里观赏风景是再好不过的了,一览无余。” “这山上轮椅能抬上去不?抬不抬得上去?” “噢,抬椅子的人能够找到的。”我回答。 这时,保姆费多霞带着将军的几个孩子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好啦,不必亲吻!我不喜欢亲孩子,小孩子总爱拖鼻涕流口水的。你在这里怎么样,费多霞?” “在这里非常、非常好,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老太太,”费多霞回禀道,“老太太,您老人家怎么样?我们在这里可牵挂您啦。” “我知道,你心地好。你们这儿老是有客人吗?”她又转向波丽娜发话,“这个戴眼镜的,又瘦又难看,是什么人?” “尼尔斯基公爵,奶奶。”波丽娜悄声对她说。 “是俄国人?我还以为他听不懂话哩!大概是没听见!阿斯特莱先生我已经见过面。这不,他又来了,”老太太看见他,忽然对着他说话,“您好!” 阿斯特莱先生没作声,向她鞠个躬。 “哦,您给我说些什么好听的?随便说说!波丽娜,你翻译给他听。” 波丽娜把话翻译了。 “我见到您十分愉快,您身体康健,我很高兴,”阿斯特莱先生一本正经、然而极其恳切地说,人家把话翻译出来,老太太听了很是喜欢。 “英国人向来善于辞令,”她指出,“我一向喜欢英国人,法国佬没法比!您过来,”她又对阿斯特莱先生说,“我尽量不多打扰您。把这话翻译给他听,告诉他,我住在楼下,这里的楼下,——听见吗?楼下,楼下。”她用手指着下面,再三对阿斯特莱先生说。 阿斯特莱先生对于邀请极为满意。 老太太用关注而满意的目光把波丽娜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我喜欢你,普拉斯科维雅,”她突然说,“你是个好姑娘,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可爱,还有你那性格——嘿!我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转过身去,你没有戴假发吧?” “没有,奶奶,是我自己的头发。” “这就对了,我可不喜欢眼下时兴的蠢里蠢气的摩登花样。你长得很俊。我若是个男人,准会爱上你。你为什么还不出嫁?不过,我该走了。想去散散步,这几天一直在坐车、坐车……你怎么,还在生气?”她问将军。 “哪里的话,婶婶!”将军高兴起来,连忙应声说道,“我知道,以您的年纪……” “这个老太婆返老还童了。”德·格里低声对我说。 “这里的一切我都想看看。你让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陪我好吗?”老太太继续对将军说。 “哦,您请便,不过我本人……还有波丽娜以及德·格里先生……我们所有的人都把陪伴您观光看作是一大快事……” “夫人,那将是一大快事,”德·格里凑趣说,做出一副迷人的笑容。 “快事,哎呀呀!我觉得你挺可笑,老弟。不过,钱,我是不会给你的。”她蓦地对将军补上一句,“好啦,现在到我的房间去,应该看一看住所,然后咱们到各处走走。来,抬起走吧。” 仆役又抬起老太太,众人跟在轮椅后面,鱼贯而行,走下楼去。将军像头上挨了一棍,被打蒙了。德·格里在想什么心事。勃朗希小姐原想留下不走,但不知为什么,略一考虑,也跟着大家一起下楼去。她一走,公爵也立刻跟了去。于是,楼上,将军的房间里只剩下德国人和康明夫人了。 赌徒 第十章 在温泉疗养地,——在整个欧洲大概也一样,旅馆的管事和侍役领班在给顾客安排房间的时候,与其说是遵照顾客的要求和愿望,倒不如说是根据他们自己对顾客的估量。应当指出,他们绝少搞错。然而他们拨了一套那么豪华的居室给老太太,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可说是太过分了:四间陈设富丽堂皇的房间,外带浴室,仆人卧室,专供侍女使用的房间以及其他等等。一个星期以前,确实曾有某位大公爵夫人下榻于这套居室,此事自然立即奉告新来的宾客,借以提高房间的身价。众人将老太太抬到屋里,说得确切一点,是推着她到各个房间走一遭;她严格而又仔细地察看。侍役领班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头已秃顶,在她第一次巡视房间时恭而敬之地尾随在后。 我不知道他们大家拿老太太当作什么人,大概当她是极其尊贵的人物,主要是当她是个大阔佬。他们当即在来客登记簿上写下:“将军夫人,塔拉谢维切娃公爵夫人”,尽管老太太从来没做过公爵夫人。乘特等车,自家的仆人,随身携带的无数备而不用的行李包裹、大小箱子,大概是老太太身价提高的原因;轮椅,老太太的生硬的语气,盛气凌人的声调,毫不客气地提出古怪的问题,又丝毫不容反驳的神气,总而言之,老太太那直言不讳、生硬粗暴、颐指气使的形象,使大家对她更加肃然起敬。老太太在察看房间时常常突然叫人停下来,指着一件什么摆设,突如其来地对着侍役领班发问,那领班面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心里却已经胆怯了。老太太用法语提问,然而她的法语讲得很糟糕,所以我常常替她翻译。侍役领班的回答她大多不喜欢,不满意。再说她问的也好像是与旅馆不相干的事,天知道她问了些什么。比如,她突然在一幅画前停下,那是一幅以神话为题材的名画的复制品,临摹得十分蹩脚。 “谁的肖像?” 侍役领班说,这大概是某位伯爵夫人。 “你怎么不知道?你是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这画像为什么挂在这里?眼睛为什么斜视的?” 这些问题,侍役领班未能作令人满意的答复,他简直惶惶然不知所措。 “真是个笨蛋!”老太太用俄语骂了一声。 众人继续推着老太太往前走。在一尊萨克森瓷像跟前,这样的场面又重复了一次。老太太对着那瓷像端详了许久,随后不知为什么命人搬走。临了,她钉住侍役领班问:卧室里的地毯值多少钱?是哪里织造的?侍役领班答应去问一问。 “真是些驴子!”老太太嘀咕道,又全神贯注地去察看床铺。 “这么华丽的床罩!揭开。” 床罩揭去。 “还有,还有,通通掀开。把枕头拿开,枕头套脱去,把羽毛褥子抬起来。” 床上用品通通翻了开来。老太太仔仔细细察看。 “还好,他们这里没有臭虫。床单通通不要,铺上我自己的床单,用我自己的枕头。这屋子和用具都太豪华了,我一个老婆子何必要这样的套间:孤零零一个人,怪冷清的。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不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常上我这里来串门。” “我从昨天起就不再为将军效劳了,”我答道,“我住在旅馆里,完全是独立生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近几天这里来了一位著名的德国男爵偕男爵夫人,从柏林来的一对夫妇。昨天在散步的时候我同他讲了几句德语,没有按柏林的口音。” “嗯,那又怎么样?” “他认为是粗鲁无礼,向将军告状。将军昨天就辞退了我。” “你骂了那个男爵什么啦?(即便骂了,也没什么了不得!)” “噢,没有骂他。相反,他倒是对我举起了棍子。” “你呀,窝囊废,竟让人家这样对待您的教师,”她忽然冲着将军说,“还辞退了他!你是笨蛋,照我看,你们都是笨蛋。” “您放心,婶婶,”将军略带几分高傲而放肆的味道回答,“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况且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对您说的也不全是事实。” “你就这么忍了?”她转过来向我说。 “我本想找男爵决斗,”我尽可能平静而谦和地回答,“可将军反对。” “你为什么反对?”她又冲着将军问。接着她对侍役领班说,“老弟,你去吧,等喊你的时候你再来。用不着目瞪口呆地站着。我受不了这纽伦堡的丑八怪!” 侍役领班当然没听懂老太太的“恭维”,鞠个躬,退了出去。 “对不起,婶婶,难道可以决斗?”将军冷笑着回答。 “为什么不可以?男人都是好斗的公鸡,那就斗一斗吧。据我看,你们都是窝囊废,连维护祖国的尊严都不会。来,抬起来!包塔贝奇,吩咐下去,找两个抬椅子的人,随时备用,跟他们讲妥价钱,雇用他们。只要两个。告诉他们:只消上下楼梯时抬一抬,平地,上街,——只消推着走就行,工资先付给他们,他们的态度也会恭敬些。你自己随时待在我身边;你,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逛街的时候把那个男爵指给我看看,那是什么贵族,我倒要瞧一瞧。还有,那轮盘赌在什么地方?” 我解释说,轮盘赌设在游乐宫的赌场里。一连串问题接踵而来:赌台多不多?赌钱的人多不多?是不是整天营业?怎么安排的?到末了,我只好回答说,要讲清楚相当困难,最好是亲自去看一看。 “好,那么直接推到那里去!你带路,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 “怎么,婶婶,您一路上挺辛苦的,也不歇一歇?”将军关切地问。他似乎有些着慌,不知怎么,他们大家都仓皇失措,面面相觑。他们大概觉得陪着老太太直接到游乐宫去有些棘手,甚至丢脸。老太太在那里必定会做出乖张离奇的事情来,那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他们大家又都自告奋勇要陪她去。 “我干什么要歇一歇?我不累;我坐了五天车也不累。回头我们到各处看看,这里有些什么泉水,能治病的温泉在什么地方。然后再去……那个什么,普拉斯科维雅,你说那叫秀女峰,是吗?” “是的,奶奶。” “,秀女峰就秀女峰。这里还有什么?” “这里有许多地方,奶奶。”波丽娜刚说了一句,又不知怎么说好。 “哦,你自己也不清楚!玛尔法,你也跟着我去。”她对侍女说。 “叫她去做什么,婶婶?”将军突然过问其事,“说到底,她去是不行的。连包塔贝奇也未必进得了游乐宫。” “胡说八道!难道因为她是侍女就撇下她?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嘛。在路上东跑西颠了一个星期,她也想观光一番。不跟着我,她跟谁一起去?她一个人是不敢在街上露脸的。” “不过,婶婶……” “你跟我在一起觉得丢脸是不是?那你就待在家里,人家又没叫你去。你算什么将军!我自己也是将军夫人。其实我何必拖上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受累赘?我和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到处去看看好了……” 然而德·格里坚持要大家都陪着同去,又说了些非常乐于陪伴她等等的客套话。于是全体启程。 “她返老还童了,”德·格里又对将军说道,“她一个人会做出蠢事来的……”下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他显然有着什么企图,也许是重新燃起了希望。 到游乐宫有半里路程。我们沿着栗树林荫道走去,到街心花园,绕过花园,直奔游乐宫。将军稍稍放心了一些,因为我们这一行人虽然十分怪模怪样,却体面而彬彬有礼。再说在温泉疗养地出现不能行走的病人和体弱的人,毫不足奇。然而将军显然害怕游乐宫:一个病人,不能行走,况且又是个老太婆,何苦非要到轮盘赌场去呢?波丽娜和布朗希小姐走在轮椅的两侧。布朗希小姐笑吟吟的,谦恭而快活,有时甚至异常亲切地和老太太开开玩笑,到后来,老太太终于夸奖了她。波丽娜走在另一边,她要回答老太太随时提出的无数问题,诸如:“走过去的那个人是谁?乘车经过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城市大不大?花园大不大?这都是些什么树?这是什么山?老鹰飞得上吗?这屋顶怎么这样可笑?”阿斯特莱先生跟我并肩行走,轻声对我说,这天上午事情可多了。包塔贝奇和玛尔法在后面走,此刻跟随在轮椅后面;包塔贝奇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但头上却戴着便帽;玛尔法是个四十岁的老姑娘,红脸膛,头发却已经花白,戴着包发帽,身上是印花布的衣服,脚穿咯吱咯吱响的羊皮鞋。老太太频频回过头去跟他们说话。德·格里和将军稍稍落在后面,异常激烈地谈论着什么。将军垂头丧气;德·格里神情坚决地在说话,也许是在给将军打气,很明显是在出主意。但是老太太刚才已经说过:“钱,我是不会给你的。”这话一锤定音,不会改了。对于德·格里来说,这消息似乎难以置信,然而将军却是深知自己的婶婶。我发现,德·格里和勃朗希小姐继续在互相使眼色。我望见公爵和德国旅行家在林荫道的尽头,他们落在后面,离开我们往别处去了。 我们声势浩大地来到游乐宫。看门人和仆役像旅馆的侍役一样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态度。不过他们的眼里却充满了好奇的神色。老太太先命人推着她到各个场子兜一圈,有的场子她称赞一声,另一个场子她完全漠然置之;她对什么都问个详细。末了,我们来到赌场。像哨兵一般站在关闭着的门边的仆人,似乎大吃一惊,一下子把门打开。 老太太来到轮盘赌场对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只只的轮盘赌台旁边以及在赌场的另一头(那儿设有赌三十到四十的赌台)拥挤着好几层赌客,可能有一百五十到两百人之数。挤到了桌子边的人照例牢牢地占据位子,不肯让出,直到钱输光为止。因为单单作为看客而白白占据赌台前的位子是不允许的。桌子周围虽则放了椅子,但只有少数赌客坐着赌钱,尤其是在客人拥挤的时候。因为站着赌钱大家可以挤得紧些,因而节省地方,下赌注也方便。那第二层和第三层的人挤在第一层赌客的身后,等待着,瞅个机会挤上前去;不过有时候他们等得不耐烦了,便伸长胳膊,越过第一层赌客去下赌注。第三层赌客中也有人用这种办法把赌注塞进去。因为这样下注,所以不到十分钟甚至五分钟,赌台的这一头或那一头往往就会发生争赌注的“事件”。但游乐宫的警察相当干练。拥挤自然是无法避免的,相反的,赌客云集叫人高兴,因为有利可图。八个庄家坐在赌台周围,睁大了眼睛看着赌注,他们同时也管算账,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们也调解纠纷。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叫警察来,事情也就顷刻解决。警察就在赌场里,他们身穿便服,混在看客当中,不容易被人认出。他们特别注意小偷和骗钱的人,这种人在轮盘赌台上格外多,因为诈骗行窃非常容易得手。实际上,在别的地方搞钱要从别人袋里去扒窃,从锁着的地方去撬窃,这样干,万一失手,结案很麻烦。可是在这里就简单得很,只消走到轮盘赌台旁边,先赌起钱来,蓦然间,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抓起别人赢了的赌注往自己袋里塞。如果争论起来,骗子就大声坚持说这赌注是他自己的。如果窃贼下手灵巧,而作证的人又犹犹豫豫,那么窃贼往往能捞到一笔钱,当然,这笔钱的数目不能太大。如果数目很大,那么庄家和其他赌客多半先就发现了。但是,如若数目不太大,钱的主人有时候不好意思吵吵闹闹,干脆不愿争论下去,便一走了事。如果窃贼被人揭穿,就立即给轰出去。 老太太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远远地观看这一切。她特别喜欢人家把小偷轰出去。三十到四十她不大感兴趣。她最喜欢轮盘赌和滚动的小球。后来,她表示想要靠近一些看看赌钱。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人尽管很挤,但赌场的仆役和另外几个瞎掺和的闲人(多半是输光钱的波兰佬,硬要给走运的赌客和所有的外国人效劳)立即在赌台正中间,大庄家的身边给老太太找到地方,腾出空位子,把她的轮椅推到桌子跟前。许多观光者(多半是带着家眷的英国人),站在一旁观看但不赌钱的人,顿时往桌子边挤,要从赌客的身后看一看老太太。无数长柄眼镜转向她这边。庄家们心里产生了希望:看样子,来了这样稀奇古怪的赌客确实将会发生非同寻常的事情。七十五岁、不能行走的老妇人还想赌钱——这情况自然颇为少见。我也挤到赌台跟前,站在老太太身边。包塔贝奇和玛尔法远远地落在后边,挤在人群中。将军、波丽娜、德·格里和布朗希小姐也站在旁边的看客中间。 老太太首先打量赌客。她断断续续地低声向我提出一些很突兀的问题:这个人是谁?这女人是什么人?她对站在桌子顶端的一个年纪很轻的人特别感兴趣:这个年轻人正在狂赌,下一次赌注就是好几千。周围的人低声在议论,说他已经赢了四万法郎,摆在他面前的金币和钞票一大堆。他脸色苍白,眼睛闪闪发光,双手颤抖;他下注已不计数,抓一把有多少就多少。然而他一直赢钱,一直把赢来的钱往里耙呀,耙呀。听差、仆役围着他忙碌,替他端来椅子在后面放好,为他腾出身边的地方,让他宽敞些,使别人不至于去挤他,——这么巴结当然是为了想得一笔丰厚的赏钱。有的赌客赢了钱,心里痛快,给赏钱的时候也是这样数也不数,从袋里抓一把就给。年轻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个波兰人,拼命瞎起劲,不断恭而敬之地轻声向他说些什么,大概在指点他怎样下注,为他出主意,点拨他赌钱。这个人自然也是等着到最后得一笔赏钱。可是年轻的赌客几乎连看也没去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下注,一直在赢钱。他看来已经恍恍惚惚了。 老太太对他观察了数分钟之久。 “告诉他,”老太太忽然着急起来,一面推我一面说,“告诉他,叫他别赌了,快点拿起钱离开这儿。他要输钱了,马上就要通通输光!”她焦急得气喘吁吁,想要提醒人家。“包塔贝奇在哪里?派包塔贝奇去对他说!去告诉他呀,告诉他,”她推着我说,“包塔贝奇究竟在哪里?走吧,走吧!”她自己对着那年轻人喊了起来。我俯下身坚决地对她低声说,这里可不许这么大声嚷嚷,连说话声音稍微大些都不允许,因为那要妨碍计算,人家马上会把我们撵出去。 “真糟透了!这个人完蛋了,那是他自己找的……我不能眼看着他把所有的钱都送回去。真是一头蠢驴!”说着,老太太忙把脸扭开。 左边,赌台的另外半边,赌客中间有一位年轻女子颇引人注目。她的身边有一个矮子,这矮子是何等样人物,我不知道,是她的亲戚?还是仅仅为了壮壮声势而把他带在身边?我不得而知。我原先已经注意到这位太太,她每天必到赌台,中午一点钟来,两点钟走,每天赌一个钟头。大家已经认识她,当即给她端来椅子。她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金币,几张一千法郎的期票,开始静静地下注,冷静地计算着,用铅笔在小纸片上记下数字,竭力想找出此时此刻各种机会出现的规律来。她用大笔的钱下注。每天赢一千、两千,多则三千法郎,——至多三千,赢了钱,她立即离去。老太太对她审视良久。 “唔,这个人不会输!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会输!她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大概是法国女人,那种……”我轻声说。 “哦,马看蹄走鸟看飞。看来她手很长。现在你给我好好儿解释解释,轮盘每次转动是什么意思,应当怎样下注?” 我尽可能详细地给老太太讲解下赌注的许多套路,如红与黑,双与单,小数与大数是什么意思,最后讲到数字规则中的各种细微差别。老太太很用心地听着,牢牢记住,反复询问,把它背熟。每种赌法可以立即举出例子来,所以许多东西一学就会,迅速可以记住。老太太非常满意。 “那么,零是什么?这个庄家,鬈发的大庄家,刚才喊了一声零。为什么他把台上的钱都耙去了,一扫而光呢?这么一大堆,都吃去归他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太太,零是庄家吃进。如果小球儿跳到零上,台上无论下了多少注,通通归庄家吃进,数也不用数。固然,因为是零,还要再拨一次转盘,但庄家可以分文不赔。” “是这么一回事呀!那我什么也得不到喽?” “不,老太太,如果您事先把注押在零上,出来的果然是零,那人家就以三十五倍的钱赔您。” “什么,赔三十五倍?这零经常出现吗?他们这些傻瓜,为什么不下注?” “三十六比一的机会,老太太。” “这是胡说!包塔贝奇!包塔贝奇!等一等,我身上也带着钱,瞧!”她从袋里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从里面取出一些弗里德里希金币。“拿去,马上押在零上。” “老太太,零刚出过,”我说,“所以,现在好久都不会出来。您要输的,稍微等一等吧。” “你瞎说,押上!” “对不起,零说不定到明天也不会出来,您会输掉上千金币的,这种事情有过的。” “哎,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怎么?输了?再押!” 第二枚弗里德里希金币也输掉了;我们押上第三枚。老太太在椅子上几乎坐不住了,眼睛像要冒出火来,紧紧盯住在转动的圆盘内一道一道的横档间跳动的小球儿。第三枚金币也输了。老太太按捺不住,坐不定了。庄家大声宣布是三十六,不是她所盼的零,老太太甚至用拳头擂了一下台子。 “瞎,是三十六!”老太太恼火了,“那该死的小圆圈儿还不快出来吗?我非得等零出来不可,否则我也不想活了!这是那该死的鬈毛鬼庄家搞的,他手里从来没有出过零!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一次押两枚金币!照你这么赌法,即使零出来,也赢不了钱。” “老太太!” “押上,押上!不是你的钱!” 我放下两枚金币。小球在轮盘里飞滚了好久,后来才在一道道的横档间跳动。老太太屏息不动,紧紧拽住我的手,突然,啪的一声! “零。”庄家宣布。 “你看,你看!”老太太迅速扭过脸来朝着我说,她得意扬扬,喜形于色。“我说过的吧,我对你说过的吧!天老爷指点我押两枚金币。嗯,这下子我得多少钱?他们会不会不给钱?包塔贝奇,玛尔法,他们在哪里?我们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包塔贝奇,包塔贝奇!” “老太太,待会儿再找他们,”我轻声对她说,“包塔贝奇给挡在门口了,这里不让他进来。瞧,老太太,赔您钱了,快拿着!”庄家扔给老太太一卷用蓝纸头封着的金币,沉甸甸的一卷,五十弗里德里希,又数出没有用纸头封着的二十弗里德里希给她。我用小耙子把钱通通耙过来给了老太太。 “下注吧,先生们!下注吧!没有人下注了?”庄家吆喝着请赌客下注,准备拨转盘了。 “天哪!我们来不及了!马上要拨盘子了!下注!下注!”老太太着忙了,“快些,别耽搁。”她发火了,使劲儿推我。 “押在哪里呀,老太太?” “押零,押在零上!再押零!尽量多押些!咱们总共有多少?七十个金币?别心痛,一次押二十个。” “沉住气,老太太!有时候两百次都不出零!相信我的话,您会把本钱全输光的。” “不,你胡说,胡说!下注!真是饶舌!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老太太发狂似的身子颤抖起来。 “老太太,按章程规定,零上下注一次不得超过十二个金币,我已经押上十二个。” “怎么不许?你没有瞎说?先生!先生!”她推推坐在她左边身旁准备拨动转盘的庄家,“零上能押多少?十二?十二?” 我赶紧把她的问话译成法语。 “是的,夫人,”庄家很有礼貌地肯定,“正如每笔赌注一次不得超过四千弗罗林一样,章程规定是这样。”他补充说明。 “好吧,没办法,押上十二个吧。” “下注完毕!”庄家吆喝一声。轮盘转动起来,出来的是十三。我们输了! “再下!再下!再下!再下注!”老太太叫喊道。 我已经不去反对她,耸耸肩膀,又押了十二个弗里德里希。轮盘转动了许久。老太太眼睛盯住轮盘,身子简直在发抖。“难道她真的还想在零上赢钱?”我惊奇地望着她,心里思忖。她的脸上流露着一定会赢钱的坚定信念,热切期待着不一会儿马上要喊零。小球在转盘里跳动。 “零!”庄家叫道。 “怎么样!!!”老太太得意非凡地冲着我喊道。 我自己也是个赌徒,此时此刻那种得意心情自有体会。我手脚发抖,脑袋像挨了一下。十来盘之中竟三次出零,这自然是罕见的事,却也没有特别惊人之处。前天我就亲眼目睹接连三次出零,一个起劲地在纸片上记录每一盘开出数字的赌客大声说,昨天一昼夜才出了一次零。 人家把老太太当作大赢家,特别恭而敬之地认真跟她算账。她得到四百二十弗里德里希金币,折合四千弗罗林加上二十弗里德里希。二十弗里德里希付的金币,那四千弗罗林给的是银行本票。 这一下老太太不再喊包塔贝奇;她忙着赌钱,顾不上喊人了。她没来推我搡我,从表面上看,身子也没发抖。不过她心里直颤,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她全神贯注地在想什么主意,虎视眈眈地准备攫而取之: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他说一次只准押四千弗罗林吗?给,拿去,把这四千全押在红上。”老太太下定决心。 劝阻她是没有用的。轮盘开始转动。 “红!”庄家大声宣布。 又赢了四千弗罗林,这样,总共是八千弗罗林。“四千交给我,另外四千再押在红上。”老太太发号令。 我又押上四千。 “红!”庄家又大声宣告。 “总计一万二!全放在这里。金币倒在这儿钱包里,票子藏起来。” “够了!回家吧!把轮椅推走!” 赌徒 第十一章 轮椅推到赌场另一头的门口。老太太神采飞扬。我们那一帮人一下子围上来向她祝贺。老太太无论怎样行为怪僻,她的辉煌的成绩却把她的许多乖张之处遮盖下去;将军已不怕丢丑,在大庭广众之中表明自己跟这么个古怪的老婆子是至亲。他脸上堆起宽容的、亲昵而又快活的笑容,像哄孩子似的向老太太道喜。不过,他分明感到惊讶,和所有旁观的人一样。周围的人对老太太指指点点,纷纷议论她。许多人打她身边走过,以便靠近一些仔细看看她。阿斯特莱先生站在一旁和两个英国朋友在谈论老太太。几个在旁边观看的高傲的女人和夫人,用傲慢而怀疑的神情打量她,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德·格里笑容满面,一迭连声地表示祝贺。 “了不起的胜利!”他说。 “夫人,这可是辉煌的胜利啊!”勃朗希小姐带着谄媚的微笑作补充。 “是嘛!这不,我赢了,捞到一万二千弗罗林!一万二千什么?金币?金币几乎值一万三了。折合我们的钱该多少?将近六千了吧,是不是?” 我向她禀告说,已经超过七千,照眼下的行情大概将近八千了。 “赌着玩玩,就捞了个八千!可你们呢,傻瓜,闲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干!包塔贝奇,玛尔法,你们瞧见了?” “老奶奶,您这是咋搞的啦?八千卢布。”玛尔法曲意奉承,大惊小怪地叫道。 “我给你们一人五个金币,拿去吧!” 包塔贝奇和玛尔法奔上前去吻她的手。 “给抬椅子的一人一个弗里德里希。给他们金币吧,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这个听差干什么鞠躬呀?那一个也行礼,表示祝贺?给他们也各人一个弗里德里希。” “公爵夫人……可怜的侨民……经常潦倒……俄国的爵爷们非常乐善好施。”一个人跟在轮椅旁边走,他满脸胡子,身穿破旧的常礼服、颜色鲜艳的背心,手里拿着便帽,远远伸在前面,脸上一副谄媚的笑容…… “也给他一个弗里德里希。不,给他两个吧。嗯,行啦,要不然,这帮人纠缠个没完。抬起来,走吧!普拉斯科维雅,”她转过来对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明天给你买一件衣服,给那个小姐……她叫什么来着?勃朗希小姐是吗?给她也买一件。翻译给她听,普拉斯科维雅!” “谢谢,夫人。”勃朗希小姐撇了撇嘴,跟德·格里和将军交换鄙夷的一笑,然后奉承地行了个屈膝礼。将军有点儿不好意思,等我们走到林荫道,他高兴极了。 “费多霞,费多霞,我想,她准要大吃一惊,”老太太想起将军家她所熟悉的保姆,说道,“也应该送一件衣服给她。喂,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给这个叫花子一点钱!” 路上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佝偻着背,一边走一边朝我们望。 “老太太,这个人可能不是叫花子,也许是个骗子。” “给他!给他!给他一个盾!” 我走过去,给他钱。他满腹狐疑地朝我看了看,但是一声不吭地把钱收下。他身上一股酒味。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要不要再去试试运气?” “不去啦,老太太。” “你眼睛都红了,我看见的。” “我会去的,老太太,以后一定去试试。” “你押零!瞧着吧!你有多少本钱?” “总共才二十个弗里德里希,老太太。” “少了些。我借给你五十个弗里德里希,如果你愿意的话。喏,就这一封,拿去吧。”她突然对将军说,“你呀,老弟,别等了,我不会给你钱的!” 将军很不愉快,但是他一声不吭。德·格里沉下脸来。 “见鬼,好凶的老太婆!”他含糊地低声对将军说。 “叫花子,叫花子,又是个叫花子!”老太太大声说道,“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这个叫花子,也给他一个盾吧。” 这一回迎面走来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拖着一条木头的腿,身穿一件蓝色长襟礼服,手里拿着长长的拐杖。他好像是个老兵。但是我把一个盾递给他的时候,他后退一步,吓唬人似的打量我。 “见鬼,这算什么!1”他大声吼叫,又叽叽咕咕骂个不停。 “去他的,傻瓜!”老太太把手一挥,高声说道,“往前推!肚子饿了!马上吃饭,然后稍微躺一会儿,再到那里去。” “老太太,您还想去赌钱?”我大声问。 “你以为怎么?你们坐在这里发呆,我也得瞧着你们?” “不过,夫人,”德·格里走近来说,“手气会变的,一盘输,您可能盘盘输,通通输光……尤其是像您那样下注……太可怕了!” “您肯定会输。”勃朗希小姐也叽叽喳喳说。 “这跟你们有什么相干?我输的又不是你们的钱,是我自己的钱!那个阿斯特莱先生在哪里?”她问我。 “他还在游乐宫,老太太。” “可惜,这个人倒是真好。” 到了下榻处,老太太在楼梯上就遇到侍役领班,她喊他过来,把自己赢钱的事向他夸耀了一番;随后叫费多霞来,赏给她三个弗里德里希,吩咐她开饭。费多霞和玛尔法在她进餐的时候再三道谢。 “我瞧着您哪,老太太,”玛尔法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我就对包塔贝奇说,咱们老太太不知想干什么。桌子上尽是钱哪,钱哪,我的天!这么多钱我一辈子从没见过,周围尽是老爷,一抹色尽是老爷。我对包塔贝奇说,这里的爷们是打哪里来的呀?我想,圣母娘娘帮帮她的忙吧。我为您祷告,老太太,我的心哪,都停止了,不跳了。我身子发抖,浑身直发抖。我想,老天爷给她好运气吧,这不,老天爷果然给您送钱来了。老太太,直到这会儿我还瑟瑟发抖,浑身瑟瑟直发抖哪。”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吃过饭,四点钟光景,准备好,咱们再去。现在暂且告别,不要忘记给我喊个医生,还得喝矿泉水。你走吧,要不然会忘记的。” 我从老太太那里出来,脑子昏昏沉沉。我努力设想,这一家人现在怎么样了?事情将会发生什么变化?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主要是将军)还没有从最初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他们时刻在盼望报告老太太死讯(因而也是关于遗产)的电报,结果电报没来,老太太本人倒来了,这件事把他们的全盘打算和决定砸了个粉碎;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老太太来了以后玩轮盘赌竟会大赢而特赢,所以一个个都呆若木鸡了。同时,她赢钱这一事实和她亲自来到这里一样重要,因为虽则老太太一连讲了两次,说是她决不会给将军钱的,但是谁知道呢,希望到底还是有的呀。掺和到将军的所有事务纠葛中去的德·格里也抱着希望。我相信,连勃朗希小姐也掺和进去了(不消说:当将军夫人,得一笔可观的遗产!),——她可能也怀着希望,而且她会施展一套献媚讨好的手段迷惑老太太。波丽娜倒是与她截然相反,生性耿介,一副傲骨,不会求宠于人。可是现在,现在,老太太在轮盘赌上取得那么辉煌的胜利,老太太的性子在他们面前又表现得那么淋漓尽致——活脱脱一个任性专横、刚愎自用的老婆子,老小孩,——这样也许一切都归于泡影了吧?她因为赢了钱,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结果照例要通通输光。天哪!我心里想(上帝饶恕我竟幸灾乐祸地笑着想道),天哪,刚才老太太每赌一个金币岂不是在剜将军的心头肉,让德·格里气得发疯,把康明小姐快要到口的美味夺走,使她急得发狂吗?还有一件事,老太太赢了钱,心里高兴,把每个过路人都当成乞丐,一路上向人家布施钱财,连在这样的当口她也不假思索地对将军说:“钱,我总归不会给你的!”这意思就是:她打定了主意,一言既出,固执到底了。“危险呀!危险!” 我从老太太处出来,顺着旅馆的富丽堂皇的楼梯往最高一层我的房间走去的时候,脑子里就这样进行着种种推敲。这些想法强烈地吸引着我;尽管我原先自然也能料到,把我面前的这一帮子演员串在一起的最重要线索是什么,但对这出戏的全部手法和奥秘毕竟不完全清楚。波丽娜对我从来不是十分推心置腹的。虽然她有时候似乎也情不自禁地向我敞开心扉,但我发现她在披露心迹之后,常常,甚至始终把她说过的话或者化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谈,或者让它变成谎话,搞得人迷迷糊糊。啊!她隐瞒了好多事情!不管怎样,我预感到,这紧张而神秘的局面快要结束了。再走一步——一切都将暴露出来,收场了。我自己的命运虽说与此息息相关,但我却毫不担心。我的心情很特别,袋里总共只有二十个弗里德里希;远在他乡异国,丢了差事,没有维持生计的财产,没有希望,没有奔头——可我竟毫不担忧!要不是考虑到波丽娜,我简直会全身心地只去捉摸即将来临的喜剧性终场的味道,放开喉咙大笑一番。然而波丽娜使我为难;她的命运快要决定了,这我预感到的,但是我发誓,完全不是她的命运使我不安。我想洞察她心头的秘密;我希望她来找我,对我说:“我是爱你的呀,”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这是不可思议的神魂颠倒,那……那还盼什么呢?难道我知道我盼的是什么?我自己就茫茫然;我但求能待在她的身边,但求能受到她的神灵之光照耀,始终沐浴着她的光华,一辈子如此,直到永远。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我能离她而去? 在三楼,他们的走廊上,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我回过身去,在二十步外或者再远些,我瞥见波丽娜从门里出来。她似乎在等待,见到我,立即招手叫我过去。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 “轻点儿!”她告诫我。 “哦,”我悄声说,“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旁边推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瞧,——是您!您身上好像有电波!” “拿着这封信,”波丽娜愁眉不展、焦躁不安地说,多半没听见我的话,“请您马上交给阿斯特莱先生。快些,我求求您。不必等回音。他自己……” 她没有说下去。我愕然反问:“交给阿斯特莱先生?” 然而波丽娜已经消失在门内,不见了。 “呀,如此说来,他们之间有书信来往!”我自然立即跑去找阿斯特莱先生,先到他的旅馆里,未遇到他,然后到游乐宫,跑遍各个场子,最后,懊丧万分,几乎绝望,折回来,无意间却遇到了他。阿斯特莱正和一群英国男人与女人结伴,骑着马闲游。我停住脚步,招呼他,把信交给他。我们来不及互相看上一眼。不过我猜想阿斯特莱先生是有意策马飞奔。 是忌妒使我心里痛苦吗?我的心情可是坏透了。我都不想去查问,他们书信往还,谈的什么。这样看来,他是她的心腹!“朋友总归已经是朋友了,”我心里寻思,这是明摆着的(他什么时候成了她的知己?),“但是其中是否有爱情呢?”理智悄悄提醒我:“当然没有。”然而碰到这种事情,单有理智是不够的。反正这情况也要搞清楚。事情复杂化了,令人不快。 我还没有走进旅馆,看门人和从屋里出来的侍役领班便告诉我,有人在找我,三次派人来打听,我到哪里去了。他们要我尽快到将军的房里去。我心绪极为恶劣。在将军的起居室里,我发现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德·格里和勃朗希小姐,她是一个人,她的母亲不在。这母亲完全是个冒名顶替的角色,只是用来装装门面的。等到处理正经事情,勃朗希小姐便独当一面来进行。再说这位母亲也未必了解她的义女的事情。 他们三个人正在热烈地商量着什么事情,起居室的门也上了锁,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走到门口,我听见里面在高声说话,——德·格里的生硬的、讽刺挖苦的话语,勃朗希的无耻的谩骂,发狂似的嘶喊,将军的可怜巴巴的嗓音,分明是在为自己辩白。我一来到,他们似乎都稍稍收敛了一些,稍稍恢复常态。德·格里拢了拢头发,愤怒的面孔换上笑容,——那种讨厌的、冷漠而恭敬的法国式的笑容,我十分痛恨。将军像掉了魂,茫然不知所措,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有点儿不自然。只有勃朗希小姐气得冒火的面容几乎没有改变,她只是闭口不说话,用不耐烦再等待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我。我发现,近来她对我满不在乎的态度到了难于置信的地步,我向她鞠躬致意,她理都不理,——简直就视若无睹。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将军以温和的责怪口气发话了,“请容许我告诉您一件古怪的、极其古怪的……简而言之,您的行为对于我以及我的家属……总而言之,是极为古怪的……” “唉!不是这意思,”德·格里恼火又轻蔑地打断将军的话头。(毫无疑问,完全是他在操纵一切!)“亲爱的先生,我们可爱的将军错了,他这样说不对,(接下去我用俄语记述他的话)不过他是想对您说,……也就是想先给您递个话儿,或者,最好说是恳求您,不要坑害他,——是的,不要坑害他!我要说的正是这句话……” “怎么坑害?怎么个坑害法?”我打断他。 “对不起,您不是在担任那个老太婆,那个可怜又可怕的老太婆的向导,或者,你们是怎么叫法的?”德·格里自己搞糊涂了,“她会输钱的,她会输个精光!她怎么赌钱,您自己见过的,您亲眼目睹的!她要是一开始输钱,由于脾气固执,由于恼火,她会不离开赌台,一直赌下去,一直赌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永远也捞不回本钱,到那时就……到那时就……” “到那时,”将军接过话茬说,“您可就把我们全家坑害了!我和我的一家,我们是她的遗产继承人,她没有更近的亲属了。我对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事情给破坏了,完全给破坏了。您自己多少也知道……如果她输掉一大笔钱,或者甚至输掉全部家产(啊,天哪!),那时候我的孩子们,他们怎么办?”将军回头看了看德·格里,“我怎么办!”他看了勃朗希小姐一眼,她轻蔑地扭过脸去。“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怎么救呀,将军,请您说说,我能做什么……我在这里面起什么作用?” “您拒绝她,拒绝,甩开她!……” “她会另外找人的!”我大声说道。 “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德·格里再一次插进来,“真见鬼!不,不要离开,但是您至少要劝她,说服她,引导她……喏,说到底,就是不要让她输得太多,把她引到其他活动上去。” “这事情我怎么做呀?如果您亲自来做,那该多好,德·格里先生,”我补充道,尽可能说得天真些。 这时,我发现勃朗希小姐向德·格里投去迅速的、火辣辣的、然而疑问的一瞥。德·格里的脸上掠过一种特别的、露骨的表情,他控制不住,流露了出来。 “就是嘛!可她现在没叫我去!”德·格里把手一挥,高声嚷道。“要是叫我去做好啦!……以后……” 德·格里意味深长地迅速看了勃朗希小姐一眼。 “哦,亲爱的阿列克谢,您做做好事吧。”勃朗希小姐堆起迷人的笑容,亲自向我跨上一步,抓住我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真见鬼!这张魔鬼的脸居然会顷刻之间说变就变。此刻她的脸竟显得那么恳切,那么可爱,笑得像孩子一般,甚至一副淘气相。说罢她还狡猾地偷偷朝我眼睛,没让众人看见。她想一下子迷住我还是怎么?手法倒是不赖,——只不过这样做太粗俗了啊。 将军也跟着她扑将过来,——一点不错,正是扑将过来: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请原谅,我刚才这样开始跟您说话,我想说的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我请求您,恳求您,照俄国人的规矩向您一躬到地!只有您,只有您一个人能救我们!我和康明小姐苦苦哀求您,——您知道,您是知道的吧?”他一边恳求着,一边用目光向我指了指勃朗希小姐。他的样子十分可怜。 这时门上响起三下轻轻的、恭敬的敲门声;门打开了,敲门的是旅馆里的小厮,他身后几步路,站着包塔贝奇。他们是老太太派来的,在找我,要我立即去见她。“老人家发火啦。”包塔贝奇告诉我说。 “才三点半呀!” “她没法儿入睡,一直翻来翻去,后来突然起床,要人家备好轮椅,来找您。这会儿已经在台阶上了……” “好一个泼妇!”德·格里高声说。 果然,我发现老太太已经到了台阶上,因为找不到我,她正不耐烦呢。她等不到四点钟了。 “快,抬起来!”她吆喝道,于是我们又向轮盘赌台走去。 1 原文为德文。 赌徒 第十二章 老太太情绪激动,焦躁;看得出,她脑子里只想着轮盘赌。对其他一切她毫不留神,总之是极其心不在焉。比如,走在路上,她什么都不问,不像刚才那样,什么都要问个明白。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我们身边驰过,她抬起手来,问道:“这是什么?谁的车?”可是我的回答她却没有听见;她若有所思,却又不断地做些急躁的手势,不耐烦地扭动着身体。快到游乐宫时,我远远地把武梅海姆男爵夫妇指给她看,她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十分淡漠地“嗯”了一声,便迅速回过头去,朝着跟在后面行走的包塔贝奇和玛尔法很不客气地说: “喂,你们寸步不离紧跟着干什么?又不是每次都得带着你们的!回去!”等那两人匆匆鞠了一躬,转身回去,她又朝着我补充说:“我只要你陪着就够了。” 游乐宫里人们已经在等候老太太。众人当即在庄家旁边替她腾出老位子。我觉得,这些做庄家的始终是那样彬彬有礼,表现出自己是普通办事人员的样子,无论赌台老板赢钱也罢,输钱也罢,他们几乎完全无所谓。其实,他们对赌台老板输钱绝不是什么无所谓;他们一定得到过既要吸引赌客,又要维护赌台老板最大利益的指示,他们自己必定也从中得到奖金和奖励。他们至少是把老太太当作贡品。后来发生的情况果然没有超出我们的预料。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老太太一上来直接打零的主意,立刻吩咐拿十二个弗里德里希一次下注。我们下注一次,两次,三次,——零没有出来。“下注!下注!”老太太急煎煎地催促我。我照办。 “咱们输掉几盘啦?”末了,她问,按捺不住地咬着牙齿。 “老太太,咱们已经下注十二盘,一百四十四个金币输掉了。老太太,我对您说,兴许到晚上也……” “别说了!”老太太打断我,“押在零上,马上再押一千盾在红上。给,本票,拿去。” 出来的是红,零上的赌注又被吃掉;我们赢回一千盾。 “你看,你看!”老太太轻声说,“输掉的钱差不多全部赢回来了吧?再押零;咱们再押十来次就不押了。” 可是到第五回老太太就急慌了。 “让这害人的零见鬼去。给,把四千盾全部押在红上。”她命令道。 “老太太!这样下注太多了。要是红不出来怎么办?”我央求道。可老太太推了我一下,差点儿把我推倒。(她推人很重,几乎可以说是像打人一样。)没办法,我把不久前赢来的四千盾通通押在红上。轮盘转动起来,老太太泰然自若地坐着,傲然挺直了身子,毫不怀疑她一定会赢。 “零。”庄家大声宣告。 老太太起先不明白,及至看到庄家把她的四千盾连同赌台上的所有赌注一起耙了去,及至知道出来的是这么久不曾出来的零,我们为之输掉将近两百个金币的零,老太太刚才痛骂过、不再下注的零,像故意捣蛋似的突然蹦了出来,她“啊呀”叫了一声,对着整个赌场把两手一拍。周围的人笑了起来。 “我的天哪!这该死的零忽然一下子冒出来了!”老太太大叫大嚷,“可恶极了,可恶极了!是你!都是你!”她一边推我搡我,一边怒不可遏地责怪我。“是你劝我不要押零。” “老太太,赌的方法我对您讲过了,我怎么能保证每一次机会不落空呢?” “去你的机会!”她恶声恶气地说,“你走开吧!” “告辞了,老太太。”我转身便走。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站住!你上哪儿去?嗯,怎么啦?怎么啦?你恼火了!傻瓜!再待一会,再待一会,,别生气,傻瓜是我自己!你说说,现在怎么办?” “老太太,我再也不给您出主意了,因为您要怪我的。您自个儿赌吧;您吩咐,我替您放赌注。” “好吧,好吧!再押四千盾在红上!这是皮夹子,拿去,”她从袋里掏出皮夹子递给我。“快拿着,这里面有两万卢布现款。” “老太太,”我喃喃地说,“这么多现款……” “我豁出去了!——我要捞回本钱!下注!” 我们下注,输了。 “下注,下注,八千全押上!” “不行,老太太,最多押四千!……” “那就押四千!” 这一回我们赢了。老太太劲头来了。“你看,你看!”她推推我,“再下注四千!” 我们下注,输了;接着又输一盘,再输一盘。 “老太太,一万两千都输掉了。”我报告说。 “我知道都输掉了,”她说,处于一种看似平静的疯狂状态,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知道,老弟,我知道的,”她喃喃地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面,似乎在思考,“嗨!我豁出去了,再押四千盾!” “没有钱了,老太太。皮夹子里只有一些五厘息的票券,还有一些汇票,现钱可是没有了。” “钱包里呢?” “只剩下零钱了,老太太。” “这里有兑换银钱的铺子吗?”老太太果断地问道,“人家对我说过,我国的各种票据都可以兑换。” “哦,兑换的铺子有的是!不过换钱的话您可要吃大亏……那是连犹太人都会大吃一惊的!” “胡说八道!我要翻本!推我去!喊那几个笨蛋!” 我把轮椅拉出来,几个推车的子走上前来,我们离开游乐宫。“快推!快推!快些!”老太太下令,“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带路,找一家近的……路远不远?” “才两步路,老太太。” 可是我们在街心花园折往林荫道的拐弯处遇上了我们那帮人:将军、德·格里、勃朗希小姐和她妈妈。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没有和他们在一起,阿斯特莱先生也不在其中。 “走!走!走!别停留!”老太太吆喝道,“喂,你们这样干什么?没时间跟你们在这里磨蹭!” 我走在后面,德·格里急速跑到我跟前。 “上次赢来的钱都输掉了,还有她自己的一万二千盾也输了。此刻我们去兑换五厘息的票券。”我匆匆忙忙低声告诉他。 德·格里跺了跺脚,急忙奔去告诉将军。我们继续推着老太太往前去。 “停一下,停一下!”将军气得要发疯,轻声喝住我。 “您倒去阻拦她一下试试。”我低声回他一句。 “婶婶!”将军走上前去,“婶婶……我们现在……我们现在……”他嗓音发抖而且微弱,“我们租了马到城外去……极其迷人的景色……秀女峰……我们是来邀请您的。” “去你的,秀女峰也去它的吧!”老太太烦躁地挥手撵他走。 “城外有村庄……我们在村里饮茶……”将军已经完全绝望,可还继续说。 “我们在鲜嫩的草地上喝牛奶。”德·格里愤恨之极,在一旁作补充。 牛奶,鲜嫩的草地,——全是巴黎资产者理想中的田园牧歌风光;大家知道,资产者的“自然与真理”观也尽在于此! “你和你的牛奶也去它的吧!你自己多灌几杯,我喝牛奶要肚子痛的。你们还紧追不舍的干吗?!”老太太吼叫起来,“我没工夫讲话!” “到了,老太太!”我高声说,“这里就是!” 我们推着轮椅来到一家银号跟前。我进去兑换;老太太留在门外等候。德·格里、将军和勃朗希站在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太太愤恨地朝他们看了一阵;他们顺着街路往游乐宫而去。 银号里的人向我提出要一笔吓人的手续费,我不敢做主,回来向老太太请示。 “哎呀,真是一帮强盗!”她两手一拍,叫了起来,“好吧!没什么!换!”她毅然决然说,“等一下,叫那个钱商到我这里来!” “是叫银号里的办事员吧,老太太?” “办事员就办事员,反正一样。咳,这帮强盗!” 办事员得知一个年老体衰、不能走路的伯爵夫人要他去,他同意出来。老太太气呼呼地大声责骂他做生意搞欺诈,把他数落了好久,又用俄语夹着法语、德语的杂拌儿语言跟他讨价还价,我在其间帮着翻译。办事认真的银号职员看着我们两人,摇摇头,一声不吭。他十分好奇地、目不转睛地打量老太太,简直到了无礼的程度。后来他才微微露出笑容。 “喂,滚吧!”老太太喝道,“吞我的钱不呛死你们!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在他这里兑换吧,没有工夫,否则到另一家去……” “办事员说,别人家给的钱还要少。” 当时的费用我多半记不得了,不过那准是很吓人的。我换到一万二千弗罗林的金币和钞票,拿了账单,送给老太太。 “行了!行了!行了!不用算,”她连连挥手,“快走!快走!快些走!” “这该死的零我永远不押,红也不押。”她说,坐在轮椅上向游乐宫而去。 这一回我竭尽全力提醒她,下注尽量少些,说服她,等手气转了,下大注的机会有的是。然而她十分性急,起先虽则表示同意,但是在赌钱的时候却没有对她加以控制的可能。刚赢了十个弗里德里希,二十个弗里德里希,她就开始捅我:“喏,你瞧!喏,你瞧!喏,我们不是赢了!刚才若是不押十个,押四千,我们就赢四千了,现在怎么样?都是你,都是你!” 看着她赌钱,我心里懊恼得不行,但我终于打定主意不开口,再也不出什么主意。 忽然德·格里奔了上来。他们三人都在旁边。我发现,勃朗希小姐和她妈妈站在旁边,正在向公爵大献殷勤。将军失宠,几乎受到冷落。勃朗希根本就不愿意理他,尽管他想方设法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可怜的将军!他的脸色一会儿煞白,一会儿通红,浑身哆嗦,甚至顾不上去注意老太太赌钱。勃朗希和那位破公爵终于走了;将军跟在他们后面。 “夫人,夫人,”德·格里一直挤到老太太身边,凑在她的耳朵边,声音甜甜的低声对她说。“夫人,这样下注不行……不行,不行,不可以……”他操着蹩脚的俄语说,“不行!” “怎么不行?你来指点!”老太太冲着他说,德·格里突然用法语唠叨起来,忙忙乱乱地提建议,说是应当等机会,他开始计算一些数字……老太太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德·格里不断地向我回过脸来,要我翻译;他用手指头戳戳桌子,指指点点,到临了,他抓起铅笔在小纸片上计算起来。老太太终于失去耐心了。 “好啦,走开吧,走开吧!全是胡说八道!夫人、夫人的叫得挺甜,可他自己也不在行!走吧!” “不过,夫人。”德·格里叽叽喳喳,又用手指指点点,作着解释。人家总算弄清了他的意思。 “嗯,就照他说的下一次注,”老太太吩咐我,“咱们看一看,也许真的会押中。” 德·格里只是想使她不下大赌注,他建议我们在一个一个数字及各组数字上下注。我按照他的指点,在一到十二之间每个奇数上各押一个弗里德里希,在十二到十八以及十八到二十四的每组数字上押五个弗里德里希,总共下注十六个弗里德里希。 轮盘转动起来。庄家喊出:“零!”我们下的注通通被吃掉。 “大饭桶!”老太太冲着德·格里呵斥,“你这个讨厌的法国佬!是你这恶棍在给人家出主意!走开!走开!自己一窍不通,偏来管闲事!” 德·格里被大触霉头,他耸耸肩膀,鄙夷不屑地看了一眼老太太,走掉了。这样跟人交往,连他自己也觉得丢脸,实在使他难以忍受。 一个钟头以后,不管我们怎样设法取胜,最后还是全部输光。 “回去!”老太太吆喝一声。 她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来到林荫道。快要到达旅馆时,她才发出感慨: “大傻瓜!糊涂虫!你个老糊涂!” 一走进房间,老太太便吆喝起来:“给我上茶!马上收拾东西!咱们走!” “请问老人家,到哪里去呀?”玛尔法问。 “关你什么事?人应该守本分!包塔贝奇,收拾东西,把行李都收起来。咱们回去,回莫斯科!我把一万五千卢布通通输光了!” “一万五千卢布,老人家!我的天哪!”包塔贝奇惊呼道,同情地两手一拍;他大概认为自己理应表示心痛。 “得啦,得啦,笨蛋!还心痛呢!住嘴!快准备!结账,快些!快!” “最近的一班车是九点半钟开,老太太。”我报告说,消一消她的火气。 “现在几点钟?” “七点半。” “真糟糕!不过反正一样!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我身边一文钱也没有了。这里还有两张票据,劳驾您去跑一趟,替我把这两张也兑了。要不然连动身的路费也没有。” 我去兑钱。半小时后返回旅馆,在老太太房里遇到全体人马。他们得知老太太要回莫斯科,深感震惊,似乎比得知她输了钱还要吃惊。假定说,她的归国能使她的财产得以保全的话,那么,如今将军又会怎么样呢?谁来付钱给德·格里呢?勃朗希小姐自然不会等待下去,等老太太去世,她多半会此刻就跟着那个公爵或者其他什么人溜之大吉。这一帮人站在老太太面前,安慰她,劝她。波丽娜又不在场。老太太发疯似的冲着他们喊叫。 “别缠住我,你们这些魔鬼!跟你们有什么相干?这山羊胡子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冲着德·格里吼叫,“你这个丑八怪要什么?”她又转过来对着勃朗希小姐叫道,“你来献什么殷勤?” “见鬼!”勃朗希小姐猛地眼睛一瞪,低声说道,但突然又哈哈大笑着走出去。 “她还有得活呢!”走出门去时,她对着将军尖声叫道。 “哦,那你是在盼我死喽?”老太太对将军咆哮起来,“走开!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把他们都撵出去!跟你们有什么相干?我花的是自己的钱,不是你们的!” 将军耸了耸肩膀,佝偻着背,走了出去。德·格里跟着他退出。 “叫普拉斯科维雅来。”老太太吩咐玛尔法。 过了五分钟,玛尔法带着波丽娜回来。这段时间,波丽娜一直和孩子们待在自己房里,大概是有意整天不出房门。她的脸色严肃,忧伤,心事重重。 “普拉斯科维雅,”老太太开口了,“刚才从旁人那里听到说,你那位继父,这傻瓜,好像打算娶那个愚蠢又轻佻的法国女人,这是不是真的?她是个女戏子,或者比戏子还要糟糕?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奶奶,这事情我不十分清楚,”波丽娜回答道,“不过根据勃朗希小姐本人的话,——她认为没有必要隐瞒,——我得出结论……” “别说了!”老太太坚决打断她的话头,“我全明白!我始终认为他会这样,认为他是最空虚、轻浮的人。他摆架子,以为自己是将军(其实是上校,退休时才得到将军衔),还妄自尊大。好闺女,我知道你们一封接一封往莫斯科拍电报,‘老太婆是否快咽气了?’他们是等遗产!他若是没有钱,这下贱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康明小姐,是吗?——连他做她的听差都不会要,何况他还满嘴假牙。据说她自己的钱多得很,在放债生利息,攒钱发财。普拉斯科维雅,我不怪你。电报不是你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也不愿提了。我知道你的倔脾气,——像只胡蜂!给你螫一口,要肿起好大一个包;我就是心疼你,因为我喜欢你的母亲,已故的卡杰琳娜。嗳,你愿意不?撇下这里的一切,跟着我走。你无处安身,如今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也不体面。等一等!”波丽娜刚欲回答,老太太打断她,“我还没有说完。对你,我没有任何要求。我有房子在莫斯科,你自己知道的,大得像宫殿,你若不喜欢我的性格,你哪怕住整个一层楼,哪怕几个星期不来见我都行。怎么样,愿意还是不愿意?” “请让我先问一声:难道您打算马上就走?” “姑奶奶,我难道在开玩笑?我说了,就要走。今天我在你们那该死的轮盘赌上输了一万五千卢布。五年前,在莫斯科郊区,我曾答应把一座木头教堂改建成石头教堂,可是教堂没修,倒是在这里把钱输了个精光。现在,我的妈呀,我要去修教堂了。” “那么矿泉水还喝不喝呢,奶奶?您不是来喝矿泉水的吗?” “去它的吧,矿泉水!普拉斯科维雅,你别惹我生气。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你说,去还是不去?” “奶奶,我非常、非常感谢您为我提供栖身之所,”波丽娜很动感情地说,“您多少了解了我的处境。我非常感激您,请您相信,我会上您那里去的,可能不久就去。但现在却有些……重大的……原因……我无法现在、此刻就作出决定。您如果再逗留两星期的话……” “那意思是,你不愿意走?” “那意思是,我走不了。况且我无论如何不能把弟弟和妹妹撇下不管,因为……因为……因为他们确实有可能被遗弃,……如果您带着我和小孩子们一起走,奶奶,那我当然上您那儿去,而且请您相信,我会报答您的!”她激动地补充说,“不带上孩子们,我不能跟您走,奶奶。” “好啦,别哭了!(波丽娜根本没有想到哭,她也从来不哭。)给小娃娃们住的地方总是有的,鸡窝大得很。再说他们也到了该上学的时候了。那么,眼下你不去?哦,普拉斯科维雅,小心啊!我是希望你好,因为我了解你为什么缘故不走。我全清楚,普拉斯科维雅!那个法国佬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幸福的。” 波丽娜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我打了个寒噤。(大家都知道!唯独我一个人一无所知!) “好啦,好啦,别愁眉苦脸的。我不唠叨了。不过小心,不要让事情弄糟,懂吗?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会疼你的。嗯,得了,我眼不见为净,不看见你们大家才好呐!走吧,再见!” “奶奶,我还要来给您送行。”波丽娜说。 “不用了。别打扰我,你们都使我心烦。” 波丽娜吻了吻老太太的手,可是老太太连忙把手抽回,自己亲了一下她的腮帮。 波丽娜从我身边走过,迅速瞥了我一眼,立即把目光移开。 “好,跟你也告别吧,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离开车只有一个钟头了。我想,你陪伴我,一定也累了吧。给,这五十个金币你拿去。” “非常感谢您,老太太,但我不好意思……” “拿去,拿去!”老太太高声说,那么威严,坚决,我不敢推辞,收下了。 “在莫斯科你若找不到差使,上我那里去。我给你介绍个工作。走吧!” 我回到自己房里,在床上躺下。我仰面朝天,双手枕在脑后,躺了半个钟头。厄运已经临头,需要好好想一想。我决定明天刻不容缓地和波丽娜谈一谈。哦!法国佬?那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波丽娜和德·格里!老天爷,怎么般配!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突然忘乎所以,一跃而起,打算立即去找阿斯特莱先生,无论如何要跟他谈一谈。这里的情况他当然比我了解得多。阿斯特莱先生?对我又是个谜! 然而这时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我开门一看,是包塔贝奇。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老弟,请你去见老太太!” “怎么一回事?她不是要走了吗?离开车只有二十分钟了。” “老弟,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快去,快去叫!’——就是叫您,老弟。看在上帝分上,快去吧。” 我当即飞奔下楼。众人已将老太太推到走廊上。她手里拿着一张纸片。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带路,咱们走!……” “上哪儿,老太太?” “我豁出去了,翻本去!喂,走吧,别问了!赌台营业到半夜是不是?” 我愣住了,略一思索,当即打定主意。 “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您要去请便,我可不去。” “这是为什么?这又是怎么啦?你们都发疯了吧!” “您要去随您的便,我可不想在以后责备自己!我不愿意做旁观者,也不愿意做参与者。饶了我吧,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这儿是您的五十个金币,奉还。告辞了!”说着,我将一封金币放在老太太轮椅旁边的茶几上,鞠了一躬,走了。 “真是胡说八道!”老太太冲着我的背影大声说道,“不去,请吧。我一个人也能找到路!包塔贝奇,跟我走!喂,抬起来,走吧。” 我没有找到阿斯特莱先生,返回下榻处。深夜十二点多钟,我从包塔贝奇那里得知老太太这一天是怎么过的。不久前我替她兑换的钱,按我国币制还有一万卢布,她全输光了。在赌场里凑上来替她出谋划策的是不久前她给过两个金币的那个波兰人,他一直指挥她赌钱。起先,在那个波兰人没有凑上来之前,她叫包塔贝奇替她下注,但不一会儿就把他赶走了;这时波兰人凑了上去。巧极了,他懂俄语,还能夹杂三种语言,勉强诌上几句,所以他们彼此能懂个大概。那家伙虽然一迭连声的“太太、太太”,老太太还是一直狠狠地骂他。“跟您哪能相比,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包塔贝奇说,“她对待您简直像对待老爷,可那家伙,居然这样——我亲眼目睹的,我敢发誓,——他从赌台上抢她的钱。她两次在赌台上当场把他抓住,骂得他狗血喷头,用各种各样难听的话骂他,老弟呀,有一次连他的头发都给揪下一绺,真的,我没撒谎,引起周围的人一片哄笑。老弟呀,她全输掉了!她身上所有的钱,您替她兑换的钱,全输掉了。我们把老太太推到这里,——她只要了点水喝,给自己画十字,就上床躺下。她大概累坏了,立刻就睡着了。上帝让她睡个好觉!啊,这趟出国呀!”包塔贝奇归结道,“我说过的,没好事儿。快些到咱们的莫斯科去吧!咱们在莫斯科的家里,什么没有呀!宽敞的房屋,花园,鲜花,这里根本没有这样的花,喷喷香,满是汁水的小苹果,——他们偏偏不待,要到国外来!哎哟——哟!……” 赌徒 第十三章 几乎整整一个月过去,我没有碰过我的札记。我是根据我的印象开始作札记的,这些印象虽然凌乱,但委实强烈。当时我预感到事故临近,它果然来了,不过比我所估计的还要突兀、还要出人意料百倍。这一切有点儿古怪、荒唐,甚至带有悲剧意味,至少从我这方面来看是如此。我发生了几件事情,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是这么看的,虽则从另一个观点看来,尤其是根据我被卷入的那些事件的演变过程来判断,也许只是不大寻常而已。然而,对我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是我自己怎样对待这些事件。直到现在我仍然不了解自己!这一切都像一场春梦似的消逝了,——连我的炽热的爱情也是如此,我的爱情是强烈而真挚的,然而……如今它在哪里呢?诚然,无影无踪了,但现在有时候我脑子里还闪过这样的想法:“当时我是不是发疯了?那时候我是不是待在某地的疯人院里?也许现在我还待在里面,——我一直觉得好像是这样,直到现在也只觉得似乎是这样……” 我把纸片收拾在一起,翻阅一遍。(谁知道为什么要翻阅,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相信,我不是在疯人院里写的?)现在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秋天来临,树叶渐渐枯黄。我待在这凄凉的小城里(啊,德国的小城都是那么凄凉!),没有去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心头却充满了刚过去的事件的种种感受,鲜明的印象,不久前这一事件的旋风还在影响我,这股旋风当时刮得我晕头转向,而后又把我不知抛扔到何方。我一直觉得我似乎还在旋风中打转,这场风暴眼看又要过去,顺便将我席卷而去,我又将失去分寸感,没了头绪,旋转得晕晕乎乎,晕晕乎乎,晕晕乎乎…… 不过,如果我有可能把这个月里发生的一切理清楚,我也许能勉强站稳而不再旋转。我又着迷似的提起笔来;再说有时候晚上也实在没有事情可做。真奇怪,为了找点事情做,我从当地的蹩脚图书馆里借了德文版的保罗·德·科克的小说来看,这种小说我简直受不了,可是我看下去了,——我对自己也感到奇怪,倒好像我怕看正儿八经的书籍,怕做正儿八经的事情,唯恐因此而把刚过去的那件事的温馨给破坏了。好像这场荒唐的春梦于我竟是那样宝贵,一直余韵袅袅,在我心头缭绕,使我不敢拿别的东西去碰它,怕它像轻烟一般飞散!这一切对我真是那样宝贵吗?是的,当然是宝贵的,也许,再过四十年我还会回想起来…… 那么,我写下去。不过,现在可以叙述得简短些,只讲一部分,因为那感受已经大非昔比…… 首先把老太太的事儿作个交代。她在第二天便把钱全部输光。事情也理应如此,像她这样的人,一旦踏上赌博这条路,那必定像坐雪橇从山上往下滑,越滑越快。她赌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八点。她赌钱时我没有在场,只是根据别人说的我才略知一二。 包塔贝奇在游乐宫整天随侍在她身边。一些波兰人指挥老太太赌钱,那天他们几次轮流换班。起先她让昨天被她揪过头发、后来被她撵走的那个波兰人来,后来她要另一个人,可是这个人更糟。她撵走这个人,又要第一个人来,他被驱逐之后并没有走远,就待在她轮椅后面,不时向她探头探脑,——到最后,老太太陷入绝境。那被撵走的第二个波兰人也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他们一个站在右边,一个站在左边,为了赌注和赌法一直争吵不休,互相谩骂,互相骂对方是“骗子”,还用了其他的波兰的“客气话”回敬。过后他们又和好,乱哄哄地下注,滥作主张。吵过之后,他们各自为政地下注,比如,一个押红的,另一个押黑。结果,他们把老太太搞得糊里糊涂,晕头转向。到临了,她几乎含着眼泪向做庄家的老头子请求保护,叫他把那些人赶走。他们果然立时被撵走了,尽管他们叫喊,反抗。他们两人齐声喊叫,声称老太太欠他们钱,她欺骗他们,她对待他们手段很卑鄙、下流。不幸的包塔贝奇在输钱的当天晚上就含着眼泪把这一切告诉我,还说他们各人的口袋里塞满了钱,他亲眼看见,他们怎样昧着良心偷钱,不时往自己袋里揣钱。比如,一个波兰人向老太太讨五个金币作报酬,立即在轮盘赌上下注,放在老太太的赌注旁边。老太太赢了,他就嚷嚷说,这是他的赌注赢了,老太太的赌注输了。等他们给撵出去的时候,包塔贝奇站出来揭发,说他们袋里装满了金币。老太太当即请求庄家处置。于是不管两个波兰人如何直着嗓门叫唤(活像两只被捉住的鸡),警察来了,立即抄出他们袋里的金币,还给了老太太。那天一整天老太太在庄家们和游乐宫负责人那里明显地享有威信,直到后来输了钱。她的消息渐渐传遍全城。来温泉疗养地观光的各国旅客、平民百姓和达官显贵,都聚拢来一睹“输了好几百万”的“像小孩一般的俄国老伯爵夫人”的风采。 不过,两个讨厌的波兰佬给赶走以后,老太太赢的钱还是很少、很少。马上来了第三个波兰人接替那两个,为她效劳。这个人操一口纯正的俄语,穿戴得像个绅士,但还是奴相十足;蓄着浓浓的小胡子,端着一副臭架子。他嘴里十分恭谨,说是“匍匐在太太脚下”,但是对待周围的人却举止傲慢,颐指气使,——总之,马上把自己当作是老太太的主人,而不是仆人。每赌一盘,他就转身对着她用极难听的话赌咒发誓,说他本人是个“有身份”的老爷,绝不会拿老太太的一文钱。他一再赌咒发誓,翻来覆去,倒使得老太太畏畏缩缩了。不过,因为这位先生开头的时候确实似乎点拨了一下老太太,使她开始赢钱,故而老太太自己也不想让他走开。过了一个钟头,原先被赶出游乐宫的那两个波兰人又出现在老太太的轮椅后面,又提出要为她效劳,哪怕当跑腿。包塔贝奇指天发誓说,那位“有身份”的先生跟他们眼睛,递眼色,甚至把什么东西塞到他们手里。因为老太太没有吃过午餐,又几乎离不开轮椅,所以一个波兰人倒是确实派了用场:一会儿跑到旁边游乐宫的餐厅里,替她端来一盆清肉汤;一会儿端来一杯茶。不过,他们是两个人奔来跑去。等到一天快过去,大家都看出老太太快把最后一张钞票输掉,这时她的椅子后面已经站着六个波兰人,都是原先没看见过、没听说过的。等老太太的最后几文钱快要输掉的时候,他们这些人不仅不去听她的,对她不加理会,甚至越过她,直接扑到赌台上去自己抓起钱来,自作主张地下赌注。他们争吵,叫喊,不客气地同“有身份”的先生商量交谈,那位“有身份”的先生也差点儿把老太太置之脑后。等到老太太全部输光,晚上八点返回旅馆的途中,还有三四个波兰人不肯离开,在轮椅两边奔跑,声嘶力竭地叫喊,急巴巴地断定说老太太骗了他们,应该还钱给他们。他们一直追到旅馆,最后自然被人家推着搡着赶了出来。 据包塔贝奇计算,老太太那天总共输了九万卢布,头一天她输掉的钱还不在其内。所有票据——五厘息的票券、本国债券、她带来的所有股票,她都陆陆续续拿去兑换了。我颇感奇怪,她坐在轮椅上,几乎不曾离开过赌台,这七八个小时她怎么支持下来的。可包塔贝奇说,她有三四次确实大赢而特赢过,她又被赢的希望吸引着,没法子离开。不过凡是赌徒都知道,一个人坐在一个地方赌钱,眼睛盯住牌,不左顾右盼,几乎可以赌上一天一夜。 同一天,我们在旅馆里也发生了几件很重大的事情。上午,十一点钟不到,老太太还待在屋里,我们那一伙人,就是将军与德·格里,决定采取最后步骤。他们得悉老太太根本不打算离开这里,相反的还要再去游乐宫,他们全体人马(波丽娜除外)来到她的房间,跟她作最后谈判,甚至摊牌。将军因为感到后果严重,心里惊悸发颤,竟采取了过火的做法,苦苦哀求了半个钟头,公开承认了一切,就是承认他所欠的全部债务,甚至承认了他对勃朗希小姐的爱情(他全然着慌了),接着,他突然采取威胁的口气,甚至扯开嗓门对着老太太喊叫、跺脚。他叫喊说她玷辱了他们家的姓氏,她的所作所为成了全城的丑闻,最后……最后,将军大声叫道:“夫人,您玷污了俄国的名声!处理这件事有警察局呢!”老太太最后用棍子(真的棍子)赶他出去。那天上午将军和德·格里还商量了一两次,他们研究能否真的动用警察?他们可以说,这位不幸的、然而可敬的老妇人老得脑子糊涂了,连最后几文钱都快输光了,如此等等。总而言之,考虑是否要对她搞什么警察监护或者禁止她赌博?……然而德·格里只耸了耸肩膀,当面讥笑将军;将军说话已经语无伦次,急匆匆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后来德·格里把手一甩,不知到哪里去了。晚上得知他已经搬出旅馆,事先他曾经十分神秘地和勃朗希小姐谈过话。至于勃朗希小姐,她从上午起就采取了决绝的措施:她把将军完全甩开,甚至不许他在她眼前露面。将军到游乐宫去追她,遇见她跟小公爵手挽着手,她和康明夫人都不认他。小公爵也没有向他行礼。整个这一天勃朗希小姐尝试着说服小公爵,要他最终表个态。可是,呜呼!她在公爵身上打的算盘完全落空!这个小小的惨剧发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她突然发现小公爵原来一贫如洗,而且还在打她的主意,到游乐宫近旁向她借钱去赌轮盘赌。勃朗希气愤地把他赶走,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那天早晨,我上阿斯特莱先生处去,或者,确切一点说,整个上午我在寻找阿斯特莱先生,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家里、游乐宫或公园里都不见他的踪影。这一天他没有在自己的旅馆里用午餐。四点多钟时我忽然看见他从火车站的月台径直往英吉利旅馆走去。他匆匆忙忙,正在全神贯注地为什么事操心,虽然从他的脸上难以看出什么忧虑或者惶惑不安的神色。他亲热地向我伸出手来,习惯地喊了一声“喂!”但是他并没有停步,继续步履匆匆地走路。我紧跟在后,但是他回答我的话却使我无法问他。况且不知为什么,我十分不好意思谈到波丽娜。他自己也一句都不曾提到她。我把老太太的事告诉他,他严肃而认真地听了之后,耸了耸肩膀。 “她全输光了。”我说。 “是的,”他答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刚去赌钱不久,所以我大致知道她会输。如果有时间的话,待会儿我要顺便去游乐宫看看,因为这情况挺有趣……” “您到哪里去了?”我高声说,直到现在还没有问他,我自己也觉得惊奇。 “我到法兰克福去了。” “有事情?” “是的,有事情。” 接下来,我再问他什么呢?我还跟在他身边走,可他忽然拐向路边的四季旅馆,朝我点点头,不见了。回来的路上,我渐渐明白,即使我跟他谈上两小时也一定打听不出什么的,因为……我无从问起!是的,当然是这样!现在我无论怎样也无法把我的问题明确地提出来。 整个这一天波丽娜一会儿跟孩子们和保姆在公园里散步,一会儿待在家里。她早就避免跟将军见面,几乎什么话也不跟他说,至少绝不和他谈重要的事情。这情况我早已察觉。不过,我知道将军今天的境况,我琢磨,他不可能放过她,就是说,他们一家人之间必定会有一场重要的谈话。可是,等我与阿斯特莱先生说过话回到旅馆,遇见波丽娜和孩子们,她的脸色极其平静,仿佛袭击家庭的阵阵暴风雨唯独与她一人无关。我向她致意,她朝我点点头。我心绪恶劣,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自然避免跟她说话,自从我跟武梅海姆发生过龃龉之后,我一次也没有跟她照过面。我多少有点摆架子,意气用事,不过随着时间过去,我心里也越来越郁积着真正的不满。即使她丝毫不爱我吧,也不该这样作践我的感情,这样轻蔑地对待我的表白呀。她是知道我确实爱她的,是她自己让我这样跟她说话的呀!诚然,我们之间的事情开始时有些古怪。前一阵子,很早啦,两个月之前吧,我发现她想让我成为她的朋友,可以信赖的朋友,她甚至稍稍作了尝试。不过当初不知为什么咱们没有进行下去,结果,没有成为知己,倒留下了如今的别别扭扭的关系,因此之故,我才和她这样说话。不过,她既然讨厌我的爱情,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禁止我提起呢? 没人禁止我;有时候她甚至自己逗我谈,而且……当然,她这样做是为了取笑我。我确实知道,我清清楚楚地发现,她喜欢这样折磨我:倾听我的表白,突然狂妄地用异样的轻蔑和冷淡弄得我仓皇失措,痛苦不堪。她明明知道,我没有她活不下去。我跟男爵发生冲突之后,至今已经三天过去,我已经忍受不了我们的分离。此刻我在游乐宫遇到她,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脸也发白了。她没有我也活不下去的!她需要我,——难道,难道仅仅把我当作小丑巴拉基廖夫1? 她心里有秘密——这是明摆着的!她跟老太太的谈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因为我曾千百次要她对我开诚布公,因为她确实知道我甘愿为她献出我的生命。但是她始终轻蔑地敷衍我,我要为她牺牲生命,她不要,却要求我做出反常的举动,如像当时我对男爵所做的那样!这难道不令人愤慨?难道这个法国人对于她就是整个世界?那么阿斯特莱先生呢?事情到这一步就变得完全难以理解了,何况……天哪,我太痛苦了! 回到寓所,气愤之下,我提起笔来,匆匆写了一封信给她: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我清楚地看到,结局已经来临,那自然也牵连到您。我最后再说一遍:您是否需要我的生命?如果我对您有用的话,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用处,请您支配吧。我暂时待在自己房里,至少大部分时间待在里面,哪里也不去。如果需要,请来函或来人关照。 我封好信,交给旅馆的小厮,命他直接交到她的手里。我不等待她的回音,但是过了三分钟,小厮回来,捎来口信说“叫我向您致意”。 七点钟光景,将军派人叫我去。 将军在起居室里,看他身上的装束似乎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帽子和手杖放在长沙发上。我进去的时候,好像看到他岔开双腿,站在房间中央,低着头,正在大声地自言自语。他一瞧见我,立即便呼喊着奔上前来,我身不由己地躲开他,很想溜走。可是他抓住我的双臂,拖我到沙发旁,他自己在沙发上坐下,让我坐在对面的安乐椅上。他握住我的手不放,嘴唇发抖,眼泪汪汪的,泪珠忽然在睫毛上闪闪发亮,他用祈求的声调说道: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救救我,救救我呀,可怜可怜我吧!” 我好久都摸不着头脑;他一直说呀,说呀,老是翻来覆去:“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期待着我来进行劝解什么的;或者,更确切一点说,他被大家抛弃,陷于苦闷不安中,他想起我,叫我来,仅仅是为了听听他的诉说,诉说,诉说。 他像发疯了,至少是失魂落魄达于极点。他叠起双手,打算跪在我的面前,要(你们猜做什么?)——要我马上去找勃朗希小姐,恳求她,劝她回到他身边来,嫁给他。 “对不起,将军,”我大声说,“勃朗希小姐可能直到现在眼睛里还没有我这个人哩。我能做什么呢?” 然而反对也没有用。他根本不懂人家对他说的话。他还讲起老太太,可是东一句,西一句;他还主张派人去叫警察。 “在国内,在国内,”他说,一下子气愤起来,“总而言之,在一个制度完备的国家里,有机关,对这样的老太婆立即可以实行监护!是的,先生,是的,”他从座位上霍地跳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突然用谴责的口气继续说,“您还不知道这情况,先生,”他朝着角落里他想象出来的一位先生说,“您知道了吧,……是的……在咱们国内,这种老太婆要收拾得她服服帖帖,服服帖帖,收拾得她服服帖帖,是的……唉,见她的鬼!” 说着,他又倒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一边喘气,一边唏嘘,匆匆告诉我,勃朗希小姐之所以不肯嫁给他,是因为报告老太太死讯的电报没有来,老太太本人倒来了,而她现在已经明白,他得不到遗产了。他似乎以为我对此事还一无所知哩。我刚提到德·格里,他就把手一甩说:“走啦!我的一切都抵押给他了,我一贫如洗啦!您带来的那些钱,……那些钱,我不知道有多少,好像还剩下七百法郎吧,——也够了,总共就这些,其他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旅馆里的账您怎么办呢?”我骇然问道,“还有,……往后怎么办呢?” 他沉思地望着,却好像什么也不明白,甚至也许没有听清我的话。我试了试,提起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提起孩子们,他马上回答说:“是的!是的!”可是立即又扯到那个小公爵,说是现在勃朗希要和他一起远走高飞了,那么……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他突然向我说道,“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该怎么办呢,——您说吧,这是忘恩负义啊!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说到末了,他泪如雨下。 对这样的人真是毫无办法。撇下他一个人有危险,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情。不过我好歹总算抽身出来,我关照保姆,夜里常去看看他;此外我还关照了旅馆的仆役——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他答应我随时加以照拂。 刚离开将军,包塔贝奇便来找我,说是老太太叫我去。已经八点钟了,她输光钱以后刚从游乐宫回来。我到了她那儿,老妇人坐在轮椅上,苦恼万分,面带病容。玛尔法递给她一杯茶,几乎硬逼着她喝下去。老太太的声音和语气明显地变了。 “你好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老弟,”她庄重地低着头,缓缓地说道,“对不起,又打扰你了,请原谅老年人。老弟呀,我的一切都撂在那边了,足足有将近十万卢布哪。昨天你不陪我去,你做得对。现在我没钱了,一文不名。我九点半动身,一分钟也不想耽搁。我派人去找你那个英国朋友,是叫阿斯特莱吧,我打算向他借三千法郎,借一星期。你去对他说,叫他别东想西想,别不肯借。老弟呀,我还相当富裕。我有三个村庄,两幢房子。现钱也有,只不过没有全部带在身边。我说这话是叫他别疑疑惑惑的……呀,这不,他来了!看样子是个好人。” 阿斯特莱先生听老太太一叫就来了。他没有多加考虑,也没有多说话,当即数出三千法郎的票据,老太太也签上字。事情办完,他行礼告退,赶紧离去。 “现在你也走吧,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只剩下一个钟头多一点,我想躺一会儿,骨头痛。请原谅我这傻老婆子。现在我不会责怪年轻人的轻率了,就是那个倒霉的家伙,你们的将军,我现在也不该责怪他了。不过,他盼望我给他钱,那我还是办不到,因为,据我看,他是个十足的蠢货,只不过我这个傻老婆子并不比他聪明。上帝确实对老人也要加以惩罚,对骄傲的人要给以教训的。好,再见吧。玛尔法,扶我起来。” 但是我倒想给老太太送行。此外,我心里还有一种期待,我总以为,眼看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在自己房里待不住,不时来到走廊上,甚至到林荫道上去徘徊片刻。我给她的信写得明确而干脆,眼前的不幸自然已无可挽回。在旅馆里我已听到说德·格里走了。归根到底,如果作为朋友她拒绝与我交往的话,那么当作仆人,她总不至于拒绝吧。哪怕是供她差遣,我总还是她所需要的;我还是有用的,别人哪行! 在列车开动之前我赶到月台上,把老太太在车厢里安顿好。他们一家人都坐在专车上。跟我告别时她说:“谢谢你,老弟,谢谢你的无私的关怀。请转告普拉斯科维雅,昨天我已经对她说过了,我将会等她。” 我回到下榻处。经过将军的房间,遇见保姆,向她打听了一下将军的情况。她没精打采地回答我说:“嗳,兄弟,没啥。”不过我还是想顺便进去看看,但是在起居室的门口十分惊奇地站住了。勃朗希小姐和将军不知为什么事情正在哈哈大笑。康明夫人坐在沙发上。将军看来快乐得发疯似的,嘟嘟囔囔地说着种种废话,不时发出一长串神经质的笑声,笑得满脸都是皱纹,连眼睛都隐没了。事后我从勃朗希本人处得悉,她把那小公爵赶走之后,听到说将军在哭,她想安慰安慰他,便顺路到他这里待一会儿。但是可怜的将军尚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命运已经决定,勃朗希已经开始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头班车就驰往巴黎。 在将军的起居室门口站了片刻,我打消了进去的念头,悄悄退了出来。上楼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半暗不明中,我突然发现有个人影,坐在窗边角落里的椅子上。我进去时她没有站起身来。我急忙走近去一看,——连气都透不过来,这是波丽娜! 1 指女皇安娜的宫廷小丑伊·亚·巴拉基廖夫。 赌徒 第十四章 我失声惊叫。 “怎么啦?怎么啦?”她觉得奇怪,连声问我。她脸色苍白,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还问怎么啦!是您?在这儿,在我这儿?” “我既然来了,就彻彻底底地过来。这是我的习惯。您马上就会知道详情;快点灯吧。” 我点亮蜡烛。她起身走到桌子边,把一封拆过的信放在我面前。 “您看看。”她吩咐我。 “这,这是德·格里的笔迹呀!”我拿起信,大声说道。我的手发抖,一行一行的字在我眼前跳动。信上的确切的语句我记不得了,下面所记的虽则不是逐字逐句,但至少意思是丝毫不差的。德·格里写道: 小姐,由于处境恶劣,我不得不立即离去。您自己当然已经注意到,在整个情况没有弄清楚之前,我是有意避免跟您作彻底的说明的。贵亲戚,那老太婆(de le vieille dame)的到来和她的荒唐的行径,把我的种种疑虑困惑一扫而空。我自己的企业经营不善,使我今后无法像若干时间以来那样再抱美妙的希望。我对过去的事情表示遗憾,但我希望您在我的行为中找不出什么与贵族和正直的人(gentilhomme et honnête homme)不相称的地方。我借给您继父的钱几乎全部损失了,我觉得极有必要使用剩下的钱: 我已经通知我在彼得堡的朋友,立即将您继父抵押给我的产业出售;但是我知道您那轻浮的继父已把您名下的钱挥霍殆尽,所以我决定免去他五万法郎的债务,把价值相当于此数的一部分抵押产业归还给他,因此您现在有可能收回您所失去的一切,通过法律手续向他讨回产业。小姐,在如今的情况下,我希望我的这一举动于您将极为有利。我也希望,我的这一行动将充分尽到一个高尚正直的人的责任。请您相信,对您的记忆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 “这里都写得很清楚,”我转身向波丽娜说,“难道您还盼着别的什么?”我不满地补了一句。 “我什么也不盼,”她回答说,看来平静,可是嗓音似乎在发抖。“我早就拿定主意了。我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以为我在寻找……我会坚持要……”她停顿下来,没把话说下去,咬着嘴唇,不作声。“我有意格外瞧不起他,”她又说道,“我等着,他会有什么动静?如果继承遗产的电报来了,我会把我继父这个白痴欠他的款子扔给他,然后赶他出去!我很久很久以来就一直恨他。啊,这个人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一千个不是!而现在,现在!……啊,现在我若是能拿五万法郎朝他的卑鄙的丑脸扔去,啐他一口,吐他满脸唾沫,那该多痛快!” “那张字据呢,他退还五万法郎抵押产业的字据呢,不是在将军手里吗?拿来还给德·格里就是了。” “哦,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是的,不能这样!说得对,说得对。然而现在将军又能做什么呢?还有您奶奶怎么样?”我忽然高声问道。 波丽娜有点儿心不在焉,不耐烦地瞅了我一眼。 “提奶奶干什么!”波丽娜恼火地说,“我不可能去找她……再说我也不愿意向任何人求饶。”她生气了,补上一句。 “怎么搞的!”我大声说道,“您怎么,您怎么能够去爱德·格里呢!哦,坏蛋!坏蛋!您如果愿意的话,我去跟他决斗,打死他!现在他在哪里?” “他在法兰克福,待三天。” “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去,明天头班车就走!”我憋着一股傻劲儿说。 她淡淡地笑了。 “他大概会说:那好吧,先把五万法郎还我。再说,他干什么要决斗?……真是乱弹琴!” “嗯,那,到哪里,到哪里去搞这五万法郎呢?”我咬着牙齿,反复说道,“倒好像一下子能够从地上捡到似的。我说,阿斯特莱先生怎么样?”我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问她。 她的眼睛亮了。 “怎么,难道你自己愿意我离开你去找那个英国人?”她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我的脸,苦笑着说。她生平第一次对我称你。 这时,她好像焦急得头晕了,突然在沙发上坐下,好像疲惫不堪似的。 我仿佛被雷电击中;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如此说来,她爱的是我!她来找我,而不去找阿斯特莱先生!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来到我的旅馆,我的房里,——因而在众人面前出自己的丑;而我,我站在她的面前,竟还不知道! 一个奇特的念头在我的头脑里闪过。 “波丽娜!给我一个钟头的时间!你在这里等,只等一个钟头,我……我就回来!这样做……有必要!你就会知道的!在这里等,在这里等我!” 她的目光流露出惊诧、疑问;我没有向她作解释,便奔出房间;她在后面向我叫喊着什么,然而我并没有返身回去。 是的,有时候,最离奇古怪的念头,看来极其难以置信的想法,牢固地盘桓在脑子里,到后来,你会当它是现实……除此以外,一个想法,如果和强烈的愿望结合在一起,那么,有时候,说不定会当它是命里注定、无可避免的事物,认为它已经是不可能不存在、不可能不产生的了!也许这里面还有着别的什么,夹杂着某种预感,某种非凡的意志力量,自己害自己的想入非非,或者其他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是,那天晚上产生了奇迹,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件事情虽则完全可以用算术来加以证实,然而,对我来说,直到如今还是奇迹。为什么,为什么这份自信是那样强烈,当时我死死地认定是这样,而且过了很久以后依旧如此认为呢?我确实经常想到这件事,——我再跟你们说一遍,——不认为那是一个偶然事件,因而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而认为是一种无论如何不可能不发生的事实! 当时是十点一刻;我走进游乐宫,怀着那么强烈的希望,同时又是那样激动,我还从来不曾这样激动过。赌场里人还相当多,虽则比上午是要少得多了。 十一点钟,赌台旁只剩下一些嗜赌如命的真正赌徒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温泉疗养地只有轮盘赌,他们也只是为了玩轮盘赌才光顾此地;他们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不甚留意,整个疗养季节里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们只是赌钱,从早晨赌到夜里,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还愿意赌通宵。午夜十二点钟,轮盘赌台关门,他们散场时总是满腹牢骚。将近十二点钟,大庄家在轮盘赌台关门之前大声宣布:最后三盘,先生们!在这最后三盘中,他们时常倾其所有地下注,这时其实多半大输而特输。我来到不久前老太太刚赌过的那张赌台跟前。人不太挤,所以很快就在桌旁找到一个站立的位置。我的正对面,绿呢桌面上写着“Passe”字样。“Passe”代表着十九至三十六的一系列数字。第一排,从一到十八,叫作“Manque”;然而我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没去计算,甚至也没有听见最后一盘出来的是什么数字,也没去问个明白,就贸贸然开始赌钱,每个不仔细加以计算的赌客都是这么做的。我掏出我仅有的二十个弗里德里希,扔在我对面的“Passe”上。 “二十二!”庄家大声喊道。 我赢了,——又把原来的本钱连带赢来的钱,全部押上。 “三十一,”庄家高声宣布。又赢了!这么一来,我总共有八十个弗里德里希了!我把这八十个弗里德里希全部押在十二个中间数字上,赢了赔三倍,但只有一半机会。轮盘开始转动,出来的是二十四。赔我每卷五十弗里德里希的金币三卷又十个金币;连同原来的本钱,我手头一下子有了两百弗里德里希金币。 我似乎陷入狂热之中,把这一堆钱全部押在红上,——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那天晚上整个赌钱过程中,只有一次,恐惧的感觉凉飕飕地掠过我的全身,使我手脚发抖。我惊骇地感觉到,骤然间意识到:现在输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整个生活在孤注一掷! “红!”庄家高声叫道。我松了一口气,浑身一阵热乎乎的感觉。赔给我的是银行本票,这样,我总共有了四千弗罗林和八十个弗里德里希金币!(当时我还能注意到数字。) 接着,我记得,我又押了二千弗罗林在十二个中间数上,输了。我再把金币,我的八十个弗里德里希下注,又输了。我的心头冒起一股火,我抓起剩下的最后两千弗罗林押在前面的十二个数上,——考虑也是白搭,就这样,豁出去了,碰运气吧!不过,在等待的片刻间,我似乎体验到了布朗夏尔夫人1在巴黎乘气球向地面降落时的那种感受。 “四!”庄家吆喝。连同原来的赌注,我一下子又有六千弗罗林了。我已经看到,作为一个赢家,现在我已无所畏惧,便扔了四千弗罗林在黑上。十来个人跟着我也急忙把赌注押在黑上。几个庄家互相看了看,交谈了几句。周围的人议论纷纷,都等待着。 出来的是黑。这时我已经忘记计算,忘记下赌注的先后了。我只记得自己像在梦中,知道我似乎已经赢了一万六千弗罗林,接着,三次下注不走运,一下子输掉一万二;随后,把最后的四千押在“Passe”上(这时我几乎没有感觉了;我只是机械地等待着,没有意识了)——又赢了;接着又接连赢了四盘。我只记得我拿到好几千;我还想起来,十二个中间数字出现的次数最多,我就紧紧盯住这些数字不放。它们的出现似乎有某种规律——一出现必定是接连三四次,然后两次不出现,接着又接连出现三到四次。这奇怪的规律往往时有时无,——这就把手握铅笔、热衷于测算的赌徒们搞糊涂了。命运在这里有时候会受到多么可怕的嘲弄! 我想,我来到赌场至多半个钟头。庄家忽然通知我,说我已经赢了三万弗罗林,因为赌台一次最多只能付出这个数目,所以轮盘赌要停止,到次日上午再开业。我抓起我的所有金币,塞在袋里,抓起所有的票据,立即转到另外一个场子去,那里另有一台轮盘赌。大群的人跟在我后面蜂拥而至;那边当下有人替我腾出地方,我又开始下注,数也不数。我记不清是什么搭救了我! 不过,有时候我也脑子里一闪,计算一下。有些数字和机会我紧追不舍,但很快又把它们撇下,几乎无意识地下注。我一定非常心不在焉;我记得庄家好几次指出我犯规。我搞错了一些地方,大错而特错。我的鬓角上汗水涔涔,双手发抖。几个波兰佬跑拢来要帮我忙,但我一个也不听他们的。好运气还在!突然,周围腾起一片闹嚷嚷的说话声和哄笑声。“好啊!精彩!”大伙儿都在叫,有些人甚至鼓掌。我在这里又捞到三万弗罗林,赌台又关门,直到明天! “走吧,离开吧。”右边不知是谁的嗓音悄悄对我说。这是一个法兰克福的犹太人,他一直站在我身旁,有时候大概帮我赌钱。 “看在上帝分上,走吧。”另一个人的声音在我左边耳朵旁嘀咕。我瞟了那人一眼。这是一个年纪三十来岁的女子,衣着异常朴素雅致,脸色苍白,带有病容,神情倦怠,不过依旧可以使人想见她昔日的秀丽风韵。这时我把各种票据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里,再收拾遗留在桌上的金币。我抓起最后一卷五十弗里德里希的金币,一点也不让旁人察觉,塞在那个面容苍白的女人的手里;当时我很强烈地想要这么做,我记得,她那瘦瘦的纤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以表示万分感谢。这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收起钱,我迅速转到赌三十到四十的赌台上。 赌三十到四十的桌旁坐着一群贵族模样的人。这不是轮盘赌,这是玩纸牌。这里的赌台一次可以赔十万塔勒。最大的赌注也是四千弗罗林。我对这项赌博一窍不通,除了押红与黑(这里也有),几乎哪一门都不懂,我就一直押红与黑这两门。整个游乐宫里人挤得水泄不通。我记不得这时我是否想过波丽娜,哪怕只一次。我当时只感觉到遏止不住的痛快,把钞票、期票、本票抓过来,耙过来,在我面前堆成一堆,越来越大。 果然,真好像命运之神在怂恿我。这一次,出现一个情况,仿佛是老天有意安排的,然而在赌博中却是屡见不鲜。比如,好运气一直落在红上,接连十次,甚至十五次出来的是红。前天我就听说,上星期接连出了二十二次红,连得轮盘赌场里的人都想不起曾经有过这样的事,人们啧啧称奇。大家自然立即把红弃之不顾了。比如,出过十次红之后,当然谁也不肯再在红上下注。不过,门槛极精的赌客中当时也没有一个人在与红相反的黑上押赌注。有经验的赌客都知道“爆冷门”是怎么一回事。比如,出了十次红以后,第十七盘似乎必定落在黑上了。许多新手急忙转到黑上,两倍、三倍地加大赌注,结果输得个惨。 但是我凭一种怪脾气,看到红接连出过七次之后,偏偏有意一直押红。我明显地感觉到,这里面一半是虚荣心在作祟:我想以疯狂的冒险让看客们大吃一惊,而且,——哦,奇怪的感觉!——我清楚地记得,我忽然真的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冒险的渴望,而丝毫不是什么虚荣心的驱使。也许是心灵体验着这么多的感受,并不满足,只是受到刺激,它还要求感受,越来越强烈的感受,直到彻底厌倦为止。我不撒谎,如果赌场的章程允许一次下注五万弗罗林,我必定也会如数押上去。周围的人在大声叫喊,说这是发疯,因为红已经出过十四次了! “先生已经赢了十万弗罗林。”我身边响起不知什么人的嗓音。 我忽然如梦初醒。怎么?这天晚上我已经赢了十万弗罗林!我为什么还要再赌下去?我匆匆抓起钞票,数也不数,揉成一团塞在袋里,把所有的金币,一卷卷的金币,耙拉在一起,奔出游乐宫。我经过一个一个场子,周围的人看着我的鼓鼓囊囊的口袋,被沉甸甸的金币压得踉踉跄跄的步履,都嘻嘻哈哈地笑了。我想那金币的重量半普特2还不止吧。好几只手向我伸过来,我一把一把地分钱,抓住多少是多少。出口处有两个犹太人挡住我。 “您有胆量!您很有胆量!”他们对我说,“不过明天早上一定要离开,尽可能早些离开,要不然您会通通输光……” 我没去听他们的。林荫道上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到下榻的旅馆有将近半俄里的路程。我从来不怕强盗,不怕小偷,连小时候也不怕,此刻也没想到这些人。不过我记不得一路上我在想什么;头脑里空空如也。我只是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愉快,——胜利,成功,有实力,——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波丽娜的倩影在我眼前闪现;我想了起来,意识到我正上她那里去,马上要见到她,把赢钱的事详细告诉她,给她看……不过我已经想不大起不久以前她对我说的话,我为什么去赌场,刚才的种种感觉,仅仅一个半小时之前的感受,此刻我似乎觉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已经陈旧,事过境迁,——这种事情我们不会再去想它,因为现在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快走到林荫道尽头时,一阵恐惧突然向我袭来:“此刻如果有人杀了我,把我的钱抢去,怎么办?”我一步步走着,恐惧感步步增强。我几乎撒腿奔跑。突然,我们下榻的那家旅馆,整座大厦灯火辉煌,一下子粲然地出现在林荫道的尽头,——谢天谢地,总算到了! 我奔上我住的那一层楼,迅速打开房门。波丽娜在里面,对着点亮的灯,双手交叠,坐在我的沙发上。她一脸惊讶之色望着我;此时此刻,我的神色自然是相当古怪的。我在她面前站停,把我那一大堆钱掏出来,通通往桌上扔。 1 玛丽·布朗夏尔(1778—1819),一个早期浮空飞行家的妻子,乘气球上天时因气球着火而身亡。 2 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等于16.3公斤。 赌徒 第十五章 我记得,她目不转睛地狠狠盯住我的脸,可是人却端坐在那里没动,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我赢了二十万法郎,”我大声说道,一面把最后一卷金币扔在桌上。老大一堆票子和一卷卷金币摆满了整张桌子,我的眼睛望着这一堆钱简直无法移开;有好几分钟我把波丽娜完全忘在脑后。我一会儿动手整理那一堆堆期票、本票,把它们归在一起;一会儿把金币并成一大堆;时而又放下这些钱,快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思考;后来,忽然又走到桌子边,再开始数钱。蓦地,好像猛然想起,我急忙奔到门口,把钥匙拧了两下,匆匆把门锁死。随后我对着我的小手提箱站住,沉思起来。 “难道装在手提箱里放到明天?”我突然向波丽娜转过身去问她,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她。她一直端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的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我不喜欢这种表情!如果我说她脸上的表情是憎恨,我大概没有说错。 我快步走到她跟前。 “波丽娜,这是二万五千弗罗林,合五万法郎,甚至还不止。您拿去,明天扔在他的脸上。” 她不回答我。 “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一早我自己送去。这样好吗?”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了很久。 我惊愕地看着她,心里有种悲哀之感。这笑声很像不久前她嘲弄我时的笑声,她往往在我满腔热情地表白的时候发出揶揄的笑声。后来她终于停止发笑,沉下脸来。她皱着眉头,神色严厉地打量我。 “我不会拿您的钱的。”她以不屑的口气说。 “什么?怎么一回事?”我大声喊道,“波丽娜,这是为什么呢?” “白拿钱我不要的。” “作为朋友,我劝您拿着;我愿意把生命都奉献给您。” 她审视我良久,探究的目光似乎要把我看个透。 “您出的价钱高了,”她冷笑着说,“德·格里的情妇不值五万法郎。” “波丽娜,您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我责怪她,大声说道,“难道我是德·格里?” “我恨您!是的……是的!……我讨厌您,您跟德·格里一样讨厌。”她忽然瞪着眼睛,高声叫道。 说到这儿,她突然用双手蒙住脸,一阵歇斯底里发作。我急忙奔到她身边。 我明白了,我不在的时候她出了什么事情。她似乎精神完全失常了。 “把我买去吧!你要吗?要吗?像德·格里一样,出五万法郎!”她声音发抖,号啕大哭着,脱口说道。我搂住她,吻她的手,吻她的脚,跪在她面前。 她的歇斯底里过去了。她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目光凝然地打量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察看出什么来。她听我说话,但我说的什么她显然听而不闻。她的脸上一副心事重重和思虑沉沉的神气。我为她担忧;我真的以为她精神错乱了。一会儿,她突然轻轻地把我拉到她身边,脸上飘忽着信赖的微笑;一会儿,她蓦地推开我,又用忧愁的目光把我仔细打量。 突然之间,她扑过来拥抱我。 “你是爱我的,爱我的,对吗?”她说,“为了我,你不是,你不是……愿意跟男爵去斗吗?”她忽然放声大笑,好像记忆中蓦然冒出了什么好玩的、可笑的事情。她又哭又笑,哭笑一齐来。唔,我该怎么办呢?我自己也像在发高烧。我记得,她开始向我诉说什么,但我几乎一点也不懂。这是胡言乱语,是含糊不清的嘟囔,——好像她有什么话要尽快地告诉我;这胡言乱语有时又被疯狂般的快活的笑声打断,使我毛骨悚然。“不,不,你是可爱的,你可爱,”她反复说,“你是我的忠实的情人!”说着,她又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再一次仔细端详我,嘴里不断地说,“你是爱我的……爱我的……将来也爱我的吧?”我眼睛定定地望着她;我还从来不曾看见过她骤然间强烈地表现她的爱情与温柔;诚然,这仅仅是随口胡诌,但是……她从我的目光里发现我热情沸腾,便突然狡黠地微微一笑;她忽然毫没来由地说起阿斯特莱先生。 她不断地谈着阿斯特莱先生(尤其是刚才她竭力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究竟说的什么,我完全不得要领;她好像还取笑他来着;她不断地反复说,他等着……我是否知道,此刻他多半站在窗外?“真的,真的,他在窗外,你打开窗,看,看,他在这里,在这里!”她把我往窗口推,可是我刚动步,她就发出一串笑声,于是我在她身边站住,她一下子抱住我。 “我们走吧?我们是不是明天走?”她忐忑不安,蓦地冒出一个想法,“嗳……”她沉吟片刻,“嗳,我们去追老奶奶,你看怎么样?我想,在柏林我们能追上她。等我们追上她,她看到我们,你估计她会说什么?阿斯特莱先生呢?……唔,这个人是不会从施朗根贝格山往下跳的,你看呢?”她哈哈大笑,“喂,听我说,你知道他明年夏天打算到哪里去?他想到北极去作科学考察,邀我同去,哈——哈——哈!他说我们俄国人没有欧洲人就一无所知,一无所能……不过他也是个好人!你知道,他原谅了‘将军’;他说,布朗希……情欲……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忽然一迭连声说,似乎说漏了嘴,一下子慌了。“他们真可怜,我为他们,也为老奶奶难过,……喂,我说,我说,你怎么能杀死德·格里呢?难道,难道你真以为你能杀死他?哦,蠢家伙!难道你认为我会放你去跟德·格里拼?就是男爵你也杀不死他,”她忽然莞尔一笑,补充说。“啊,当时你跟男爵纠缠多么令人发笑!我坐在长椅上瞧着你们两个人;我叫你去的时候,你是多么不情愿去。当时我真笑死了,当时我真笑死了。”她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补充说。 她忽然又连连吻我,拥抱我,热情而又温柔地把她的腮帮贴着我的脸;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听不见。我的脑袋晕晕乎乎…… 一觉醒来,我想大概将近早晨七点钟了吧。阳光照进房间。波丽娜紧挨着我坐在旁边,神情古怪地环顾四周,仿佛从昏沉迷糊中醒来,正在凝神回想。她也刚刚睡醒,目不转睛地望着桌子和钱。我觉得头痛欲裂,沉甸甸的。我正要去抓波丽娜的手,她突然一把将我推开,从沙发上霍地跳了起来。刚开始的一天阴霾沉沉;黎明前下过雨。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把脑袋和胸脯伸到窗外,双手捧住脸,胳膊肘支在窗槛上;她这样待了两三分钟,没有朝我回过头来,也没有听见我对她说的话。我骇然想到:现在怎么办?这事情怎么收场?她忽然从窗口抬起身来,走到桌子旁,以无比憎恨的神情望着我,嘴唇气得发抖,说道: “好啦,现在把五万法郎给我吧!” “波丽娜,你又这样,你又这样!”我说道。 “你反悔了?哈——哈——哈!你大概舍不得了吧?” 桌上摆着昨天夜里就数好的二万五千弗罗林;我拿起钱,交给她。 “这笔钱现在是我的了?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她手里捧着钱,恶狠狠地问我。 “永远是你的了。”我说。 “那么,这就是你的五万法郎!”她抡起胳膊把钱朝我掷来。一包钱币猛地砸在我的脸上,四处飞散,落在地板上。扔了钱币,波丽娜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我知道,此时此刻,她当然是精神失常,尽管我不了解这种一时性的精神错乱。诚然,一个月过去,她直到现在还病着。然而,这种情况,主要的是这种反常的举动,原因是什么呢?是自尊心受到损伤?还是她走投无路,决定上我这里来?我的神情是否给她这样的感觉:我为自己的幸福而得意扬扬,可实际上与德·格里是一丘之貉,打算送她五万法郎之后把她甩掉?然而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我凭自己的良心知道。我认为,这里面多少是她的虚荣心在作祟:虚荣心促使她不相信我,让她来侮辱我,虽然这一切在她的想象中也许是极其模糊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是代德·格里受过了,我也许无大罪而有小过吧。诚然,这仅仅是胡话;我也知道,她在说胡话,这是确实的,而我……而我没去注意这一情况。也许,她现在也不能为此原谅我?是的,但这是现在啊;可当时呢?当时呢?她的病和她的胡言乱语并没有那么厉害,她还不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带着德·格里的信来找我意味着什么,她这是在做什么?看来,她当时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 我匆匆忙忙把我的全部钞票和一大堆金币塞进被褥,将它盖好,在波丽娜离去之后十来分钟走出房间。我深信她跑回去了,我打算悄悄溜到他们那里去,在前厅向保姆问问小姐的身体如何。我在楼梯上与保姆迎面相遇,当我从她嘴里得知波丽娜还没有回家,保姆为了找她,曾经亲自到我那里去过,我真是惊讶不已。 “她刚走,”我对保姆说,“十来分钟之前她刚离开我那里,她能在哪里耽搁呢?” 保姆以责怪的神气对我看了一会。 这期间,出了一件大事,已经在旅馆里传开。在看门人的小房间里和侍役领班室里,人们窃窃私议,说是一大早,才六点钟,小姐就跑出旅馆,冒着雨往英吉利旅馆的方向奔去。从人们的议论和暗示中我发现,他们已经知道她在我的房间里待了一宿。不过,人们的议论已经牵扯到将军全家:大家都知道将军昨天发疯了,在旅馆里到处哭。同时人们还谈到,已经离去的老太太是他的母亲,她特地从俄国赶到这里来阻止儿子与康明小姐的婚事,如果儿子不听话,她就剥夺他的遗产继承权。由于他确实没听她的话,老太太便有意在轮盘赌上把所有的钱输个精光,使他一个子儿也拿不到。“这帮俄国人!”1侍役领班一边摇头,一边愤愤不平地反复说道。其他的人哈哈大笑。侍役领班准备算账。大家已经知道我赢了大笔钱。旅馆的侍役卡尔首先向我道喜。可是我没工夫去理会他们。我匆匆向英吉利旅馆奔去。 时间还早;阿斯特莱先生什么人也不接待;得知来人是我,他走出房间,到走廊上见我,站在我面前,冷漠的灰色眼睛注视着我,一声不吭,等待着,看我要说什么。我立即问起波丽娜。 “她病了。”阿斯特莱先生回答,依旧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她真的在您这里?” “是的,在我这里。” “那么您……您打算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是的,我打算留她。” “阿斯特莱先生,这样会出丑的,这样做使不得。况且她病得不轻;您可能没注意吧?” “不,我注意到了,而且我刚才已经告诉您,她病了。如果不是病了,她不会在您那里过夜的吧。” “您连这一点也知道了?” “我知道的。她昨天到这里来,我本想送她到我的一个女亲戚家去,但是因为她病了,所以她搞错了,到了您那里。” “原来如此!好,我祝贺您,阿斯特莱先生。顺便请您告诉我,您有没有通宵站在我的窗外?波丽娜小姐硬要我整夜把窗户开着,看看您是否站在窗下;她还哈哈大笑。” “真的吗?没有,我没有站在窗外;不过我在走廊上等她,在周围踱来踱去。” “应当给她治病,阿斯特莱先生。” “是的,我已经请了医生。假如她死了,您得向我交代清楚。” 我愣住了,心里想:“对不起,阿斯特莱先生,您这是想干什么?” “您昨天赢了二十万塔勒,是真的吗?” “总共才十万弗罗林。” “原来是这样!那么,您今天上午就去巴黎吧。” “为什么?” “俄国人有了钱就往巴黎跑。”阿斯特莱先生解释道,语气声调仿佛在照本宣科。 “现在是夏天,我去巴黎做什么?我爱她,阿斯特莱先生!您知道的!” “真的吗?我认为未必。况且您如果留在这里,一定会把钱全部输光,那时您就没有钱去巴黎了。告别了,我完全相信您今天就会去巴黎的。” “好吧,再见,不过巴黎我是不会去的。阿斯特莱先生,请考虑,现在我们会怎么样?简而言之,将军……现在又是波丽娜小姐的这件意外事故,——会闹得全城沸沸扬扬的。” “是的,全城沸沸扬扬。将军嘛,我想他不会考虑这事情的,他顾不上这事儿。况且波丽娜有充分的权利决定她爱住在哪里就住哪里。至于这个家庭嘛,可以正确地说,这个家庭已不复存在。” 我走了,心里暗笑这个英国佬自以为是,真是岂有此理,说我必定会去巴黎。“假如波丽娜小姐死了,他想在决斗中打死我,”我心里想,“这又是一桩麻烦事!”我起誓,我是疼波丽娜的,但奇怪的是,昨天我一碰到赌台,捞进大堆的钱,从那一刻起,我的爱情似乎便显得不重要了。这话我现在才说,当时我可没有明确地意识到。难道我真的是个赌徒,难道我果真……如此奇怪地爱上了波丽娜?上帝作证,我直到现在还爱她!但当时,我离开阿斯特莱先生处回来,我真的感到痛苦并且责怪自己。然而……然而这时我发生了一件极其奇怪而又愚蠢的事情。 我赶往将军处,离他们的套间不远,有一扇门忽然打开,有人喊了我一声。这个人是康明夫人,按勃朗希小姐的吩咐来喊我。我走进勃朗希小姐的套间。 她们的小套间只有两个房间。从卧室里传来勃朗希小姐的笑声和叫喊声。她从床上起来。 “呀,这是他!!过来,傻家伙!听说你赢了一大堆金币、银币是真的吗,我宁愿要金币。” “我赢了钱。”我笑着答道。 “多少?” “十万弗罗林。” “亲爱的,你真傻。你进来,到这儿来,我一点儿也听不见。咱们大吃一顿,好不好?” 我走到里间她的卧室里去。她歪着身子躺在玫瑰色的锦缎被子下,露出浅黑的、健壮的、令人销魂的肩膀,——这样的肩膀只在梦里见过,——身上披一件镶着雪白镂空花边的薄纱衫,跟她的浅黑的肤色极其相称。 “我的孩子,你勇敢不勇敢?”瞧见我,她高声叫道,又哈哈大笑起来。她总是笑得很快乐,有时候笑得很真诚。 “如果别人……2”我借用高乃依的话,开口说。 “瞧你,你听着,”她忽然急急忙忙说,“首先,把袜子找到,帮我穿袜子;其次,你知道,我马上要动身了。” “马上?” “过半小时。” 果然,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停当。所有的手提箱和她的应用物件都已经准备好放在那里。咖啡早已端上来。 “好吧!你想你去看看巴黎。你说说,什么叫教师?你当过教师,可你很蠢。我的长筒袜到哪里去了?喂,快替我穿上呀!” 她伸出一只脚,确实令人销魂,纤小,肤色浅黑,一副天然风韵,活脱脱是穿上鞋子后模样儿更叫人爱煞的秀脚。我笑了,动手替她穿上长筒丝袜。勃朗希小姐这时坐在床上,像爆豆子似的说着话。 “如果我带你一起走,你怎么样?首先,我要五万法郎。你在法兰克福把钱交给我,我们到巴黎去。到了那里我们在一起生活,你在我身边白天也看得到星星。你会看见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听我说,……” “等一等,我给你五万法郎,那我还剩下什么?” “还有十五万呀。你忘记啦,除此以外,我还同意在你的屋里住一个月,或两个月,说不定!当然,我们是用这十五万法郎过两个月。你瞧,我是个好心肠的姑娘,跟你言明在先,你会望见星星的。” “什么,总共才两个月?” “怎么!这话把你吓坏了?唉,卑贱的奴隶啊!你知道吗,一个月这样的生活胜过你平平淡淡的一辈子。一个月——以后哪怕发大水也不管!不过你不会明白个中道理的,走吧!走吧,走吧!你不配过这种生活!哎哟,你干什么啊?” 这时我正替她穿另一只脚的袜子,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的脚。她挣脱出来,用脚尖踢我的脸。接着,她撵我出去。“喂,我的教书匠,我等你,如果你想去的话。过一刻钟我就动身!”她追着我大声说道。 回去的时候,我已经被迷得昏头昏脑了。这不能怪我,波丽娜小姐拿整捆钞票扔在我的脸上,昨天她就认为阿斯特莱先生比我强。几张散落在地板上的钞票还摊在那里,我把它们捡了起来。这时房门开了,来的是侍役领班本人(他原先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问我愿不愿意搬到楼下最豪华的房间里去住,前不久B伯爵曾在那儿待过。 我站在那里,沉思片刻。 “结账!”我大声说,“我马上就走,十分钟以后。”我心里想,去巴黎就去巴黎!大概命里早已注定! 一刻钟以后,我们三个人:我,勃朗希小姐和康明夫人果真一起坐在列车的一个单间里。勃朗希小姐瞅着我哈哈大笑,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康明夫人跟着凑趣;我不能说,我的心情是愉快的。生活骤然起了变化,不过从昨天起我已经习惯于一切以侥幸取胜。也许我确实真的承受不了金钱的冲击而晕头转向了。也许我只配这样。我似乎觉得是暂时——仅仅暂时——改变一下场景。“但是一个月以后我将回到这里,到那时……到那时,咱们再较量吧,阿斯特莱先生!”不,据我现在回忆,我当时也苦闷不堪,纵然我和那个傻呵呵的勃朗希争先恐后地嘻嘻哈哈笑个没完。 “你怎么搞的!你真笨!哦,你真笨!”勃朗希高声叫道,她收住笑,一本正经地数落起我来了。“嗯,是的,是的,不错,我们靠你的二十万法郎过日子,但是,因此,你会幸福得像个小小的国王。我将亲手替你系领带,介绍你跟奥尔唐斯相识。等我们把所有的钱花光,你再到这里来,把赌台搞垮。犹太人对你说过什么?主要是勇气,而你是有勇气的,你还会一次再次地把钱带到巴黎来给我。至于我,我想要五万法郎的利息,那时……” “将军呢?”我问她。 “将军嘛,你自己知道,他每天这个时候出去替我买花。这一回,我故意叫他去搜寻最罕见的鲜花。等可怜虫回来,鸟儿已经飞走了。他会跟在我们后面飞驰而来的,你瞧着吧。哈——哈——哈!我可要乐坏了。在巴黎我用得着他;这里的欠账阿斯特莱先生会替他付的……” 就这样,我那时终究还是乘车到巴黎去了。 1 原文为德文。 2 “你勇敢不勇敢……如果别人……”出自法国作家高乃依的名剧《熙德》中的台词。 赌徒 第十六章 关于巴黎,我要说些什么呢?一切自然通通是梦呓,是一场胡闹。我在巴黎总共只住了三个星期多一点,这么一点时间我那十万法郎全报销了。我只说十万;其余的十万我以现钱交给了勃朗希小姐,——在法兰克福,交给她五万,三天后,在巴黎,又给她五万法郎的期票,但是,一个星期后她又从我这里把钱兑去。“我们剩下的十万法郎,我和你吃吃喝喝,把它花掉算了,我的教书匠。”她经常喊我教书匠。很难想象世界上有什么人比勃朗希小姐更精明、更吝啬、更贪得无厌了。不过这当然是对她自己的钱才如此。至于对我的十万法郎,她后来直截了当向我宣布,她需要这笔钱作为在巴黎初次亮相之用。“现在我一直可以摆阔气了,现在好长时间内没有人能把我比下去,至少我作这样的安排。”她补充说。不过,那十万法郎我简直就没有看见过;钱,她一直攥在自己手里。我的钱包,她每天亲自打开来看一看,包里的钱始终不超过一百法郎,往往一百法郎也不到。 “你要钱干什么?”她有时候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跟她争。可是她用这笔钱把自己的寓所装修得相当考究,后来她领我到新居,指着一个个的房间给我看,说:“瞧,有高雅的趣味,又会精打细算,就能以微不足道的费用装修成这样子。”但是,这“微不足道”却是整整五万法郎。其余的五万法郎,她用来购置马车、骏马,此外,我们举行了两次舞会,就是两次晚会,奥尔唐斯、莉塞特以及克莱奥帕特都出席了晚会,这些女子在许多方面都异常卓越,甚至可说颇为不俗。我在这两个晚会上被迫扮演了愚蠢透顶的主人角色,迎接和应酬那些发了横财、粗俗不堪的商人,举止粗鲁、厚颜无耻、叫人无法忍受的小军官们,渺小卑鄙的末流文人和记者,他们来的时候穿摩登的燕尾服,戴奶黄色手套,傲慢自大,目空一切,那副派头在我们彼得堡是难以想象的,——光这气派就叫人够受。他们甚至打算来取笑我,但我喝饱了香槟,在后面房间里躺着。这一切对我来说是极为厌恶的。勃朗希谈到我时说:“这位是教师,他赢了二十万法郎。可他没有我就不知道怎么花钱。以后他还要再去教书,你们哪位知道什么地方有位子?得替他张罗着点儿。”我开始非常频繁地跑去喝香槟,因为我经常感到十分苦闷,又无聊至极。我生活在最资产阶级化的、最斤斤计较的人中间,他们对每一个苏1都要计算计算,掂量掂量。最初两个星期,勃朗希很不喜欢我,我觉察到这一点。固然,她把我打扮得花花公子似的,每天亲自替我系领带,可是心底里却瞧不起我。对此我丝毫不加理会。我烦闷无聊,心情郁悒,便开始经常到花之宫2去,每天晚上在那里大喝其酒,学跳康康舞3(那里跳的舞不堪入目),跳到后来我在这方面居然小有名气。后来,勃朗希终于把我看清楚了:原先她不知怎么有一种看法,以为在我们同居期间,我会手里拿着纸和笔,跟在她后面一笔一笔记账,她花了多少,吞没了多少,还要花费多少,吞没多少?她确信,结果我们每次为了十个法郎都得吵架。她原先设想我会作种种责难,故而事前就准备好反驳。然而,她见我没有去责怪她,她倒先发制人了。有时候她火冒万丈地开了腔,可是我不吭声,——我多半斜倚在卧榻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见我这样,她觉得好生奇怪。起先她以为我不过是头脑笨,“一个教书匠”,于是她也就干脆不作解释,心里大概暗想:“他脑子笨,既然他没有想到,也就不必去提醒他。”她走开了,但是过了十分钟往往又折回来(这种情况发生在她疯狂一般花了钱之后,这样花钱跟我们的财产完全不相称,比如,她换了一对马,花了一万六千法郎去买了一对骏马)。 “喂,亲爱的,你不生气?”她走到我身边来。 “不——生——气!你——真——叫人讨——厌!”我说,用胳膊挡开她,可是她对这一举动觉得好生奇怪,立即在我身边坐下: “你知道,我决心付这么一大笔钱出去,因为碰到机会凑巧,我们可以再把它卖掉。这两匹马还可以卖两万法郎。” “我相信,相信。马非常好;现在你出门很风光了。用得着的;嗯,行啦。” “那么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你做得聪明,购置一些你必需的东西保存起来。这些东西往后你用得着的。我看呀,你确实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否则的话你攒不起一百万喽。我们的十万法郎仅仅是个开始,沧海之一粟。” 勃朗希万万没有料到我会发表这么一通议论,却没有叫喊和责备!她好像从天上摔下来。 “原来你……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原来你相当精明,你懂的!你知道的,我的孩子。尽管你是个教书的,但你生来应当是做王子的!那么,我们的钱花得很快,你不心痛?” “才不心痛呢,花得快些更好!” “但是……你知道……你倒说说……难道你是富翁?但是你知道,你太不把金钱放在眼里了。你倒说说,以后你去干什么呢?” “以后我去高姆堡,再赢它十万法郎。” “好,好,真了不起!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赢,而且把钱带到这里来。唔,好吧。你如果这样做,我也会真的爱上你的!好,由于你这样为人,所以这个时期内我将会始终爱你,不做一件不忠实于你的事。你瞧,目前这个时期我虽然并不爱你,因为我认为你仅仅是个教书的(类似听差,对不对?),但我还是忠实于你的,因为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姑娘。” “哼,你还撒谎!上次你跟那个黑头发的小军官阿尔培托,难道我没看见?” “哦,哦,可你……” “哼,撒谎,撒谎。你以为怎么,我会生气?我根本不在乎,应该在年轻时正经安分起来。既然他在我之先,而且你又爱他,你就不该撵他走。只不过你不要给他钱,听见吗?” “你连这件事也不生气?你是个真正的哲学家,你知道吗?真正的哲学家!”她欣喜若狂地高声叫道,“好,我会爱你的,会爱你的,——你瞧着吧,你会满意的!” 果然,从那以后她对我似乎真的依恋起来,甚至充满温情,这样度过了我们的最后十天。她应许的“星星”我没有望见,但在某些方面她倒是真的信守诺言。此外,她还介绍我跟奥尔唐斯相识,这个人是个出类拔萃的独特的女子,在我们熟人圈子里称她为哲学家泰雷兹4…… 不过,这些都没有什么好宣扬的。凡此种种足以编成一篇风格特异、不同凡响的故事,然而我不想把它穿插在本书中。症结在于我竭尽全力想让这一切尽快地结束。可是,上文我已说过,我们的十万法郎只够维持一个月光景的开销,对此,我是真正感到吃惊:这些钱当中,至少有八万法郎,勃朗希给她自己购置了东西;我们的生活开支无论如何也没有超过二万法郎,——毕竟足够了啊。勃朗希到后来对我几乎毫不隐瞒(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对我不撒谎),她坦白地说,至少不会把她无可奈何欠下的债务撂在我身上。“我不让你在账单和票据上签字,”她对我说,“因为我心疼你。换了别的女人呀,准会这么做,送你进监牢。你看看,你看看,我多爱你,我心肠多好!单单这该死的婚礼一项就要花费我多少钱!” 我们确实举行过婚礼。那是在我们同居一个月快到期的时候,应当认为,我那十万法郎的最后几个子儿是在婚礼上花掉的。事情就此结束,就是说,我们同居的一个月以此告终,从那以后我正式让位。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巴黎住下之后一星期,将军来了。他直接来找勃朗希,初次登门来访就留下不走了。其实他在某个地方有自己的寓所。勃朗希好不快活地迎接他,尖声呼叫,哈哈大笑,还扑上去拥抱他。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她自己不放他走,还要他处处陪伴她,在林荫道上散步,划船,上剧院,拜访熟人。将军派这种用场还合适,他的官衔相当高,仪表不错,身材几乎算得上魁伟,络腮胡子和唇髭染过色(他先前当过胸甲骑兵),相貌堂堂,尽管皮肤松弛了。他风度极好,穿燕尾服十分合身。在巴黎他佩带起勋章来了。跟这样的人一起在林荫道上散步,不仅是可以的,而且会起到绿叶衬红花的作用,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心地善良而头脑糊涂的将军对扮演这样的角色十分满意;他到巴黎来投奔我们的时候压根儿不曾指望过这样。他来的时候,几乎吓得直哆嗦;他原以为勃朗希会喊叫起来,吩咐下人轰他出去呢。由于情况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所以他欣喜万分,整整那一个月他高兴得晕头转向;我就让他沉浸在狂喜之中。在这里我才知道上次我们突然离开鲁列津堡以后他所发生的详细情况:当天上午他好像什么病发作,失去知觉,摔倒在地上,后来整个星期几乎疯疯癫癫,说话不停。医生替他治病,可他突然抛下一切,搭上火车,直奔巴黎。勃朗希的接待对于他自然是一剂良药,可是病的症状好久都未消除,尽管他的心情快乐又兴奋。他已经完全没法发表什么议论,哪怕只是稍微认真地谈谈话都不行;无论人家对他说什么话,他只“嗯”一声,点点头,用这样的办法敷衍过去。他经常扬声大笑,笑得收不住,然而那是一种神经质的、不正常的笑。有一次,他紧皱着浓眉,板着脸,一连坐上几个钟头,像一尊夜神。好些事情他根本想不起来;他心不在焉,神不守舍,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只有勃朗希一个人能使他愉快起来;他缩在角落里,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时候,必定是他有很久没有见到勃朗希了,或者勃朗希到什么地方去而没有带他去,或者是离开的时候没有跟他亲热一番。他自己不会说他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脸色阴沉,心情抑郁。枯坐了一两个钟头(这情况我发现过两三次,那是勃朗希出去一整天,——大概是上阿尔培托处去了),将军突然朝四周打量,奔来跑去,东张西望,想起了什么,似乎要找什么人;然而没看见一个人,于是他也就想不起要问什么。他又陷入恍惚状态,直到勃朗希忽然出现,快乐、活跃、打扮漂亮的她带来响亮的笑声。她奔到他身边,动手拉他,甚至吻他,——不过她难得赏他一吻。有一次将军竟为她的一吻而高兴得哭了起来,——我真觉得奇怪。 将军一到我们这里,勃朗希就立即开始在我面前替他辩护。她简直滔滔不绝;她提醒我说,她是为了我才背叛将军的,当时她已经向他许下诺言,几乎成了他的未婚妻,她说将军是为了她才抛弃家庭的;最后她说,我在他家里做过事,理应有动于衷;说我怎么不觉得害臊……我一直不吭声,她叽叽呱呱说个没完。最后,我放声大笑,事情也就此告终,就是说,她起先以为我是傻瓜,后来才想到我是个和气的好人。简而言之,到后来我总算有幸博得这位好姑娘的充分赏识。不过,勃朗希确实是位极好的姑娘,——这“好”自然是另有一功的;起初我可不是这样看待她。“你是个心地善良的聪明人,”到后来她常常对我说,“而且……而且……只可惜你是个大傻瓜!你一点钱也攒不起来!一点也攒不起来!” “一个地道的俄国佬,卡尔梅克人!”她几次差我领着将军到街上去溜达,活像叫仆人带着哈巴狗上街溜达。不过我领他上剧院,上马比耶舞厅,还上饭店。勃朗希拿出钱来供我们使用,虽然将军自己有钱,他很喜欢当着众人的面掏出钱包付账。有一次,他在皇宫珠宝店里看中一枚别针,他无论如何要花七百法郎买来送给勃朗希,我几乎只好用强力制止他。七百法郎的别针在她眼里算得了什么?将军的钱总共只有一千法郎不到。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估计是阿斯特莱先生给的,旅馆里的账也是他替他们付的。至于说到此期间将军对我如何看法,那么,我似乎觉得,他根本没有料到我跟勃朗希的关系。虽则他也曾模模糊糊地听说我赢了一大笔钱,但他大概以为我在勃朗希处是个私人秘书之类的人物,或者甚至是仆人。至少他跟我说话时还是过去那种居高临下的东家气派,有时候甚至申斥我。有一天早晨在我们这里喝咖啡,他逗我和勃朗希发笑,噱得要命。他倒全然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但这次忽然生了我的气,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不过,当然,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总而言之,他说话没头没尾,东拉西扯。他哇里哇啦说我是个毛孩子,他要开导我……让我明白……如此等等。可是谁也没法儿听懂。勃朗希哈哈大笑;临了,我们总算好歹让他安静下来,领他去散步。不过我有好几次发现他常常变得抑郁不乐,他替某人感到可惜,为某件事感到遗憾,他需要某人,不顾勃朗希在场。在这种时刻,他有两三次主动同我攀谈起来,但是从来不能说得清清楚楚;他回想起过去担任的公职,亡故的妻子,谈到家产、庄园。他会忽然想起一句什么话,心里高兴,就一天之内说它上百遍,尽管这句话根本不反映他的思想,也不反映他的感情。我试着跟他谈起他的孩子们;可是他像原先那样嘀嘀咕咕地搪塞过去,赶快把话扯到其他事情上去:“对,对!孩子,孩子,您说得对,孩子!”只有一次,我们和他一起上剧院看戏,他动了感情,冷不防说道:“这是些不幸的孩子!是的,先生,是的,这是些不——幸——的孩子!”这天晚上,他后来又好几次反复说:不幸的孩子!有一次我谈起波丽娜,他竟勃然大怒。“这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他高声叫道,“狠心,不知感恩戴德!她给家庭丢脸!这里如若有法律,我要收拾得她服服帖帖!是的,先生,是的!”至于德·格里,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不能忍受,他说:“他毁了我,他窃去我的钱,他弄得我走投无路!整整两年,这个人是我梦中的恶鬼!接连好几个月我都做梦看见他!这个人……这个人……这个……哦,永远也不要跟我提起他!” 我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进行得挺顺利,但我照例不吭声。勃朗希先向我作说明,那正好是在我们分手之前的一星期。她像爆豆子一般对我说:“他真走运,现在老太婆真的病了,必定要死了。阿斯特莱先生拍来了电报。他毕竟是老太婆的继承人,你同意这看法吧?即使不是,他也丝毫不会坏事。首先,他有自己的养老金;其次,他可以住在旁边的房间里,过得十分幸福。我就要做将军夫人。我就要进入上等人的圈子(这是布朗希一直向往的),以后我就是俄国的女地主,我将有城堡、农民,往后我将拥有百万家财。” “哦,假如他吃醋呢,要求……天知道的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他怎么敢呢!我采取了措施,你不用担心。我已经逼着他给阿尔培托签了几张票据。只要稍微怎么样,他就会受到惩罚;再说他也不敢!” “那好,你去嫁给他……” 婚礼办得不太铺张,只有一些家眷参加,没有大肆张扬。邀请了阿尔培托,还有亲友中的什么人。奥尔唐斯、克莱奥帕特以及其他一些人坚决不请。新郎对自己的境况兴致勃勃。勃朗希亲自替他系领带,亲自给他抹润发油;他穿着燕尾服、白背心,看上去非常体面。 “他还很体面。”勃朗希从将军的房间里出来,亲口对我说道,好像将军非常体面使她也颇为吃惊。我对细枝末节很少去深究,以一个懒洋洋的旁观者参加整个婚礼,许多事情都已忘记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记得,勃朗希原来根本不姓康明,她的母亲也一样,根本不是康明夫人,而是姓普拉赛。她们俩为什么直到现在仍姓康明,我不知其详。可是即使这样,将军也仍旧很满意,姓普拉赛他甚至更喜欢。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他穿戴停当,在大厅里来来回回踱步,神气异常严肃,一直郑重其事地反复念叨:“勃朗希·普拉赛小姐!勃朗希·普拉赛!普拉赛!勃朗希·普拉赛姑娘!……”他的脸上还流露出几分自我陶醉的神气。在教堂里,站在市长身边的时候,在家里吃冷盆的时候,他不仅高兴又满意,还很自豪哩。他们双方都有些改变。勃朗希也开始带上一点特别庄重的气派。 “现在我的言谈举止完全要换个样子,”她非常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不过,你听着,我没有想到一件很讨厌的事情:你设想一下,直到现在我还记不住我如今的姓,扎戈里扬斯基,扎戈齐安斯基,你知道吗……将军夫人的俄国名字拗口得要命,简而言之,是扎戈扎戈将军夫人,后面还有十四个辅音!但也挺好玩的,是不是?” 我们终于分手了,勃朗希,这愚蠢的勃朗希,跟我分手的时候居然掉下眼泪。她唏嘘着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以为你很蠢,你看上去也像傻瓜似的,不过这样对你很合适。”跟我最后握过手以后,她忽然大声叫道:“等一下!”她奔进客厅,一会儿,拿了两张一千法郎的期票来给我。这一着我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点钱对你有用,作为教书匠,你也许是很有学问的,可是作为人,你笨得要命。我只给你两千,多的无论如何不给,因为你反正要拿去输掉的。好,再见!我们将永远是朋友,如果你又赢了钱的话,你可一定要到我这里来,你会幸福的!” 我自己身上还剩下五百法郎;此外,还有一只华丽精致的怀表,值一千法郎;还有一副钻石袖扣以及一些其他物品,所以还可以维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而无须担心。我特地待在这个小城里,作个准备,主要是等待阿斯特莱先生。我打听到他大概要到这里来,停留一昼夜,办理事务。我要打听所有的情况……然后,——然后我径直去高姆堡。鲁列津堡我不去了,等明年再作道理。据说,在同一张赌台上接连两次去碰运气一定不吉利,而在高姆堡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赌博。 1 法国辅币,值1/20法郎,1947年停止流通。 2 这是一个游乐场。 3 19世纪起巴黎流行的一种高抬腿部的舞蹈。 4 法国一部色情小说中的人物 赌徒 第十七章 已经一年零八个月了,我没有朝这些摘记瞅一眼。现在,仅仅由于苦闷和无聊,想起要排遣一下心中的积郁,无意间重新翻阅了一遍。当时写到我将去高姆堡就停笔了。天哪!相对地说,我当时以多么轻松的心情写下最后几行!就是说,不是以轻松的心情,而是以多么强烈的自信,怀着多么坚定的希望写下了那几行!我对自己是否有过些许怀疑呢?一年半多过去了,我,照我自己的看法,比乞丐还要糟!乞丐算得了什么!乞讨根本不算一回事。我却把自己给毁了!不过,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也用不着对自己说教!在这样的时刻,没有比说教更荒唐的了!哦,踌躇满志的人们,这些饶舌鬼会以多么傲然自得的神气来说教!如果他们知道我对自己今日的可悲处境了解得何等透彻,他们自然也就不敢来教训我了。他们能对我说些什么我所不知道的新东西呢?问题难道在这里吗?关键在于只要时来运转,一切全会改变,这些道学家们会首先(对此我深信不疑)跑来向我道喜,开善意的玩笑。大家不会像现在这样见了我转过身去。这些人通通去他们的吧!现在我是什么?零蛋!明天我能怎么样?明天我能死而复生,重新开始生活!眼前我还没有完蛋,我可以再爬起来成为一个人! 当时我果真去了高姆堡,不过……我后来又到了鲁列津堡,还到过斯帕,甚至到过巴登,我是以金茨顾问的仆从身份到那里去的;金茨是个坏蛋,从前我在这里的时候他是我的主人。是的,我当过仆役,当了整整五个月!我蹲过监狱之后马上去当了仆人。因为我在鲁列津堡欠了一笔债,我在那里蹲监狱。不知什么人把我赎了出来,此人是谁呢?阿斯特莱先生?波丽娜?我不知道,但是债务还清了,总共才两百塔勒,于是我被释放出狱。我到哪里安身呢?我去找这位金茨。他年轻佻,喜欢偷懒,而我能说和写三种语言。起先我在他那里充当秘书之类的人物,月薪三十盾,但到后来真正成了他的仆役,因为他无力雇用秘书,减了我的薪水;我则无处可去,留在他身边,这么一来,我自然而然降格成了仆人。给他当差,我吃不饱,喝不够,不过五个月中我积攒了七十盾。有一天晚上,在巴登,我对他说,我打算跟他分手了;当天晚上我去轮盘赌场。啊,我的心怦怦直跳!不,我看重的不是钱!当时我只希望明天这些金茨们,侍役领班们,巴登的服饰华丽的贵妇们,全都会谈论我,议论我的发迹,对我惊讶、赞叹,对我的又一次大赢表示敬意。这通通是孩子气的幻想和心事,然而……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和波丽娜相遇,我会向她诉说,她也许会看到我比命运的荒唐播弄高明……哦,我看重的不是钱!我相信,我又会把钱滥花在哪个勃朗希身上,又会去巴黎鬼混三个星期,用一万六千法郎购置一对骏马。我深知我并不吝啬,我甚至认为自己是喜欢胡花滥用的;——然而,当我听着庄家吆喝“三十一”“红”“单”“大数”或者,“四”“黑”“双”“小数”时,我简直心惊肉跳!我异常贪婪地望着赌台,那上面摊着金路易、弗里德里希金币、塔勒以及一堆堆的金币,庄家用小耙把它耙成黄灿灿如同火光般的一堆堆,还有围着轮盘摆成长龙般的白花花的银币。走近赌场,还隔着两个房间,一听见倒腾银钱的叮叮当当声,我就几乎浑身哆嗦起来。 哦,我身怀七十盾去赌台的这一天晚上也是难以忘怀的。我以十个盾押大数开始。我对大数有偏爱。我输了,身边只剩下六十盾的银币了。我考虑了一下,决定押零。我以五个盾一次在零上下注,到第三次,零突然出现,我赢了一百七十五盾,我高兴得要命,以前我赢到十万盾时也未必有这么高兴。我随即押一百盾在红上,——中了;把两百盾全押在红上,——又中了;再把四百盾都押在黑上,——中了;又把八百盾通通押在小数上,——也中了;我数了一下,连本带赢,有一千八百盾,——总共不到五分钟!是的,在这样的片刻间,过去的种种不如意通通忘记光!我冒着比丢掉性命还要大的危险才赢到这些钱的,我敢于冒险,故而我又跻身于人的行列! 我租了个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清点钱钞,直到深夜三点钟光景。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已经不是仆人了。我决定当天就去高姆堡,我在那里没有当过仆人,也没有蹲过监狱。开车前半小时,我去赌场赌上两盘,只赌两盘,结果输了一千五百弗罗林。但我终究去了高姆堡,现在我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 我自然经常在惴惴不安中过日子,玩玩最起码的小赌博,等待着什么;我成天站在赌台旁观察,心里盘算着,连做梦也看见赌钱,但同时我也觉得我似乎麻木了,陷在泥淖中而不能自拔。我根据遇见阿斯特莱先生时的印象作出这样的结论。我们从那次以后没有见过面,现在无意间相逢;情况是这样的。我到花园里去,一边心里在盘算,现在我几乎没有钱了,不过还有五十盾,此外,好在前天我就跟下榻的旅馆结清了账目。因此,现在我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再去赌一次轮盘赌,——如果能赢点钱,可以继续赌下去;如果输了,而一时又找不到需要聘请教师的俄国人家,那我只好再去当仆人。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我穿过每天散步经过的公园和森林,往邻近的公爵的领地走去。有时候我常常这样走上四个小时光景,又累又饿地回到高姆堡。我步出花园,刚走进公园,忽然看见阿斯特莱先生坐在长椅上。他先发现我,喊了我一声。我在他身旁坐下。我发现他有几分摆架子,我的兴致顿时大减;否则的话,我倒是要为见到他而高兴得不得了啦。 “那么,您到这里来了!我早料到我会遇见您的,”他对我说,“不用您劳神细说!我知道,我全知道,您这一年零八个月的生活我了如指掌。” “噢!原来您是这样关心老朋友!”我回答说,“您不忘朋友,应当赞扬……不过,慢着,您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因为欠了两百盾的债而在鲁列津堡蹲监狱,是不是您赎我出狱的?一位不知姓名的人赎我出狱。” “不是我,噢,不是的。您因为欠了两百盾的债而蹲鲁列津堡的监狱,我并没有赎您出狱,但是我知道您蹲监狱是因为欠了两百盾的债。” “这么说,您还是知道是谁赎我出狱的喽?” “噢,不知道;我不能说我知道是谁赎您出狱的。” “这就奇怪了。这里的俄国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而且他们大概也不会来赎我。那么是国内的人了,正教徒是会赎正教徒的。可我原来以为是哪个脾气古怪的英国傻子干的事哩。” 阿斯特莱先生略带几分惊讶听我说话。大概他原以为他会看见我一副悲观失望、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过,看见您充分保持着心灵的完全独立,甚至心情愉快,我感到非常高兴。”他说,可是神色很不痛快。 “那就是说,您心里懊恼得要死喽:为什么他没有一副穷愁潦倒、卑躬屈节的可怜相?”我笑着问。 他没有马上明白我的意思,等明白过来,他莞尔一笑。 “我倒是挺喜欢您的高见。我从这番话里知道我从前的老朋友是聪明的、热情的,同时又是放浪不羁的;唯有俄国人才能够兼有这么矛盾的品格。确实,人总是喜欢看到知己朋友在自己面前自卑自贱的;大部分友谊建立在别人的自卑自贱之上;这是聪明人都知道的古老的真理。不过在眼前的情况下,您相信我的话,因为您没有灰心泄气,我由衷地感到愉快。告诉我,您打算不打算戒赌?” “哦,见它的鬼去!我马上就戒,只不过最好……” “只不过最好现在去翻本?我正是这样想的;您不必说了,我知道,您是无意间说这话的,因而您说的是真心话。告诉我,除了赌钱之外,您什么也不干吗?” “是的,什么也不干……” 他开始考我。我什么也不懂,我几乎不看报纸,整个这段时间内我没有翻过一本书。 “您麻木不仁了,”他指出,“您不仅与生活隔绝,放弃自己的利益和社会的利益,放弃公民的责任和人的责任,您也与自己的朋友——您总还是有朋友的吧——隔绝;除了赢钱,您不仅抛弃了任何目的,甚至不肯去回顾自己的过去。我记得您的生活中热烈而强大的时刻;但是我相信,您把当时最美好的感受全忘记了;我确信,您的理想,您眼前最迫切的需要无非是去赌双数和单数,红与黑,十二个中间数等等,等等。” “别说了,阿斯特莱先生,对不起,请别说了,别提它了,”我懊恼地大声说道,口气几乎是恶狠狠的,“您要知道,我恰恰什么也没有忘记;只不过我暂时将这一切置之脑后,甚至不去回想它,直到我的境况基本好转;到那时……到那时您会看到,我会死而复生!” “十年以后,您还会再来到这里的,”他说,“我跟您打赌,那时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会提醒您咱们打的这个赌,就在这条长椅上。” “行啦,”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为了向您证明我对往事并不是那么健忘,请允许我打听一下,现在波丽娜小姐在哪里?既然不是您赎我出狱,那一定是她了。从那时以来我就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不是,哦,不是的!我不认为是她赎您出狱。她目前在瑞士;如果您不向我问起波丽娜小姐的话,您就使我十分愉快了。”他斩钉截铁地、甚至气愤地说。 “那意思是,连您也被她深深地伤害了喽!”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波丽娜小姐是值得崇敬的人当中最值得崇敬的,不过,我再对您说一遍,如果您不再向我问起波丽娜小姐的话,您将使我感到极大的愉快。您从来都不了解她,从您嘴里听到她的名字,我觉得对我的道德感情是一种侮辱。” “原来如此!但是您这话说得不对。请您想一想,除了她之外,我还能跟您谈什么呢?我们对过去的回忆不就在她身上吗?但是您放心,我并不想知道你们的私情,内心的秘密……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么说吧,只是波丽娜小姐的大致情况,仅仅是她目前的处境。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 “那好吧,就说三言两语吧。波丽娜小姐生了很久的病,目前还病着;她和我母亲及妹妹在英国北部住了一些时候。半年前,她的奶奶——记得吗,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死了,留下七千镑的财产归她个人独得。现在波丽娜小姐和我的已经结婚的姐姐一家人正在旅行。她的弟弟和妹妹根据老奶奶的遗嘱也得到一笔钱,眼下正在伦敦求学。她的继父,那位将军,一个月之前在巴黎中风死了。勃朗希小姐待他甚好,不过他从老太太那里得到的全部财产,她都已经过户到了自己名下……大概就是这些情况。” “德·格里呢?他是不是也在瑞士旅行?” “没有,德·格里没有在瑞士旅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此外,我严肃地正告您,不要作类似的暗示和粗鲁的联系,否则咱们俩没完!” “怎么,您不顾咱们过去的友好情谊?” “是的,连咱们过去的友好情谊也不顾。” “千万请您原谅,阿斯特莱先生。但是对不起,这里面丝毫没有粗鲁的、侮辱人的地方;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怪波丽娜小姐。此外,阿斯特莱先生,法国人和俄国小姐,概而言之,这种联系不是你我能够讲得清楚或彻底了解的。” “既然您不再把德·格里的名字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并提,那么我倒要向您请教,您说‘法国人和俄国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联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恰恰是法国人和必定是俄国小姐呢?” “瞧,您也感兴趣了。阿斯特莱先生,这事情说来话长了。先要了解许多东西。不过这个问题很重要,无论粗看起来是多么可笑。阿斯特莱先生,法国人是极其完美的形式。作为英国人,您可能难以同意;我,作为俄国人,也难以同意,唔,可能是出于忌妒;但是我们俄国小姐可能持有不同看法。您可能觉得拉辛矫揉造作,很不自然,有脂粉气,您甚至不想去拜读他的作品。我也觉得他矫揉造作,很不自然,而且有脂粉气,从某一观点来看是可笑的。但是他迷人,阿斯特莱先生,主要的是,他是一个大诗人,不管咱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当我们还是狗熊的时候,法国人的,即巴黎人的民族形式就已经臻于优雅精致的境界。革命继承了贵族的遗产。现在,连最粗俗的法国人也可能具有形式十分雅致的风度、举止、谈吐甚至思想,却没有用精神和心灵主动去发展形式。一切都得之于继承。自然,他们可能是最空虚、最卑鄙不过的人。嗯,阿斯特莱先生,现在我告诉您,世界上没有比俄国小姐更直爽、更轻信的人了,俄国小姐聪明、善良、不过分矫情。德·格里以某种角色出现,戴着假面具出现,可能以他非凡的潇洒把俄国小姐的心征服。他有雅致的形式,阿斯特莱先生,而俄国小姐错把这种形式当作他的内心,当作他的精神与心灵的天然形式,却没有看作是他继承得来的衣衫。您可能会极不愉快,但我应当据实相告,大部分英国人棱角分明而并不优雅;俄国人则善于辨别美,异常敏感,并且特别爱美。但是,为了识别精神的美与个性的独特,需要具有比我国妇女,尤其是比俄国小姐更大的自由和更强的独立自主精神,而且无论如何要有更丰富的经验。波丽娜小姐——对不起,无法回避,——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认定您比德·格里这个坏蛋好。她会器重您,成为您的朋友,向您敞开整个心灵,可是卑鄙下流的德·格里,渺小的高利贷者,这可恨的坏蛋终究会去控制这颗心的。仅仅由于所谓固执和爱面子也会如此,因为从前这个德·格里曾经以风度优雅的侯爵的荣耀,以失意的自由主义者的姿态,来到她的面前,他破了产(好像如此?),却乐于帮助她一家人和轻浮的将军。这些行径后来被识破了。但是被人识破也没什么嘛,现在您给她一个从前的德·格里,——正中她的下怀!她越是憎恨现今的德·格里,便越是想念从前的德·格里,尽管从前的德·格里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阿斯特莱先生,您是经营糖业的吧?” “是的,我在著名的洛韦尔与康普糖业公司有股份。” “哦,是这么回事,阿斯特莱先生。您一方面是经营糖业的,另一方面是阿波隆·贝尔维岱尔斯基;这两方面好像有点联系不起来。而我根本不是糖商,我仅仅是轮盘赌台上渺小的赌徒,甚至还当过仆人,这一节,波丽娜小姐一定已有所闻,因为她身边似乎有着精明过人的耳目。” “您一肚子怨恨吧,所以您才这么胡言乱语,”阿斯特莱先生思索了一下,冷冰冰地说,“再说您的话里也并没有什么独到之见。” “我同意!不过,尊贵的朋友,我的看法不管怎样陈腐,不管怎样琐碎,不管怎样轻飘飘、不正经,其可怕之处在于它毕竟是真实的!我跟您到底还是话不投机啊!” “这是卑鄙的胡说!……因为,因为……您可要知道!”阿斯特莱先生瞪着眼睛,声音发抖地说,“您可要知道,您这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倒霉的家伙,我是受了她的委托特地到高姆堡来的,为的是见见您,跟您作一番亲切的长谈,把您的感情、思想、希望以及……回忆通通转告她!” “难道真的是这样?难道真的是这样?”我失声叫道,眼泪夺眶而出。我控制不住,大概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泪如雨下。 “是的,倒霉的家伙,她爱过您,这一点我可以向您公开,因为您是个堕落的人!而且,因为您反正还会在这里待下去的,所以我还要告诉您,她到现在还爱着您!是呀,您把自己给毁了。您有一些才干,生性活跃,人又不笨;您甚至有可能对您的祖国作出贡献,您的祖国是多么需要人才呀,可是您却滞留在这里,您这一辈子完蛋了。我并不怪罪于您。据我看,所有的俄国人都是这样,或者倾向于这样。假如不是轮盘赌,那总有另外一种类似的玩意儿。例外的十分罕见。不懂得劳动是什么的,您不是第一个(我不是说你们的民族)。轮盘赌主要是俄国式的赌博。直到现在,您还是正直的,宁肯去当仆役而不愿去偷窃……然而我不禁惶惑地想到,将来会怎么样?好啦,再见吧!您一定需要钱用吧?我这里您拿十个金路易去,再多我不给,因为您反正会拿去输掉的。拿着吧,再见!拿去呀!” “不行,阿斯特莱先生,在您说了这一番话之后……” “拿去!”他提高嗓门说,“我确信您还是高尚的,我给您钱,像接济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如果我能够确有把握您会立刻戒赌,离开高姆堡,回您的祖国去的话,我愿意马上给您一千镑,供您开始新生之用。但是因为目前对您来说,一千镑也罢,十个金路易也罢,都是一样的,都是要输光的,所以我才不给您一千镑而只给您十个金路易。拿着吧,再见!” “如果您允许我在告别的时候拥抱您一下,我就收下。” “噢,很高兴和您拥抱!” 我们真诚地拥抱,然后阿斯特莱先生离去。 不,他说得不对!如果我谈到波丽娜和德·格里的那番话是愚蠢而尖刻的话,那么他对俄国人的讲法则是尖刻而无礼了。关于我自己,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过……不过……这一切都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一切都是空话、废话、扯淡,而需要的是事实!现在最要紧的是去瑞士!明天,哦,如果可能的话,明天就动身!重新振作精神,重新做人。应当向他们证明……让波丽娜知道,我还能够成为一个人。只消……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但是明天……啊,我有预感,事已如此,已经无可挽回了!现在我身上有十五个金路易,而过去我曾经从十五个盾开始!假如小心谨慎地开始……况且,难道,难道我是个小孩吗?未必我不知道自己是个堕落的人?但是,——我为什么又不能重新做人呢?行的!一生中只消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谨慎而耐心的话,就一切都妥了!只消有一次坚持到底,我就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改变我自己的命运!要紧的是坚持到底。只要回想一下,七个月前我在鲁列津堡彻底输光之前也曾发生过的类似情况。哦,那真是坚毅果断的极好的例证:我当时输得山穷水尽……从游乐宫出来,一瞧,背心袋里还有一个盾,“呀,那么,吃饭的钱有了!”我心里想,但是走了百来步,转念一想,又折回去。我把这个盾押在小数上(这次是押小数),真的,当你独自一人,置身异国,远离祖国,远离朋友,不知道今天是否有饭可吃,却把最后一个盾,真正最后一个盾拿去下注,这时候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的!我赢了,二十分钟后我从游乐宫出来,口袋里有了一百七十盾。这可是事实!有时候最后一个盾就可能意味着柳暗花明!如果我当初灰心泄气呢?如果我不敢下决心呢?…… 明天,明天一切都将见分晓! (周朴之 翁文达 译) 穷人 咳,这帮小说家呀!他们总不肯写点令人赏心悦目、得益匪浅的作品,却爱把地底下一切埋藏着的东西翻将出来!……我早该禁止他们写!哼,这还成什么体统:读了这些东西,不由自主地要思考,——于是各式各样荒唐的念头纷至沓来。我一定要禁止他们写作,干脆完全禁止他们写作。 弗·费·奥多耶夫斯基公爵 四月八日 我最宝贵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昨天我真幸福,非常幸福,幸福到了极点!您这个倔性子姑娘,总算破天荒第一遭听从了我的话。晚上八点钟光景,我醒了过来(您知道,亲人儿,我下班以后喜欢睡那么一两个小时),取出蜡烛,放好纸张,削着鹅管笔,突然无意中抬起眼睛,——说实话,我的心顿时突突地跳起来!您到底明白了我要的是什么,我心里要的是什么!我看到,您窗上的一角窗帘撩了起来,挂在种凤仙花的瓦盆上,完全照着我向您透露的意思。我马上觉得,您的脸蛋儿在窗口闪现,您在您的房间里朝我看,您正惦念着我哩。我真懊丧,我亲爱的,因为我没能把您可爱的脸蛋儿看个清楚!过去,我的眼力是很好的,亲人儿。年纪大了真没趣,我的亲人儿!现在呀,眼睛老是发花;晚上稍微干点儿工作,写点儿什么,第二天早上眼睛就布满红丝,尽淌眼泪,真不好意思见人。但是,我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您的笑容,我的小天使,您的温存可爱的笑容。我的心陶醉了,就像我吻了您那会儿一样,瓦尔瓦拉,——您记得吗,我的小天使?您知道不知道,我亲爱的,我甚至觉得您在那儿举起手指头吓唬我呢。是不是这样,淘气姑娘?您一定要在来信中把这一切讲清楚。1 嘿,我们在您的窗帘上动出脑筋来,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妙极了,是不是?不管我坐着工作,躺下睡觉,或者睡醒过来,我都知道您在那儿惦记我,想念我,您自己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放下窗帘——这就是说: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该睡觉啦!撩起窗帘——这就是说:早上好,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睡得香不香,或者是说:您身体好不好,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至于说我呢,谢天谢地,我身体很好,一切顺当!您瞧,我的心肝,这个主意想得多么巧妙,连信也不用写啦!想得很俏皮,是不是?这可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您看我在这些事情上在行不在行,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要向您报告,我的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昨天夜里睡得很安稳,完全出乎意料,所以我感到十分高兴。虽说搬到新地方住,往往睡不好觉,总会觉得有点儿不习惯!可是今天我起身,心情舒畅,精神十足,生龙活虎一般!今天的早晨有多美,亲人儿!我们这儿窗户敞开:阳光灿烂,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芳香,整个大自然生机勃勃,万物苏醒过来。一切都美好,一片春意盎然。连我今天的幻想也是够美的,我想的事情总离不开您,瓦兰卡2。我把您比作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这种鸟儿是专门安慰人和点缀大自然的。我立刻想到,瓦兰卡,我们这号在烦恼中打滚的人,应该向往这种飞禽的无忧无虑的幸福。对啦,我想到的都是诸如此类的念头,也就是我作了这样的种种虚设比拟。我手边有一本书,瓦兰卡,书中写的是相仿的内容,叙说得十分详尽。现在我再动笔,那是因为遐想往往不尽相同,亲人儿。瞧,眼下是春天,思想显得特别活跃、灵敏、欢快,幻想也总是那么美好,一切都染上了玫瑰色彩。我写下这么些,其实,我都是从书中得来的。书的作者用诗句吐露这样的愿望: 我为什么不是一只鸟儿,不是一只凶猛的鸟儿! 还有其他等等。书中还有各种思想,且别去管它们吧!您今天早晨上哪儿去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还没准备去上班,您可已经跨出房间,穿过院子,活像一只春天的小鸟儿,欢欢喜喜地跳跃着。瞧着您这副模样儿,我心里高兴极了!啊,瓦兰卡,瓦兰卡!您千万别发愁,眼泪解不了愁,这一点我知道,我的亲人儿,这一点我是有体会的。现在您日子过得舒坦,身体也好起来了。喂,您的费奥多拉怎么样?噢,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您要写信告诉我,瓦兰卡,您现在跟她一起过得怎么样?您样样事情都称心吗?费奥多拉有点爱唠叨,您可别理会,瓦兰卡。随她去吧!她心地很善良。 我已经给您写信谈起这里的捷列扎,她也是个忠厚的女人。我原来正为我们的通信发愁呢!谁替我们送信呢?老天爷有眼,派了个捷列扎来成全我们的美事。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心眼儿好,不爱絮叨。但是我们的女房东真凶狠,叫她没命地干活儿,把她当作一块破抹布。 唉,我待在个什么窝儿里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哼,还算是公寓呢!您知道,从前我住的地方真清静,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连一只苍蝇飞过都听得见。可是这里呢,吵吵闹闹,大声嚷嚷,一片乱哄哄!噢,您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个什么模样。您不妨设想一下:一条长长的走廊,黑漆漆的,龌龊透顶。靠右边是一堵光秃秃的墙,没有门也没有窗;左边是一扇扇门,排成一长列,同旅馆里一模一样。开门进去是一间小房间,就是这一间间房间出租给房客,有的房间住两个人,有的挤三个人。杂乱无章,根本谈不上秩序,活像挪亚的方舟3!不过,看来房客倒是些好人,都是受过教育的,肚子里有学问。其中有一个文官(他在某机关的文学部门办事),书看了不少,他能谈论荷马4、布拉姆别乌斯5和他们那里的各种作家,他什么都能谈,——真是个有智慧的人!两个军官,老是打扑克牌。还有一个海军准尉,一个英国教师。您且等着,我要叫您乐一阵子,亲人儿。我在下一封信里将用讽刺的笔法,把这些房客细细地刻画一番。我们的女房东,是一个非常矮小、邋遢的老太婆。她成天穿着便鞋和睡衣走来走去,成天冲着捷列扎吆喝。我住在厨房里,或者说得确切一点,住在邻近厨房的一间房间里(应该告诉您,我们的厨房很干净,很明亮,是很不错的厨房),房间不大,就那么一小块地方……或者说得更清楚些,厨房有三面窗,很宽敞,用隔板那么一隔,就多出一间房间来了。房间不算小,很舒适,也有窗,——总而言之,什么都齐全啦。瞧,这就是我的小窝儿。噢,亲人儿,您可别以为我这样讲是别有用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意,说不定您会说这就是住在厨房里呀!——是的,我确实是住在隔板后面这么一间屋子里,但是这有什么不好呢。我离群索居,过着安安静静的日子。我在自己房里放上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抽屉柜,两把椅子,还挂起了圣像。不错,确实有更好的公寓,也许有好得多的公寓,可是住得舒服不舒服是最要紧的事。我住到这里来,全是为了舒服方便,不是贪图其他什么。您的小窗户就在对面,隔开一个院子,而院子挺小,您走来走去我都能看见,——这真叫我这个苦命人心花怒放,何况住这样的房子花费便宜。我们城里最蹩脚的房间,房租连同伙食也要收三十五纸卢布。我付不起呀!而我现在的房租只有七个纸卢布,加上伙食费五个银卢布6,一共是二十四个半纸卢布。从前我付出三十纸卢布,还得处处讲求节约。从前我不能常常喝茶,而现在我可以往茶里放糖了。现在,您要知道,我的亲人儿,不喝茶总觉得很难为情。这里的人手头都宽,我一有寒酸相就觉得难为情了。我喝茶是为了别人,瓦兰卡,为了面子,为了气派。我自己倒无所谓,我不是个讲究生活享受的人。您想想看,我口袋里的钱,买了鞋袜衣服等必需品以后,还能剩下几多?我的薪水就这么花掉了。我不是发牢骚,我倒是知足的。钱够花的啦。几年来都不缺钱用,何况有时还拿得到奖金。好,再见了,我的小天使。我给您买了两小盆凤仙花和天竺葵,价钱都是挺便宜的。您大概也喜欢木樨草吧?木樨草也能买到,只要您写信告诉我;不过您什么事情都要写得尽可能详细。还有,我租了这么一个房间,请您别胡思乱想,对我乱加猜疑。说实在的,我只是图个舒服方便,就是这一点打动了我的心。我正在积攒钱,亲人儿,我已经存了点儿钱。您别瞧我这么文弱,仿佛一只苍蝇用翅膀就能把我推倒。没有的事,亲人儿,我是不甘示弱的,我完全是个性格刚强沉着的人。再见了,我的小天使!我给您差不多写满了两张纸,而我早就该去上班了。吻您的小小的手指头,亲人儿。 您的最卑贱的仆人和最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有一件事我请求您,我的小天使,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写得愈详细愈好。随信送上一磅糖果,瓦兰卡,请您随意品尝。看在上帝面上,别为我发愁,别为我抱怨。好吧,再见了,亲人儿。 四月八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知道不知道,看来我跟您非大吵一场不可了!我可以对您起誓,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接受您的礼物,心里实在不好受。我明白,这要破费您很多钱,弄得您自己不得不节衣缩食。我对您不知说过多少回,我不需要什么,什么东西也不需要。我实在没法报答您平时给予我的种种恩惠。干吗买花给我?噢,凤仙花倒也算啦,干吗要买天竺葵呀?我随口说了那么一句,提到了天竺葵,您就立刻去买来。可这是很贵的东西呀!上面开出来的花朵真迷人!都是鲜红颜色的十字形花瓣。您哪儿买到这样好看的天竺葵?我把它放在窗台中央最显眼的地方。地板上我放一条板凳,板凳上也放花。只盼我自己能够富起来就好啦!费奥多拉喜欢得不得了,现在我们的房间就像天堂一般,——又干净,又明亮!噢,干吗买糖果呀?是的,我一看信就看出您的心境不同往常——尽说天堂呀,春天呀,芳香在弥漫呀,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呀。我在想,谁说这里没有诗意?是的,您的信里就是缺少几行诗句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细腻的感受,玫瑰色的幻想——这儿全都有啦!窗帘的事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过,看来是在我搬放花盆的时候,它自己挂上的。就是这么回事! 咳,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无论您怎样辩白,无论您怎样计算您的收入,一心想哄我,想说明钱是完全花在您一个人身上的,但是您别想骗我,什么也瞒不过我。不消说,为了我,您自己拼命省吃俭用。比方说,您怎么会想到租这么一个房间呢?瞧您现在得不到一点安宁,您会觉得房间太小,住在里面不舒服。您是喜欢清静的,可是这儿却是乱哄哄的,什么声音都传到您耳朵里来!按您的薪水,您可以住得比现在舒服得多。费奥多拉说,您从前的居住条件比现在不知要好出多少倍。难道您就这样过一辈子,——孤苦伶仃,穷困潦倒,得不到欢乐,听不到温存的话,住在这么一个向人家租来的角落里?唉,忠厚的朋友,我真可怜您!您就保重保重自己的身体吧,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说您的眼睛愈来愈不好,那就不要在蜡烛光底下写东西。干吗再写呀?您的上司想必早已了解您做事是勤勤恳恳的。 我再一次请求您,别为我破费那么多钱。我知道您爱我,可是您自己也不富……今天我起身的时候,心里也很高兴。我觉得神清气爽。费奥多拉早已在做活儿。她给我也弄来了活计。我快活极了。我出去一趟,买来了丝线,就动手做活儿。整个上午我心里觉得很轻松,我高兴极了!可是现在又充满忧郁的念头,愁云压在心头上。 唉,不知我往后会过什么日子,不知我未来的命运会怎么样!最苦恼的就是:我心中一点没有数,我不会有前途,我无法预料我往后会遭遇到什么。回首往事又觉得很害怕。过去尽是些伤心事,一想起来,心都碎成两半了。我将永远怨恨毁了我的那些坏人! 天黑下来了。我该做活儿啦。我真想给您写许多许多,可是没有工夫,活计快要交货。我得赶出来呀。当然喽,写信是件快活的事情,心里不会那么烦闷。为什么您从来不来看看我们?这是为什么,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您住得很近,您也总能腾出些时间来。请来吧!我见到了您的捷列扎。她的样儿很憔悴。我真可怜她。我给了她二十戈比。噢!我差点儿忘了对您讲,您一定要把您的日常生活都告诉我,写得愈详细愈好。您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您跟他们合得来吗?我非常想知道这一切情况。您要记在心上,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今天晚上我要故意把窗帘角撩起。您早点儿睡吧,昨天我到半夜还看见您的屋里亮着烛火。好吧,再见了。今天我觉得又愁闷、又无聊、又烦恼!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再见了。 您的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四月八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唉,亲人儿,唉,我的亲人儿,看来这种日子已经临到我这苦命人的头上!是的,您取笑我这个老头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过,这要怪我的不是,完全怪我的不是!年纪老了,头发已经稀稀拉拉,就不该动什么感情,讲那些傻话……我还要说,亲人儿,一个人有时候是奇怪的,是很奇怪的。噢,我的老天爷哪!讲一件事,往往会引申开去。这会有什么结果呀?什么结果也没有,只会引出一派胡言来,噢,老天爷保佑我!亲人儿,我没有生气,只不过回想起这一切就觉得懊丧,我也后悔我给您的信写得那么傻呵呵的痴情十足。今天我上班去,昂首阔步,得意扬扬,心里不知怎的像过节似的欢快,真高兴哪!我认认真真地办起公事来,——后来怎么样呢?后来呀,我抬头朝四下里一打量,发现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平淡无味、毫无生气。还是那么些墨水迹,还是那么些桌子和公文。我也没有变样,从前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那怎么会骑到珀伽索斯7的背上去?是因为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是不是这个原因?在我们院子里窗台底下素来一片荒芜,哪儿来什么芳香!这分明是我一时恍惚而产生的幻觉。这倒是常有的事:一个人在自己的感情圈子里走不出来,于是就胡言乱语起来。这不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而是由于多余的、愚蠢的狂热。我不是走回家,而是拖着步子勉强磨蹭到家的,我的头无缘无故地突然疼起来,看来真是祸不单行哪(我的背大概受了风寒)。春天来了,我喜出望外,却傻头傻脑地穿着单薄的外衣出门了。您误解了我的感情,我的亲人儿!您把我感情的流露完全领会错了。鼓舞着我的是一种父爱的感情,一种纯粹父爱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因为照您孤苦伶仃的情况来看,我理应待在您亲生父亲的地位。我这些话完全出自内心,是亲人的肺腑之言。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您的远亲,虽然像俗话所说的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但毕竟是个亲戚,现在又是最贴近的亲戚和保护人。因为在您最有权利得到保护的地方,您得到的却是背叛和凌辱。至于说到写诗,我要对您说,亲人儿,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再来学写诗,实在不合适。诗就是胡诌!现在学校里的孩子们就为诗挨打……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人儿。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为什么您给我写信要提到什么舒服不舒服,安静不安静,还要作这样那样的比较?我的亲人儿,我不是一个很苛刻、爱挑剔的人。我从来没有生活得比现在更好。人都老了还讲究些什么?我不愁吃,不愁穿,干吗还要想入非非!又不是伯爵出身!我的父亲不是贵族,按收入来看,要养活一家子人,比我要艰苦得多。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不过,说实话,我的老房子确实要好得多,住在那儿比较安适和自在,亲人儿。当然喽,我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坏,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有趣,也可以说,更加丰富多彩。我对这一点毫无怨言,可是我还是留恋老房子。我们这些老人,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旧东西总觉得很习惯,自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从前我住的房子不大,墙壁是……这有什么好啰唆的!——墙壁就像所有的墙壁一样,问题不在于墙壁,可是,回忆我的种种往事,总引起我无限感慨……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感慨归感慨,而回忆总是那么迷人。甚至过去那些倒霉事,原来惹得我十分恼恨的,在回忆中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恨,反倒成为一段动人的经历。那时候,我们过着多么清静的日子,瓦兰卡,我和我的房东老太太,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我想起这位老太太,我还是觉得很悲伤!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收取的房租很便宜。她用一根根一俄尺8长的织针把各种各样的零料编织成毯子,她老是做这个活儿。我和她合点一支蜡烛,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工作。她有一个小孙女,叫玛莎,我记得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现在怕是十三来岁的小姑娘了。那时候她真是个小淘气,天真活泼,老是逗得我们发笑。我们就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在那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围着圆桌子喝茶,然后干活儿。老太太为了不让玛莎感到冷清,不让这个小淘气耍脾气,就经常讲故事。多么有趣的故事啊!不光是孩子,就是有见识、有头脑的成年人也会听得出神。可不是!我自己就常常点燃了烟斗,聚精会神地听故事,把手里的工作抛在一边。那孩子,就是我们的小淘气,沉思起来。她用小手托着玫瑰色的小脸蛋儿,张着可爱的小嘴巴。听到有点可怕的故事,她就紧紧地偎在老奶奶身上。她的模样儿实在可爱,我们只顾瞧着她,却没看到蜡烛结成烛花,没听见外面暴风雪有时狂卷怒吼。我们生活得多么美好,瓦兰卡,我们在一起不知不觉过了差不多二十年。我干吗絮叨个没完!也许您根本不喜欢这样的话题,我回忆起来也并不那么省力,特别是现在,正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捷列扎忙个不停,我头疼,背也有点儿痛,脑筋可真怪,仿佛也出了毛病。今天我真愁闷,瓦兰卡!您写的什么呀,我的亲人儿?我怎么能来看您?我亲爱的,人家会说什么闲话?要来看您,就得穿过院子,我们这里的人都会看见,就要盘问打听——于是议论纷纷,捕风捉影,把好端端的事情说得不知有多难听。不,我的小天使,我还是在明天晚祷的当儿跟您碰面吧,这样做比较稳当,我们俩用不着担风险。亲人儿,您可不要见怪,我给您写了这么一封信。我重读一遍,自己也发现写得很零乱。瓦兰卡,我年纪老了,又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年轻时候没有好好受教育,现在再要从头学起,脑袋瓜不听使唤啦。亲人儿,我承认我不善于细细描述,即使别人没来指摘或取笑,我也知道,如果我想写得生动些,那就准会废话连篇。今天我看见您在窗户边,看见您放下窗帘。再见,再见,上帝保佑您!再见,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的挚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我的亲人儿,现在我不能写讽刺别人的文字了。我年纪老了,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能信口开河去取笑别人!人家也会来取笑我的,正如俄国有句谚语:谁给别人掘坑,那么他……自己就会掉进坑里。 四月九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唉,您这样愁闷,这样恼火,我的朋友和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真该害臊才是。难道您真的生气了?!嗯,我说话常常太随便,但是我没想到您会把我的话当作对您的嘲弄。请您相信,我永远不会嘲笑您的年岁和您的人品。这全怪我的轻率,更由于我太苦闷了,心里苦闷,说话、做事考虑就不周全了!我还以为您自己在信中也想说说笑笑呢。现在我发现您对我不满,我真伤心啊。不,我的善良的朋友和恩人,如果您怀疑我忘恩负义,不近人情,那您想错了。您给予我种种照应,您保护我免受坏人的欺凌,这些我都铭记在心。我将时时刻刻为您向上帝祈祷,如果我的祈祷能传到上帝那儿,上天有灵,那您就会得到幸福了。 我今天身体很不舒服。我忽而发烧,忽而发冷。费奥多拉很替我担心。您不必不好意思来看我们,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关别人什么事!您是我们的熟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不能再写下去了,因为我身体很不舒服。我再一次请求您别生我的气,相信我永远尊敬您,永远爱慕您。 多么荣幸地作为 您的最忠诚的、最恭顺的仆人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四月十二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唉,我的亲人儿,您这是怎么啦!瞧,您每一次都把我吓一跳。我在每一封信里都叮嘱您:多保重身体,衣服要穿得暖,天气不好不要出门,处处得谨慎小心,——可是你呀,我的小天使,就是不听我的话。唉,我亲爱的,您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您身子弱,就像一根弱不禁风的稻草,这一点我知道。只要吹一点儿风,您就受不住,要害病。所以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照料自己,不能冒险,不要使您的朋友难受和忧愁。 您表示这样的愿望,亲人儿,想详细了解我的日常生活和我周围的一切情况。我很高兴立刻来满足您的愿望,我的亲人儿。我要从头说起,亲人儿,这样我就能挨着次序说下去。第一,走进我们屋子的大门,看到的楼梯都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正门的楼梯,干净、明亮、宽敞,全是用生铁和红木做成的。可是后边的楼梯就甭提了。螺旋式的楼梯,又潮湿,又肮脏,梯级也坏了,墙壁积满了油腻,手靠上去就会给粘住。在楼梯的每个平台上,堆放着箱子、椅子和破柜子,窗上的玻璃已经打落。一只只木盆盛满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垃圾、蛋壳和鱼鳔。一股难闻的气味……总之一句话,糟得很。 我已经给您描写过房间的布局。居住无疑是方便的,确实如此,但是房间里总叫人感到憋气。倒不是有什么恶臭味。如果要形容一下,那是一种有点霉烂的、甜得发腻的怪味儿。初次闻到这种气味是怪不好受的,但是这一点没有关系,只要在我们这里待上两三分钟,就闻不出这种味儿来了,你也不知道味儿是怎么跑掉的,因为你自己沾上了这种怪味儿,衣服散发着这种味儿,手散发着这种味儿,一切东西都散发着这种味儿,——这样你就闻惯了。黄雀在我们这里活不长久。海军准尉已经买第五只了,就因为鸟儿在我们的空气中活不了。我们的厨房大得很,又宽敞又明亮。是的,每天早上,煎鱼呀,煎牛肉呀,不免有股油烟气,洗这洗那,溅得满地都是水;可是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天堂啦。我们厨房里的一些绳子上总晾着破旧的衣衫,由于我的房间离得近,就是说跟厨房紧挨在一起,所以衣服散发出来的味儿使我觉得不那么舒服,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住一阵子会习惯的。 从一大清早起,瓦兰卡,我们这里就热闹起来:有人起床了,走来走去,弄出砰砰的声响,——该起身的人都下了床,有的要上班,有的虽然不上班也照样起身;大家开始喝茶。我们这里的茶炊多半是女房东的,总共没有几个,所以我们只好按次序轮流使用,谁要是不按次序拿茶壶来盛茶,那准得马上挨一顿臭骂。我头一回就弄错,于是……不过,这有什么好写的!我在这里跟所有的人都认识。头一个认识的是那个海军准尉。他十分坦率,什么都讲给我听。他讲到他的爹和妈,讲到他的姐姐,她嫁给图拉的一个陪审官,还讲了喀琅施塔得城。他答应处处保护我,还立刻邀我到他那儿去喝茶。我在大伙儿平时打牌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他。他们拿茶给我喝,一定要我跟他们一起赌。他们有没有笑话我,我不知道;可是他们自己赌通宵,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们也在赌。粉笔,扑克牌,整个房间里烟雾腾腾,我眼睛也觉得刺痛。我不赌,他们立刻说我太一本正经。自此以后他们一直不跟我说话,老实讲,我倒反觉得很高兴。我现在不去找他们了。他们赌个不停,劲头可真大!在文学部门办事的那个文官那里,晚上也常有聚会。嗯,他那里就很好,讲礼貌,谦虚,真诚,一切举止很文雅。 噢,瓦兰卡,我顺便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是个讨厌的女人,还是个泼妇。您看到过捷列扎。唉,她像个什么样子呀?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有病的小鸡。屋子里总共两个仆人:捷列扎和房东的男佣人法里杜尼9。我不知道,也许他还有别的名字,但是大家这样唤他,他也认账。他是个芬兰人,火红色头发,独眼,翘鼻子,粗里粗气的。他老是跟捷列扎吵架,差点儿动手打起来。说真的,我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很称心……夜里倒下头就睡着,睡个安稳觉,——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一帮人老是坐着打牌,有时候还干那种说不出口的勾当。现在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我觉得奇怪的是有家眷的人在这样嘈杂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有一家穷苦人家向我们的女房东租了一个房间,不过不跟其他房间并排一起,而是单独地在另一头的角落里。他们才安静呢!谁也听不见他们有什么动静。他们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当中用一块布幔隔开。房客原来是个文官,七年前不知为了什么被革了职,现在失业了。他姓戈尔什科夫,头发已经花白,个儿矮小。他穿着那样油腻、那样褴褛的衣服,叫人见了真难受,比我的衣服要破烂得多!他身上皮包骨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和他有时在走廊里碰面)。他的膝盖发抖,手发抖,头发抖,总是由于害病的缘故吧,至于害什么病,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他怯生生的,看见什么人都怕,总靠着边走路。我有时也很胆小,可是他比我更胆小。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大孩子跟父亲一模一样,也是皮包骨头。妻子从前想必是挺漂亮的,现在也还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穿得那么破破烂烂的。我听说他们欠了女房东的钱,她对他们很不客气。我也听说戈尔什科夫本人碰上了倒霉的事情,他因而丢了饭碗……是不是打官司,有没有开庭,有没有什么判决,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我就没法对您说清楚了。他们可真穷哪,——我的上帝!他们的房间里永远是悄没声儿的,仿佛里边没住人似的。甚至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也不见孩子们有玩耍嬉闹的日子,这可不是好兆头。一天晚上,我路过他们的房门口,只觉得屋子里静得有点异样。我听见抽搭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低声说话,接着又是抽搭的声音,分明他们在哭,饮泣吞声,哭得那么悲伤,我也忍不住心酸了。后来我整夜想到这些穷人,当然睡不好觉。 好吧,再见了,我最亲爱的瓦兰卡!我尽我的能力给您描述了这一切。今天我一整天想到的就是您。我的亲人儿,我就是替您操心哪。喏,我的心肝,我这才知道您没有御寒的大衣。彼得堡的这种春天呀,刮风不算,还有雨夹雪,——真要我的命,瓦兰卡!这样绝妙的气候,哎哟,求上帝保佑我!我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风格,瓦兰卡,什么风格也没有,我的心肝,请您不要见怪。我也很想有点风格!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主要是让您快活快活。如果我受过像样的教育,那情况就不同啦。可是我受过多少教育呢?连学费也付不起,还谈得上什么。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见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她快要送命了,可怜的人!我还从旁人那里听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打听我的情况。看来她永远不会放过我。她说,她准备原谅我,不算过去的旧账,还一定要亲自来看我。她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她才是我的近亲,您没有任何权利挤到我们亲戚中间来,我靠您的施舍过日子,接受您的供养,这是不体面的、丢脸的事……她说,我忘了她的养育之恩,她使我和妈妈免遭饿死的厄运,她养活我们,两年半多来在我们身上花了不少钱。除去这些以外,她还免了我们欠她的债。瞧,连我妈妈她也不肯放过!但愿可怜的妈妈能知道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上帝看到一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太傻,有福不会享。她已经引我走上幸福的道路,其余的事情就不能怪她,是我自己不会或者不愿意爱护自己的名声。到底该怪谁呀,我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做得完全对,他不愿意随随便便娶个那样的女人……干吗写这些!听她一派胡言真不好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发抖,流泪,痛哭。这封信我给您写了两个钟头。我还以为她至少会在我面前认错,可是瞧,她现在摆出一副什么架势!看在上帝面上,您千万别担忧,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好心人!费奥多拉什么事儿都喜欢夸大其词,其实我没有病。只是我昨天到沃尔科沃去为我妈妈做安魂祭祷,路上着了点儿凉。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我是诚心邀您的。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呀,真希望你从坟墓里走出来,希望你知道,希望你看见,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 瓦·杜 五月二十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给您送上一些葡萄,我的心肝,据说这东西对病后身体虚弱的人是很有好处的,医生也推荐说这东西可以解渴,是解渴的佳品。前两天您想要点儿玫瑰花,亲人儿,现在我也给您送上。您的胃口好不好,我的心肝?这可是最要紧的。谢天谢地,总算一切已经过去,已经结束,我们的灾难也快告终了。我们要感谢上天!至于书,目前我哪儿都弄不到。听说这里有一本好书,写得很有风格。大家都说这本书好,我没有看过,可是这里的人都称赞。我提出我要看,他们答应给我送来。只不过不知您喜欢不喜欢看?您在这方面的要求很高,人家很难迎合您的兴味,我了解您,我亲爱的;您大概想看各种各样的诗,感伤的诗,爱情的诗,——好吧,我就弄诗来,把诗都弄来;那边还有一本手抄本。 我生活得很好。您,亲人儿,请不必为我担忧。费奥多拉乱说我的情况,全是编造出来的。您可以对她说,她在扯谎,您一定要对她说,对这个造谣生事的人说!……新制服我根本没有卖掉。我为什么,您倒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卖掉呢?听说我就要有四十个银卢布的奖金到手,我为什么要卖衣服呢?您,我的亲人儿,不用担心。费奥多拉呀,她就是爱猜疑。我们快要过好日子啦,我亲爱的!只要您,我的小天使,早日恢复健康,看在上帝面上,早日恢复健康,别让我这个老头儿伤心。谁对您说我瘦了?谣言,又是谣言!我身体非常好,胖了许多,胖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总是吃得饱饱的。就是希望您赶快恢复健康!好吧,再见,我的小天使。吻您的所有的小手指。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哎哟,我的心肝,您又写了什么呀?……您可别傻啦!我怎么能常常去看您,亲人儿,怎么能呢?我要问您。除非我利用漆黑的夜晚,可是在眼前这样的季节几乎不会有漆黑的夜晚。我的亲人儿,小天使,在您病重的时候,在您昏迷的时候,我可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做的。后来我不去看您了,因为人家开始好奇地问长问短。即使没有这样的事,这里也已经有流言蜚语了。我信得过捷列扎,她不会乱说话;但是您自己想想看,亲人儿,如果人家了解我们的底细,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到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所以您还是得克制自己,亲人儿,一直熬到身体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到那时候呀,我们就能在外面什么地方来一个朗德武10。 六月一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真想做一件使您称心如意的事情,来报答您对我的种种关注,报答您对我的悉心爱护。于是我决定抽空在抽屉柜里翻寻,找出我的笔记本来。现在我给您送上这本笔记本。这还是早在我一生中的幸福时期动手写的。您常常好奇地问长问短,想了解我过去的生活,了解我的妈妈、波克罗夫斯基以及我寄居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的情形,还有我最近遇到的不幸,所以您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本笔记本。天晓得我怎么会想到记下我生活中的一些片断。我相信,我送上这本笔记本给您,一定会使您感到非常快活。可我重读这些,却禁不住悲伤起来。我觉得,当我在这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时,我已经比从前老了许多。这些笔记是在不同的时间写的。再见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觉得真无聊,我常常失眠。静养,静养,太无聊了! 瓦·杜 1 我爸爸死去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我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童年的开始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遥远的、外省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Π公爵大庄园的管家。我们住在公爵的一个村子里,生活是那么安宁、清静、幸福……我是个非常顽皮的女孩子,只知道在田野、小树林或花园里乱跑,没有一个人来管我。爸爸一刻不停地工作,妈妈忙于家务。没有人教我学点什么,这样我倒挺快活。一大清早,我就跑到池塘边去,到小树林去,到刈草场去,到割麦的庄稼人那儿去,——不管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凶,不管跑到村外什么陌生的地方,不管灌木擦伤皮肤,不管扯破衣服,——回到家里挨一顿骂,我也满不在乎。 我觉得,假如我能够一辈子不离开乡村,老是待在一个地方,该有多么幸福呀。可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抛下亲爱的故乡。我家搬到彼得堡去住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唉,我现在回想起当时我们无可奈何地整理行装的情景,还觉得很悲伤。那里的一切我都感到那么亲切,我禁不住流着眼泪告别。我记得,我搂住爸爸的脖子,一边哭着,一边央求他在乡村再待一些日子。爸爸训斥我,妈妈哭,她说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我们只能这样做。Π老公爵死了。继承人把爸爸辞退了。爸爸有点钱存放在彼得堡的一些私人手里。他想改善自己的景况,认为一定得亲自来到这里。这一切我是后来听妈妈讲的。我们定居在这里的彼得堡区,在这个地方一直住到爸爸去世为止。 要我习惯这里的新生活,那是多么困难呀!我们是在秋天搬到彼得堡来的。我们离开乡村的那一天,天气是多么晴朗、暖和、美好,农活快要结束,打谷场上堆放着一大垛一大垛谷物,一群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聚在一起,一切都喜气洋洋。可是我们一搬进城里,就碰上阴雨绵绵,秋气肃杀,看不到晴空,只见满地泥泞,一群陌生人爱理不理,怒气冲冲,满脸不高兴!我们马马虎虎住了下来。我记得,我们劳碌个不停,忙着安顿我们的新家庭。爸爸老是不在家里,妈妈不会有空闲的时间,——他们根本就顾不到我。我在新地方过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早起身就觉得伤心。我们窗户的对面是一堵黄色的围墙。街上经常是遍地泥泞。行人稀少,他们把厚实的衣服裹紧,看来都感到冷。 我们家里接连几天冷冷清清,无聊得要命。我们几乎没有亲戚和熟识的朋友。爸爸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吵翻了(他欠她一点钱)。上我们家来的人多半是有业务往来的。他们总是吵吵嚷嚷,争论一阵子。每次客人走了以后,爸爸就变得郁郁不乐,异常气恼,一连几个钟头紧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跟谁说一句话。妈妈这时候也一声不吭,不敢跟他说话。我躲在角落里看书,乖乖的,悄没声儿的,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搬来彼得堡三个月以后,他们把我送进了女子寄宿中学。我刚来到陌生人中间,心里有说不出的愁闷!这里的一切枯燥无味,——女教师喜欢唠叨,女同学爱取笑别人,而我却是个野孩子。这里管得可真严哪!样样事情都有规定的时间,大家吃一样的伙食,教师个个令人讨厌,——这一切在开头的时候折磨得我好苦。我在学校里连觉也睡不着。在那漫长的、冷清的寒夜里,我常常通宵哭泣。晚上,大家温习功课,我坐下来念会话或生词,身子不敢动一动,可是心里尽想到家里那个窝儿,想到爸爸,想到妈妈,想到我的老保姆,想到老保姆讲的故事……唉,真叫人发愁!就连家里一件最普通的小事情,回忆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想啊想的,想到要是此刻待在家里该有多好!我就待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坐在茶炊旁边,跟家里人在一起,那么温暖,舒适,亲切。我真想现在亲亲热热地紧紧搂住我的妈妈!想啊想的,伤心得轻声呜咽,眼泪往肚子里咽,生词就印不进脑子里去了。第二天的功课没有准备好,我通夜梦见老师、女校长和同学们,我通夜在梦中复习功课,可是到了第二天一问三不知。他们罚我跪着,只发给我一盘菜。我真难受,真苦闷。一开头,同学们都取笑我,欺侮我;我回答老师提问,她们就打岔;我们排队去吃饭或喝茶,她们就拧我;她们还无缘无故地跑到女教师那儿去告我的状。可是,等到星期六晚上老保姆来领我回家的时候,我简直像登上了天堂。我总是高兴得不得了,一把搂住我的老婆婆。她替我穿衣服,把衣服裹得紧紧的。在回家的路上,她总赶不上我,而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讲个不停。我回到家里,那才高兴呢。我紧紧地拥抱家里人,仿佛已经分别了十年。我们说东道西,讲也讲不完。我见到人就打招呼。我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我和爸爸开始谈正经,谈学习,谈我们的教师,谈法文,谈洛蒙德的语法,——我们都那么快活,那么称心。我现在一想起这些时刻,还觉得快活哩。我拼命用功念书,想讨爸爸的喜欢。我明白,他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在我身上,天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打发日子的。他变得越来越阴郁,不满,肝火旺。他的脾气坏透了。业务不得手,背了一身债。妈妈不敢哭,也不敢说话,生怕惹爸爸发火。她变得病恹恹的,直瘦下去,并且老是咳个不停。我从学校里回家,看到的尽是愁眉和苦脸。妈妈轻声呜咽,爸爸在发脾气。于是责怪埋怨的话都来了。爸爸说,我没有使他得到任何快乐和安慰,他们为了我倾家荡产,而我至今还不会说法国话,总之,爸爸遇到一切不幸和倒霉的事情,便通通拿我和妈妈出气。可是可怜的妈妈怎么经得起折磨呀?我瞧着她,心都碎了。她的脸颊下陷,眼睛凹进去,脸色很不正常,好像害着肺病。我挨的骂最多。开头总是由一点小事情引起的,后来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甚至常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我出气!……法语啦,我是大傻瓜啦,我们的女校长是个工作不负责任的蠢女人啦,她不关心我们的品行啦,爸爸至今谋不到一个差使啦,洛蒙德的语法糟透啦,查波尔斯基的语法要好得多啦,家里在我身上白白丢了很多钱啦,我看来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啦,——一句话,我这个可怜的人尽管拼着命念会话和生词,可是还得经常受责备,什么事情都要我负责!这根本不是因为爸爸不爱我,他是疼爱我和妈妈的。但是,他的脾气变成了这样。 忧虑,悲伤,挫折——这些狠狠折磨着可怜的爸爸。他变得疑神疑鬼,暴躁,容易发火,几乎要绝望了。他开始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有一回受了点凉,突然病倒,卧床没有多少日子,便溘然长逝了。我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有好几天像失魂落魄似的。妈妈呆若木鸡,我真担心她会精神失常。爸爸一死,债主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成群结队地涌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通通拿了出来。我们还卖掉了彼得堡区的小房子,那房子是爸爸在我们搬居彼得堡半年以后买下来的。我不知道事情最终是怎么应付过去的,反正我们自己已经落到了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地步。妈妈得了可怕的痨病,我们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活不下去,前面是死路一条。那时候我才满十四岁。就在这个时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来看我们了。她老说她是一个地主,是我们的亲戚。妈妈也说她是我们的亲戚,不过是很远的远亲。爸爸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不上我们家来。现在她来了,眼里噙着泪水,对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同情我们失去了当家人,同情我们面临困难的境地,她又附带说这要怪爸爸的不是,说他过日子自不量力,急于求成,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她表示愿意跟我们保持亲密的关系,建议大家忘掉彼此的怨恨。妈妈说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听了眼泪夺眶而出,拉住妈妈上教堂,吩咐做安魂祭祷悼念“亲人儿”(她是这样称呼爸爸的)。从此她跟妈妈正式和解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作了一长篇开场白,着重讲明了我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窘困境况,然后邀请我们(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到她家里暂住。妈妈感谢她的盛情,但是好长时间拿不定主意。由于想不出什么办法,作不出什么其他的安排,妈妈最后只好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们感激地接受她的建议。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从彼得堡区搬到瓦西里岛去的那个早晨。那是秋天一个晴朗、干燥、寒冷的早晨。妈妈哭着,我觉得十分悲伤。我的心都碎了,一种说不出的可怕的愁闷折磨着我的心灵……多么难受的时刻…… 2 我们(就是我和妈妈)搬到新地方,开头住不惯,总觉得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很可怕,又很拘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住在第六街自己的房屋里。屋里一共有五间房间。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和我的表妹萨莎住其中的三间,萨莎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由她领养。我们住一个房间。剩下的一个房间在我们隔壁,那儿住着一个姓波克罗夫斯基的穷苦的大学生,他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生活得很舒适,意想不到地阔绰,但是她有多少财产,正如她在忙些什么事情,旁人是不得而知的。她总是忙忙碌碌,总是满腹心事,一天要进出好几回,但是她在忙些什么,操心些什么,为了什么操心,这些我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她的交游十分广阔。各种各样的客人来找她,但是天知道是些什么客人。他们总是有什么事才来,逗留的时间不长。只要门铃一响,妈妈就赶紧领我到我们的房间里去。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为了这件事很生我妈妈的气,老是说我们太傲慢了,说我们傲慢得没有道理,说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傲慢,——她就这样接连几个钟头絮叨个不停。我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责备我们傲慢,同样,我到现在才懂得,或者至少猜到,妈妈为什么迟迟疑疑,下不了决心住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是个狠毒的女人,她不断地折磨我们。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是一个谜,——为什么她邀我们住到她家里去?起初她对我们相当亲热,等到看出我们真的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她便露出了自己的本性。后来她又对我很亲热,甚至亲热得过了分,一味奉承我。可是起初我和妈妈一同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她一刻不停地数落我们,老是讲到她做的好事。她对旁人介绍说我们是她的穷亲戚,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她大发善心,为了基督的爱,才把我们收留在自己家里。我们在饭桌上每吃一口,她都要朝我们看一眼。如果我们不吃,那又有一番话好说了,说什么我们摆架子,说什么请我们随便用点吧,说什么我们家里也未必更讲究。她时常骂爸爸,说他一心想出人头地,结果却身败名裂,害得妻子女儿受苦受难,要不是有个慈悲心肠、乐善好施的亲戚,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说不定她们就得饿死在街头。她什么话讲不出来呀!听她说这些话,与其说觉得悲伤,不如说感到厌恶。妈妈经常哭,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她明显地憔悴下去,可我和她从早到晚干着活,拿些针线活儿来做,这又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生气了。她老说她家里没开服装铺。但是我们需要穿衣服,需要攒点儿钱备作意外的开销,自己一定要有点钱。我们积攒着钱以备万一,总希望有一天能搬出去住。但是,妈妈拼命地做活儿,把身子完全拖垮了。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病就像蛀虫一样啃蚀着她的生命,使她的死期愈来愈近。我都见到了,我都感受到了,我吃足了苦头。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我的眼前!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一天都跟上一天没有两样。我们默默地过日子,仿佛不是住在城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也渐渐安静下来了,因为她慢慢地明白她可以对我们称王称霸。其实,从来没有什么人想跟她抬杠。我们的房间和她的那几间隔着一条走廊,我已经讲过,跟我们并排的那个房间里住着波克罗夫斯基。他教萨莎法语、德语、历史、地理——像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所说的,教各门学科,她就因此而供给他膳宿。萨莎虽然任性淘气,却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她那时十三岁。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对我妈妈说,可以让我搭便再念点书,因为我在寄宿中学没有受到应有的教育。妈妈喜出望外,一口同意,于是我就和萨莎一起跟随波克罗夫斯基念了整整一年书。 波克罗夫斯基是个穷苦的、非常穷苦的年轻人。他的健康情况不允许他继续求学。大家只因为叫惯了,所以还是叫他大学生。他过着俭朴、安静的生活,我们的房间里简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模样看起来很古怪,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点头行礼的样子很不自然,说起话来也很古怪,起初我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萨莎常常跟他捣蛋,特别是在他教课的时候。而他又是个性子暴躁的人,老是发脾气,为了一点点小事情就冒火,骂我们,埋怨我们,常常没教完课,就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他一连几天坐在那里看书。他有许多书,都是些珍贵、罕见的版本。他还在别的地方教书,拿点儿酬劳。他手边一有钱,便马上去买书。 过了些时候,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是个十分善良、受人尊敬的人,是我遇见的人中间最好的一个。妈妈也很尊敬他。后来他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当然,比妈妈还差些。 起初,我这样大的姑娘却和萨莎串通一气调皮捣蛋,常常接连几个钟头动脑筋,想尽办法要惹他大发雷霆。他发起脾气来十分可笑,这使我们觉得特别开心(现在我回想起这一点也感到害臊)。有一回,我们惹得他差点儿哭出来,我清楚地听到他在嘀咕:“恶毒的孩子。”我突然惶恐起来,觉得又害臊,又悲伤,又很可怜他。我记得,我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几乎噙着眼泪请求他息怒,不要为了我们瞎胡闹而恼火,可是他把书合上,没有教完我们的课就回自己房间里去了。我一整天都在后悔,心里真不好过。想到我们两个孩子竟用恶作剧叫他哭出来,我实在感到羞惭。这分明是我们存心要看他流眼泪,分明是我们希望他流眼泪,分明是我们迫使他忍无可忍,分明是我们硬逼他这个不幸的穷苦人记起自己的悲惨命运来!我懊恼,我悲伤,我后悔,我一夜睡不着觉。人家说后悔可以使人心情轻松些,事实上恰恰相反。我不知道我的悲伤怎么跟自尊心牵连在一起。我不愿意他把我看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那时已经十五岁了。 从这天起,我绞尽脑汁,作了无数的设想,企图使波克罗夫斯基一下子改变对我的看法。但是我有时很胆怯而腼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拿不定任何主意,只限于幻想而已(天知道这是些什么幻想)。我不再跟萨莎一起调皮捣蛋,他也不再生我们的气。但是这样还满足不了我的自尊心。 现在我要讲一讲我所遇见的人中间最古怪、最有趣和最可怜的一个人。我之所以到现在才提到他,我的笔记写到这里才提到他,这是因为在此以前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有关波克罗夫斯基的一切突然引起了我的兴趣时,我才开始这样做! 有时候,有一个老头儿到我们屋里来。他很邋遢,衣衫褴褛,矮小个儿,花白头发,动作笨拙,总而言之,模样儿古怪透顶。乍一看,总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自己感到害臊,所以才那么畏畏缩缩。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使人毫不迟疑地断定他神经不正常。他来到我们这里,站在穿堂里的玻璃门旁边,不敢走进屋里来。我们中间有人走过,不论是我或者萨莎,或者他知道对他和气的仆人,他便马上挥手打招呼,做出各种手势,只等您朝他点点头,唤他一声,——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家里没有外人,他可以随意进去。于是老头儿才轻轻地推开门,笑眯眯的,高兴地搓着手,踮起脚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去。这是他的父亲。 后来我详细了解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身世了。他从前在某个地方担任过公职,由于缺乏才干,他的职位是最起码的。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死去以后,他想再娶一个妻子,却娶了个俗里俗气的女人。新的妻子一进门,家里立刻闹得鸡犬不宁,谁也别想过太平日子。她要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里。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当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后母把他看作眼中钉。可是小波克罗夫斯基运气很好。有个叫贝科夫的地主,过去认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还曾经是后者的恩人,把孩子领去抚养,并送他上学校念书。贝科夫关心这个孩子,还因为他认识孩子那死去的母亲,——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得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恩惠,后来这位恩人把她嫁给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贝科夫先生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知己和挚友,他宽宏大量,送给新娘五千卢布作陪嫁。要问这笔钱的真正下落,那就不清楚了。这些都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告诉我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从来不喜欢谈自己家里的事。据说他的母亲长得十分好看,我真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苦命,嫁给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死去的时候年纪还轻,结婚才四年光景。 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念了小学进中学,后来又进大学。贝科夫先生经常到彼得堡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照应。波克罗夫斯基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把大学课程继续念下去。贝科夫先生把他介绍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并且亲自向她推荐,于是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便寄居在她家里,膳食由她供应,条件是他教萨莎功课,她要教哪些课他都全部照办。 老波克罗夫斯基娶了个泼妇以后,心里苦闷得要命,竟沾上了可怕的恶习,平时几乎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赶他到厨房里去住,到后来他习以为常,竟然逆来顺受,一声也不吭了。他年纪还不算老,可是耽于恶习,变成老糊涂了。他身上唯一正常的感情就是对儿子无限的爱。人家说小波克罗夫斯基活像他死去的母亲,就如两滴水珠那样相像。是不是对贤惠的前妻的怀念使这个落拓的老头儿心中产生了对儿子的热爱?老头儿开口总是谈他儿子的事情,从来没有其他的话题。他每星期来看儿子两次。他不敢多来看他,因为小波克罗夫斯基受不了父亲的探望。他不尊敬父亲,无疑是他最严重的一个缺点。不过,老头儿有时确实是世界上最叫人讨厌的人。第一,他好奇心特别强;第二,他老喜欢嚼舌头,问东问西,害得儿子不能好好做事情,有时还醉醺醺地跑来。儿子渐渐使老头儿摆脱坏习气,不再管闲事,瞎唠叨。到后来,老头儿竟把儿子的话当圣旨,没有得到儿子的许可不敢开口。 可怜的老头儿对自己的佩坚卡(他是这样叫他儿子的)十分疼爱,却也有点畏惧。在来看望儿子的时候,他几乎总是显出畏畏葸葸的样子,大概是不晓得儿子会怎样接待他。他往往迟迟不敢进屋,如果我凑巧在场,他就会向我问长问短,一连问上二十来分钟:佩坚卡怎么样呀?他身体好不好?心境怎么样?手边有没有重要的事情?他在干些什么?他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我说了许多使他宽心的话,打消他的顾虑,老头儿这才下决心进屋去。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脑袋去,如果看见儿子不生气而朝他点点头,那他就悄悄地溜进房间,脱下大衣、帽子——那顶帽子总是皱巴巴的,有破洞,帽边脱落——挂到挂钩上,这些事情做得轻手轻脚,没有一点点响声。然后他小心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不放过儿子的一举一动,想要揣摩他的佩坚卡的心境。如果儿子心境不好,老头儿有所察觉,那么他就会立刻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呀,佩坚卡,我待一会儿就走。我路走多了,经过这里,就弯进来歇歇脚。”接着他一声不响,恭顺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帽子,又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了。他勉强装出笑容,以便忍住满腔的悲痛,不让儿子看出来。 但是,如果儿子好好地接待父亲,那老头儿真是受宠若惊了。他的脸色,他的一举一动都洋溢着得意的神情。儿子跟他说话,老头儿便稍稍欠起身子,轻声地、几乎是毕恭毕敬地答话,总想挑一些最优雅的词句,而实际上说出来的却是一些最可笑的词句。他天生没有讲话的才能,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心慌意乱,往往弄得手足无措,说完话又一直低声嘀咕,好像想要纠正自己的话。要是碰巧回答得比较得体,那老头儿就把身上的背心、领带、燕尾服拉拉挺括,摆出一副很尊严的样子。他振作精神,放大胆子,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甚至随意翻看起来,不管拿到的是什么书。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他惯于这样动用儿子的书籍,仿佛他认定儿子理所当然地会同意的。但是,我有一回碰巧看到,小波克罗夫斯基要他别碰书,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竟吓得不成样子。他心里发慌,手忙脚乱,把书倒插了进去,接着想再摆摆好,把书颠倒过来,却又把书脊朝里了。他微微笑着,脸涨得通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弥补自己的罪过。小波克罗夫斯基不断地规劝老头儿,使他慢慢地摆脱不良的嗜好,只要看到他一连三次跑来没有喝醉,就在他临走时给他一枚二十五戈比银币,或者一枚半卢布银币,或者更多一些钱。儿子有时候给他买一双靴子、一条领带或者一件背心。老头儿添了新东西,就像只公鸡那样神气活现。有时候他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尽跟我们谈论他的佩坚卡。他要我们用功念书,要我们乖乖地听话,他说佩坚卡是个好儿子,模范儿子,外加是个有学问的儿子。他常常朝我们左眼,扮个怪模样,样子滑稽可笑,叫我们忍俊不禁,朝他纵声大笑。妈妈很喜欢他。但是老头儿心里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虽然他在她面前非常恭顺,唯命是从。 隔了不久,我便不再跟随波克罗夫斯基念书。他照旧认为我是个孩子,是个淘气的女孩子,把我看作跟萨莎一模一样。这使我非常伤心,因为我尽一切能力想改正我过去的行为。但是人家没注意到我。这叫我越发生气。我下课后几乎从来不跟波克罗夫斯基说话,想说也说不出话来。我脸涨得通红,心慌意乱,事后只能懊丧得躲到角落里去哭一场。 如果没有一桩意外的事件促使我们接近起来,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僵成什么样子。有一天晚上,妈妈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间里,我悄悄地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我知道他不在家,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要跑到他的房间里去。到现在为止,虽说我们做隔壁邻居已经一年多,我可从来还不曾打量过他的房间。这一回,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跳得那么厉害,似乎要从胸口跳将出来。我怀着特别好奇的心理朝四下里张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陈设十分马虎,又没有好好收拾。墙上钉了五条长长的搁板,搁板上放着书。桌子、椅子上堆着纸张。全是书和纸张!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同时夹杂着一种不愉快的懊丧心情。我觉得,他是不会把我的友情和我的爱慕当作一回事的。他很有学问,我却很笨,什么都不懂,没有看过书,一本书也没有看过……这时候我以妒羡的眼光望了望那些长长的搁板,它们有多少书做伴呀。我一肚子的懊丧、愁闷和气愤。我一心想望,并且立刻痛下决心,要把他的书都看完,一本也不漏掉,并且愈快愈好。我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主意,大概是我以为掌握了他懂得的一切,我就有资格跟他交朋友了。我急忙跑到书架跟前,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随手抽出一本积满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又激动又害怕,浑身发抖,偷偷地把书拿走了,准备夜里等妈妈睡着以后在小灯下看。 但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急忙翻开书,却发现这是一本被虫蛀坏了的、破旧的拉丁文书,我有多么懊丧呀。我急忙回到他的房间里。我刚想把书放回到书架上,这时候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我心里发慌,急得要命,可是这本该死的书原先紧紧地挤在一排书中间,我一抽出来,其余的书就来个自我扩张,又紧密地靠拢在一起,再也留不出空位置给它们原来的伙伴了。我没有力气把这本书塞进去。但是我还是尽力推那些书。支撑着搁板的一枚生了锈的钉子,好像故意等候这个时刻断掉,竟然真的断了。搁板的一头掉落下来。书哗啦啦地撒满一地。门打开,波克罗夫斯基走进了房间。 说到这里,我得顺便提一下,他最恨人家闯进他的领地乱翻他的东西。谁要是碰了他的书,那就倒霉了!您倒想想看,当那些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各式各样的书从搁板上冲下来,飞到或者跳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遍地都是书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我想逃跑,可是来不及了。我想:“这下子,没话说的!我完了,我完蛋了!我淘气,我顽皮,像个十岁的孩子。我是个傻丫头!我是个大傻瓜!!”波克罗夫斯基气得不得了。“哼,真是岂有此理!”他大声嚷道,“咳,您这样胡闹怎么不害臊!……您到哪一天才会安分些?”他自己急忙捡书。我弯下身子想帮他捡。“用不着,用不着,”他又大声嚷起来,“人家不请您,您就别去——这样就够好的啦。”但是,看到我的怯生生的动作,他心头的怒气就消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响了。他不久以前是我的老师,他还是用那种老师的口吻说道:“唉,您什么时候能够文静一点?您什么时候能够改改脾气呢?您就瞧瞧自己吧,要知道您已经不是个孩子,不是个小女孩,要知道您已经十五岁了!”这时候,他大概是想证实一下我确实不是个小孩子,便朝我看了一眼。想不到他自己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他面前,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他站起身,慌忙走到我跟前,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几句道歉的话,说他到现在才看到我已经是一位大姑娘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一副样子,我只觉得心慌意乱,窘得要命,我的脸比波克罗夫斯基的还要红。我双手捂住脸,从房间里奔了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羞得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他撞见我待在他的房间里,——这件事就已经够糟的啦!我有整整三天没朝他看一眼。我羞惭得要哭出来。最古怪的念头和最可笑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其中一个最大胆的念头是:我要走到他面前,向他解释,承认一切,对他坦白地说明真相,使他相信我这样的举动不是一个傻丫头在胡闹,而是怀着一片好意的。我本来已经下了决心去,但是,谢天谢地,勇气还不足。我在想,我要是去了,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我现在回想起这一切,还觉得害臊呢。 几天过后,妈妈的病突然恶化了。她已经两天没有起床,第三天夜里就发高烧,神志不清。我服侍妈妈,已经一整夜没睡了。我坐在她床边,端水给她喝,按时拿药给她服。第二天夜里,我实在困极了。有时我真想睡觉,眼睛发花,头发晕,疲劳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但是母亲的微弱的呻吟把我惊醒,我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一会儿,接着又想打瞌睡了。我苦恼得很。我记不清细枝末节了,但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恐怖的幻象,趁我睡意蒙眬、迷迷糊糊的时候闯进我的脑袋里来。我吓得醒了过来。房间里黑乎乎的,小灯的灯火在暗淡下去,一道道光线时而突然撒满整个房间,时而在墙上微微闪现,时而完全熄灭了。我不知怎的害怕起来,一阵恐惧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噩梦勾起我的想象,愁闷紧紧揪住我的心……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种沉重的、可怕的、痛苦的感觉压得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这时候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 我只记得我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抱里。他小心地让我坐到沙发椅上,递给我一杯水喝,问了好些话。我不记得我回答他些什么话。“您病了,您自己也病得很厉害,”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您有热度,您在糟蹋自己,您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您要安心,躺下去,睡一觉。我过两个钟头来叫醒您,您要安心些……躺下吧,躺下!”他继续说道,不让我说一句反对的话。疲劳夺走了我最后的力气,我虚弱得合上了眼睛。我在沙发椅上躺下来,打算只睡半个小时,结果却睡到了天明。只有在应该给妈妈服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跑来叫醒我。 第二天,我又打算坐在妈妈床边沙发椅上陪夜。白天休息过一阵子,所以下定决心这一夜不再合眼。十一点钟光景,波克罗夫斯基来叩我们的房门。我开了门。“您独自一个人很寂寞,”他对我说,“我给您带来一本书,您拿去看。这样您就不觉得寂寞了。”我接过了书。我记不得这是一本什么书。当时我也未必会去看书,虽说我通夜不睡。一种奇怪的激动情绪驱散了我的睡意。我老是在一个地方坐不住,有好几回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波克罗夫斯基的关怀,叫我喜出望外。他照顾我,为我操心,使我感到自豪。我东想西想,想了一整夜。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也知道他不会来,我在预先猜测下一天晚上的情景。 下一天晚上,屋里所有的人已经睡着了。波克罗夫斯基打开自己的房门,站在门槛上跟我讲话。我现在一点也记不得当时我们交谈些什么,只记得我怕羞,慌张,抱怨自己,迫不及待地等着谈话结束,虽说我自己竭力想望这样的谈话,整天盼着这样的谈话,并且事先想好我的问话和答话……从这天晚上起,我们的友谊迈开了第一步。在妈妈生病期间,我们每天夜里有几个小时待在一起。我渐渐克服自己的羞怯心理,虽说在我们每次谈话以后我总还是要抱怨自己。其实,当我看到他关怀我而把他那些讨厌的书撂在一边,我不禁暗自高兴,并且还自鸣得意呢。有一次我们说说笑笑,偶然谈到书从搁板上掉下来的事。这种时刻真奇妙,我不知怎的竟会坦率天真得没了边儿。我满怀激情,又异常兴奋,我竟向他承认了一切……我说我想学习,学点知识,我说我讨厌人家把我看作不懂事的小女孩……我反复地说我当时心情十分奇怪。我心肠很软,眼眶里泪水滚滚。我什么也不隐瞒,倾诉了一切,——说到我对他的一片情意,说我要爱他,诚心诚意跟他一起生活,给他安慰,让他宽心。他有点古怪地朝我看了看,带着惊慌的神情,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突然感到非常痛苦,非常懊丧。我觉得他不了解我,说不定还要笑话我。我突然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号啕大哭起来,我自己也克制不住,像是某种毛病发作了。他抓住我的手,吻着,又把我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劝我,安慰我。他深深地受感动了。我记不得他对我说什么话,但是我又哭又笑,脸红,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不过,尽管我很激动,我还是看出波克罗夫斯基总有点不自在,有点不自然。看来我的迷恋、我的狂喜、如此突然迸发的炽热的感情使他感到太惊讶了。也许他一开头只觉得惊奇,后来疑虑打消了,才怀着像我一样朴实的感情,接受我对他的爱慕、我的贴心话、我的一片深情厚谊,他也回报以同样的深情厚谊,就像是我的知己朋友,就像是我的亲哥哥。我的心多么温暖,多么幸福!……我什么也不隐瞒,什么也不掩饰,他看清这一切,便愈来愈迷恋我了。 是的,在我们相聚的那些悲喜交加的时刻里,夜深人静,在晃悠悠的灯光下,几乎就在我可怜的妈妈的病床旁边,我记不得有什么话我们没有说过!……脑子里想到的,心里要倾诉的,一切的一切,我们无所不谈。我们几乎总是那么幸福……噢,这是痛苦而又快活的时刻,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我现在回忆起来,也还是觉得又痛苦又快活。回忆,不管是快活的回忆还是痛苦的回忆,总是折磨人的,至少我的感受是这样,但是这种折磨却又使人心里感到甜滋滋的。当一颗心变得沉重、痛苦、疲惫、悲伤的时候,回忆能够使它振奋起来,就像炎热的白昼过后,凉快的夜晚来临,一滴滴露珠滋润着被烈日烤得萎蔫的花朵,使花朵重新生机勃勃。 妈妈的病情逐渐好转,但我还是继续在她床边陪夜。波克罗夫斯基常常给我书。我看书,起初是为了不打瞌睡,后来看出点味儿来,就如饥似渴地要看书了。在我面前突然展现了我从来不知道的许许多多新奇的事物。新思想、新印象像一股滚滚的急流,一下子涌进我的心坎里来。这些新思想、新印象愈是难以掌握,不易领会,它们就愈显得亲切诱人,愈是甜蜜地震撼我的整个心灵。它们迅速涌入,使我心潮澎湃,再也不能平静。一种可怕的骚动开始贯穿我的全身。但是这种精神上的重压没有也不可能把我压垮。我太爱幻想,这倒救了我。 妈妈的病好了,我们在夜间的相会和长谈停止了。我们有时候交谈几句,往往是几句平常而空泛的话,但是我总爱琢磨出某种特殊的含义来。我的生活是美满的,我很幸福,悄悄地沉浸在幸福之中。这样过了几个星期…… 有一回,老波克罗夫斯基来看我们。他跟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他特别快活,起劲,爱说话;他笑着,说着自己的俏皮话,最后终于把他兴高采烈的谜底揭晓了:他告诉我们,再过整整一个星期就是佩坚卡的生日,到那天他一定要来看儿子,他将穿上新背心,妻子已经答应给他买一双新靴子。总而言之,老头儿太高兴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的生日!这个生日扰得我日夜不安。我下定决心要送一样礼物,表示我对波克罗夫斯基的友情。但是送什么东西呢?最后我终于想出来送给他书。我知道他很想要一部最新版的《普希金全集》,我决定买《普希金全集》。我的私房钱一共有三十卢布,都是做针线活赚来的。我把这点钱存起来,本来是准备添置新衣服用的。我立刻派我们的女厨子玛特列娜老婆婆去打听《普希金全集》的价钱。真糟糕!全集十一卷书,加上装帧费用,至少得六十卢布。哪儿来这么多钱?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愿意向妈妈要。当然,妈妈肯定会帮助我的,但是这样一来,屋里的人全知道我们送礼的事,这件礼物就变成给波克罗夫斯基的一笔酬金,作为整整一年的学费。我想独自送他一份礼,悄悄的,不让旁人知道。他费神教我书,我只想以我的友情答谢他,而不想支付任何酬金。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好办法。 我知道商场里有旧书摊,你只要会还价钱,有时能买到很便宜的书。书价往往打对折,而书却没有怎么用过,几乎是簇新的。我决定去商场走一趟。事情倒是很顺利,第二天碰巧我们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都想买些东西。妈妈身体不好,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懒得走动,于是采购的差事便落在我的身上。我和玛特列娜一起去了。 我很走运,一下子就找到一套《普希金全集》,装帧十分漂亮。我开始讲价钱。开头,旧书商要的价钱比店里还要贵,后来,我费了不少口舌,走开了好几回,终于使他把价钱削下来,只要十个银卢布。我觉得讲价钱真有意思!……可怜的玛特列娜不明白我这是怎么回事,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买这么些书。但是,真倒霉!我的全部财产只有三十纸卢布,而旧书商怎么也不肯再减价。我只能连连求告他。我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他的心。他让步了,但是只肯减少两个半纸卢布。他还对天发誓说,他是看在我的面上才让步的,因为我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姐,他对别人是怎么也不肯让步的。还缺少两个半纸卢布!我懊丧得要哭出来。但是,完全意外的巧遇帮我摆脱了困境。 我看见老波克罗夫斯基在离我不远的另一个旧书摊旁边。四五个旧书商围住他,跟他纠缠不休,弄得他团团转。他们每个人都向他兜售自己的书,什么书都递给他,什么书他都想买!可怜的老头儿站在他们中间,目瞪口呆,不知道从他们递给他的书中取哪一本好。我走到他跟前,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他格外喜欢我,也许不比佩坚卡差。“我在买书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回答我,“我给佩坚卡买书。他的生日快到了,他喜欢书,所以我想买书给他……”老头儿平时讲话总惹人发笑,现在又加上神色慌张,一副狼狈相。他什么书都要问问价钱,回答总是一个银卢布,两个银卢布或者三个银卢布。大的书他不再问价钱,只是眼红地看看它们,用手指头翻它几页,拿在手里转过去又转过来,然后放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不,这太贵了,”他嘀咕着,“说不定从这儿可以挑出好书来。”于是他开始翻看那些薄本子、歌曲本子和历书,那些书都很便宜。“您买这些干什么?”我问他,“都是些没用的书。”“噢,不,”他回答我,“不,您就看看吧,这儿有多么好的书,很好很好的书!”他悲伤地拖长声调说话,我觉得,他为了好书太贵,懊丧得快要哭出来,泪水马上就要从他那苍白的脸颊流到红鼻子上去了。我问他是不是有很多钱。“您瞧,”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掏出他所有的钱来,这些钱包在一张油腻的旧报纸里,“这是半个银卢布,这是二十银戈比,还有二十铜戈比。”我立刻把他拉到我的旧书商跟前。“这里有一套全集,十一本书,一共要三十二个半卢布。我有三十卢布,您加上两个半卢布。我们把这套书买下来,我们合送。”老头儿高兴得要命,把自己的钱通通拿出来。旧书商就把我们合买的这一套书交给他。老头儿把书塞进所有的口袋,双手捧着书,腋窝下夹着书,这样把一整套书搬回自己家里去。他向我保证说,第二天他悄悄地把书送到我那儿。 第二天老头儿来看儿子,照例在他那儿坐了个把钟头,然后来到我们房间里,挨着我坐下,一股神秘的劲儿显得十分滑稽可笑。起初,他由于心里藏着某种秘密,扬扬得意地搓着手,笑眯眯地告诉我:他已经把所有的书悄悄地搬到我们这儿,放在厨房的角落里,由玛特列娜保管着。后来,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即将来临的喜庆日子。老头儿又兴致勃勃地谈到我们要送礼,这个话题他愈是深入地谈下去,我就愈加清楚地感觉到他心里有话,他不能,不敢,甚至害怕说出来。我一直等待着,一声不响。在这以前,我很容易从他做怪样、扮鬼脸、左眼等等的动作中看出他内心的快活和得意;可是此刻这种快活、这种得意却一下子不见了。他变得愈来愈惶惶不安,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您听我说,”他怯生生地低声说道,“您听我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知道不知道,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老头儿神色十分紧张,“我想,等到他生日那一天,您拿十本书,亲自送给他,就是说由您送,用您的名义送。我到那一天就拿一本书,第十一本书,由我送给他,就是说用我的名义送。这样一来,您瞧,您送了礼,我也送了礼,我们两个都送了礼。”这时候老头儿心里发慌,闷声不响了。我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局促不安地等候我的裁决。“您为什么不愿意我们合送呢,扎哈尔·彼特罗维奇?”“是这样,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就是这样……我,要知道,那个……”总而言之,老头儿慌慌张张,脸涨得通红,嘴里结结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您要知道,”他最后说道,“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有时候会管不住自己……我告诉您,我几乎常常管不住自己,总是管不住自己……我沾上了坏嗜好……就是说,您要明白,有时外面天气很冷,有时发生了各种各样不愉快的事,或者心里难受,或者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在这种当口我往往忍不住,管不住自己,有时候就喝多了。佩坚卡对这件事很不高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瞧,他很生气,骂我,讲了许多道理,教训我。所以我现在想送他一点礼物,向他表明我在改正错误,我在开始学好。为了给他买书,我就攒钱,攒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几乎从来没有钱,除非佩坚卡有时给我一点儿。这情况他知道。所以,他会看出我的钱是怎么花的,就会明白我是为他一个人才这样做的。” 我十分可怜老头儿。我想了不多一会儿。老头儿不安地望着我。“您听着,扎哈尔·彼特罗维奇,”我说,“您把全部都送给他!”“什么全部?就是说全部的书?”“是的,是全部的书。”“由我送?”“由您送。”“由我一个人送?就是说用我的名义送?”“是的,用您的名义送……”我讲得一点不含糊,但是老头儿有半晌不明白我的话。 “是啊,”他沉思了一阵子,说道,“是啊!这很好,这真是太好了,不过您怎么办呢,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嗯,我就不送了。”“怎么!”老头儿吃了一惊,大声说道,“那么您就什么也不送给佩坚卡,您什么也不想送给他吗?”老头儿吓呆了,这时刻他真想改变原来的办法,好让我也能送点东西给他儿子。这个老头儿的心肠真好!我再三跟他讲清楚,我很高兴送点礼物,但是不愿意夺去他的快乐。“如果您的儿子很满意,”我补充说道,“您就会很高兴,那么我也会很高兴,因为我心里明白,就好像我真的也送了礼物。”于是老头儿宽心了。他在我们这里又待了两个钟头,但是总坐不定,站起身,走来走去,扯着嗓子嚷嚷,逗着萨莎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朝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扮鬼脸。后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终于把他从屋里撵出去了。总而言之,老头儿有点得意忘形,也许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到了大喜的日子,他在十一点整就来了,是做完日祷直接来的,穿着缝补得很整齐的燕尾服,还果真穿上新背心和新靴子。他两手抱着两捆书。那时我们大家都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客厅里喝咖啡(那是个礼拜天)。老头儿开头好像谈论普希金是个了不起的诗人,谈呀谈的,心里一乱,便突然转到别的话题上去,说什么一个人一定要学好,如果一个人不学好,那就是说他自甘堕落,还说坏习气会毁掉一个人,并且举了几个失足的例子,最后说他自己从某个时候起就改邪归正,他现在已经改得很好了。他说他过去就觉得儿子的劝导是很有道理的,他早已牢记在心头,而现在他脚踏实地做到了。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他用他长时间来积攒下来的钱买书送给他儿子。 我听这个可怜的老头儿讲这些话,忍不住哭,又忍不住笑。他要吹起牛来,多么头头是道呀!书已经搬到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摆到书架子上。波克罗夫斯基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头儿被邀请吃午餐。这一天我们大家非常快活。饭后我们玩方特11、打扑克。萨莎尽情地嬉戏,我也不落在她的后面。波克罗夫斯基对我很亲切,老是寻找机会想跟我单独谈谈,但是我躲开了。这是我整整四年的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天。 接下来都是悲伤的、痛苦的回忆,我的黯淡的日子开始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的笔动得愈来愈慢,好像不高兴写下去似的。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这样热衷于回忆我的幸福日子里我那平凡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幸福的日子不长,紧跟着来的是苦难,沉重的苦难,天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我的不幸是从波克罗夫斯基的病和死开始的。 我上面描写了过生日的情景,从那天起两个月之后,他病倒了。在这两个月里,他为谋个职业而到处奔波,因为他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正像所有的肺痨病人一样,他到最后一分钟也还抱着活下去的希望。人家让他去当教师,可是他厌恶这个行业。由于身体有病,他又不可能在公家机关里工作。何况要等很长时间才能领到第一次薪俸。总之,波克罗夫斯基到处碰壁,他的脾气愈来愈坏。他的身体垮下来,他也不放在心上。秋天来了。每天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出门,东奔西走,苦苦哀求人家,想找到一个职业。他内心非常痛苦。他常常淋雨,浑身湿透,最后终于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起床……他死在深秋,在十月末梢。 在他整个生病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我照料他,服侍他。我常常整夜不睡觉。他难得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老是说梦话,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说到他的职务,说到他的书,说到我,说到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他的许多情况,这些情况过去我是不知道的,甚至是料想不到的。在他刚生病的那段时期,我们屋里的人都奇怪地瞧着我,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连连摇头。但是我理直气壮地朝他们看,他们也就不再责备我同情波克罗夫斯基了,至少妈妈是这样。 有时候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我来,然而这是难得的事。他几乎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之中。有时候他整夜好像在跟什么人讲话,讲一些含含混混、莫名其妙的话,他那嘶哑的声音在他的窄小的房间里引起低沉的回声,像在坟墓里一般,那时候我真害怕极了。特别是在临终的那天夜里,他像是发狂了。他太痛苦,太难过了。他的一声声呻吟,撕裂着我的心。屋里的人都有点儿惊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祷告,求上帝让他早点断气。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肯定挨不过第二天早晨。 老波克罗夫斯基整夜睡在走廊里,就在儿子房门口,在地上铺一条草席。他时不时走进房间里来,他那副模样儿真可怕。他受到沉重的打击,悲痛万分,简直失魂落魄了。他非常害怕,脑袋老是摇晃着。他浑身发抖,只顾悄声儿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些什么。我看他悲痛得快要发疯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头儿精神上受尽折磨,实在精疲力竭,便倒在草席上呼呼地睡着了。八点钟,儿子快要咽气,我叫醒了父亲。这当儿波克罗夫斯基神志非常清醒,跟我们大家告别。真是怪事!我哭不出,但是我的心碎了。 但是最折磨我、使我痛苦到极点的是他的临终时刻。他老是用他那转动不灵的舌头说话,一个劲儿地要求着什么,然而我一点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心如刀割!他有整整一小时焦躁不安,总有什么事放不下,尽力用一双冰凉的手做出某种手势,然后又用嘶哑的低沉的嗓音苦苦央求着,但是他说出来的只是一些连贯不起来的声音,我又一点听不懂他的话。我把屋里的人都带到他面前,给他水喝,但是他始终愁苦地摇着头。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要什么。他要我撩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大概想最后一次瞧一瞧白天,瞧一瞧人世间,瞧一瞧太阳。我急忙拉开窗帘,但是这一天清晨又黯淡又凄凉,正像可怜的、临死的人渐渐熄灭的生命。太阳没有出来。雾霭遮住了天空,天色雨蒙蒙,阴沉而凄凉。细雨叩打着玻璃窗,一道道冰冷的肮脏的水流淌着。一片昏暗。微弱的晨光透进房间里来,勉强跟圣像前神灯的摇曳的灯光交相辉映。临终的人无限悲戚地瞧了我一眼,摇摇头。过一会,他死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买了一口薄皮棺材,租来一辆拉货马车。为了抵付一切费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把死者的所有的书和所有的东西通通拿走。老头儿跟她吵呀,闹呀,拼着命从她那儿把书夺下来,装满自己所有的口袋,塞在帽子里边,身上到处放书,接连三天就这样带着书跑来跑去,甚至上教堂去的时候也不肯放下。在这些日子里,他神魂颠倒,痴痴呆呆,一直在棺材旁边转来转去,莫名其妙地张罗个不停,一会儿整整死者额上的绦带,一会儿点起蜡烛,一会儿又把它拿走。可见他心乱如麻,思想没法集中。妈妈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都没有去教堂参加丧礼。妈妈有病,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本来准备去的,因为跟老波克罗夫斯基吵了一场,就没有去。只有我和老头儿去。在入殓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仿佛对未来有什么预感似的。我在教堂里几乎站不稳。最后,棺材盖起来,钉上钉子,放在货车上,运走了。我只送了一条街。货车跑得快起来。老头儿跟在后面追,一边大声哭着。由于奔跑的缘故,他的哭声发抖,并且断断续续。可怜的老头儿帽子掉在地上,也不站停下来捡。他的头被雨淋湿了,这时候又刮起风来,刺骨的雨夹雪鞭打着他的脸。老头儿似乎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哭着从货车的这一边奔到另一边。他那旧礼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活像两个翅膀。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里都露出书,他的双手抱住一本大书,紧紧地抱住不放。过路人脱下帽子,画着十字。有些人站停下来,惊讶地望着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书时不时地从他的口袋里掉到泥泞的路上。人家叫他停下,告诉他书掉在地上了。他把书捡起来,又去追赶货车了。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有一个讨饭的老太婆跟随着他一起送殡。后来,货车拐个弯,我看不见了。我回到家里,非常伤心地扑到妈妈的怀里。我紧紧地搂着妈妈,吻她,泣不成声,害怕地紧贴着她,好像竭力要把我的最后一个朋友搂在怀里,不肯交给死神……但是,死神已经在等候我可怜的妈妈了!…… 六月十一日 昨天我们到岛上去游逛,我是多么感谢您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地方多么清新,多么美好,那地方真是一片浓绿!我好久好久没有看见青葱的草木了。我在病中总觉得我要死了,一定要死了。您想想,我昨天会有怎么样的感受啊!我昨天显得有点忧郁,您可不要为此生我的气。其实我很高兴,很轻松,但是,在我最高兴的时刻,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忧郁。至于我哭,那不值得一提,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要哭。我多愁善感,我的念头都是病态的。灰白的、无云的天空,日落,黄昏的静寂——就是这么些景象,我不明白,昨天竟会使我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心头憋得难受,直想淌眼泪。但是为什么我给您写这些?这一切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要说清楚就更难了。可是,也许您会了解我的。又发愁,又想笑!真的,您的心地多好,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昨天您直勾勾地看着我,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心情,只巴望我高兴。不管遇到小灌木丛、林荫道还是溪流,您总要站停下来。您站在我的面前整理衣饰,朝我看了又看,仿佛您在向我展现您的所有。这说明您的心地多么厚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就是为这一点才爱您的。好吧,再见了。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把脚踩湿了,因而着了凉。费奥多拉也病了,这样,我们现在两个人都有病。您不要忘记我,要常常来看我。 您的瓦·杜 六月十二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还以为,亲人儿,您会把我们昨天的郊游写成真正的诗篇呢,谁知道您总共才写了一张普通的信纸。不过说实在的,您虽则在您的信中写得不多,但却描写得非常出色,非常精彩。不论是大自然、乡村的各种景色还是其他种种感受——总之,您把一切都描写得十分出色。我可就没有这种才能。我哪怕写满十张纸,也写不出什么名堂来,什么也描写不出来。我已经试过了。我的亲人儿,您来信说我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不会损害他人,天生一副慈悲心肠,还说了许多夸奖我的话。您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亲人儿,这一切完全都是真的。我也确实是像您所说的那样一个人,我自己也知道。但是,读到您写来的信,我的心不由得深受感动,接着各种沉重的念头都来了。您就听我说吧,亲人儿,我有些事情要讲给您听,我的亲人儿。 我要从我才十七岁开始进机关做事的时候说起。我担任公职的生涯已经快满三十年了。不消说,我穿破了一套又一套的制服。我成熟了,变得聪明了,会识人了。我生活过来了,我可以说,我在这个人世间生活过来了,甚至有一回人家提出让我领十字勋章呢。您也许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对您撒谎。这又有什么用,亲人儿,那帮恶毒的人还是不择手段地欺侮我!我要对您说,我的亲人儿,我虽然是个无知的人,愚昧的人,但是我的一颗心跟旁人的没有什么两样。您知道不知道,瓦兰卡,那帮恶毒的人是怎样对付我的?这事儿说出来也真丢脸。您会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干?就因为我好说话,就因为我不声不响,就因为我心地善良!我不合他们的脾胃,我就受他们欺侮。起初他们说:“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此这般,……”后来变了腔调:“别去问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而现在更干脆了:“不消说,这准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干的好事!”唉,亲人儿,您瞧,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一切坏事都算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账上,他们竟使我们整个机关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名字挂在嘴上,不仅如此,还几乎把我的名字变成了骂人的代名词。他们连我的靴子、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我的身材都要百般指摘。什么都不合他们的意,通通得更换才行!从我记不清的什么时候起,天天如此,没有例外。我习惯了,因为我对一切都能习惯,因为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因为我是个小人物。但是,发生这一切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我损害过别人?我抢走了别人的官位?我在上司面前说过别人的坏话?我老是讨赏?我耍过什么阴谋?您连往这方面想也是罪过啊,亲人儿!我哪里会干这些事情?您只要瞧瞧我,我的亲人儿,我有没有这样大的能耐——耍阴谋,施诡计,图自己发迹?我的上帝啊,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您倒还认为我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您比他们那伙人不知要好多少,亲人儿。最伟大的公民美德是什么?前两天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在私人谈话中议论到,最重要的公民美德就是会赚钱。他说这话是开玩笑(我知道这是开玩笑),真正的意思是不要依赖别人,我就是不依赖别人!我的面包是我自己的,虽然是普普通通的面包,有时甚至是又干又硬的面包。但是面包是我用劳动挣来的,我完全有权利合法享用。我花些什么劳动!我自己也知道,我只是做些抄写工作,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傲,因为我在工作,我在流汗。我做抄写工作,这有什么关系呀!难道抄写工作有罪不成?他们说:“他是做抄写的!”他们说:“这是个抄抄写写的小官吏!”可是抄写有什么可耻?我写字写得很工整,很出色,看起来很舒服,大人也很满意。我替他们抄写最重要的公文。当然,我写文章没有文采,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就是没有这种该死的本领。正是因为如此,我在机关里得不到提升,甚至现在我写信给您,我的亲人儿,也写得平铺直叙,没有艺术技巧,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些我都明白。但是,如果大家都去写文章,那么谁来抄写呢?我提了这么一个问题,请您回答我,亲人儿。我现在意识到,我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不能让胡说八道搅混自己的思想。好吧,如果他们认为我像老鼠,那我就算是一只老鼠吧!可是这只老鼠是有用的,这只老鼠能带来好处,人家养活这只老鼠,还要奖赏这只老鼠,——瞧,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老鼠!不过,这个话题谈得够多啦,我的亲人儿,我本来是不想谈这些的,就是因为心里有点愤愤不平。有时吐吐怨气也还是相当痛快的。再见了,我亲爱的,我的亲人儿,您是我的命根子!我要去,一定要到您那儿去,去看看您,我的心肝。您可不要烦恼。我会带书给您的。好吧,再见了,瓦兰卡。 衷心祝愿您幸福的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此刻我匆匆忙忙地给您写信,因为我要赶紧做完手边的活计,按规定的期限交货。您要知道,我写信是要告诉您一件事:现在您可以买进一些上算的东西。费奥多拉说,她的一个熟人想卖掉制服,崭新的制服,还有内衣、背心和制帽。她说这些东西都十分便宜。所以您就买下来吧。您现在手头不紧,您有钱,您自己说您有钱。您别犹豫,别舍不得钱,这些东西可都是必需品。您瞧瞧您自己吧,穿的衣服多么破破烂烂。真不害臊!打满了补丁。您没有新衣服,我知道得很清楚,虽然您硬说有新衣服。天晓得,您把衣服弄到哪儿去了。您就听听我的话,买下来吧。为了我,您就这样做吧。如果您爱我,那就买下来吧。 您送了我一些内衣,但是您听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一来您自己要破产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您在我身上花去那么多钱,——破费太多啦!唉,您真喜欢挥霍!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完全是多余的。我明白,我深信,您是爱我的。是啊,这一点您完全不必用礼物来提醒我。我接受您的礼物,心里觉得很沉重。我知道这些礼物要破费您许多钱。就到此为止,下回再也不要送礼了,——您听见没有?我请求您,我恳求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要我把我的回忆笔记的下半部分交给您,您希望我把回忆笔记写完。我已经写好的部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但是现在我没有力量谈论我的过去,过去的事我想也不愿意想。回忆这些往事,我觉得害怕。讲到我那可怜的妈妈撂下她可怜的孩子让恶魔们蹂躏,这是我最痛苦的事。我一想起这件事,就感到痛心。这一切记忆犹新,我还来不及清醒过来,更谈不上平静下来,虽然这些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是这一切您都了解。 我跟您谈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目前的想法。她责备我忘恩负义,她否认她和贝科夫先生串通一气。她现在叫我到她那儿去。她说我在要饭过日子,说我走上邪路了。她说,如果我回到她身边去,她会跟贝科夫先生把一切条件讲好,一定要他向我赔罪,改正错误。她说贝科夫先生愿意给我一份嫁妆。去他们的吧!我在这里,住在我的费奥多拉家里,跟您相处在一起,我觉得真舒坦。费奥多拉心地好,对我非常关心,使我想起我那死去的保姆。您虽然是我的远亲,却用您的名义保护我。我不了解他们的底细。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忘掉他们。他们还要我怎么样呢?费奥多拉说,他们说的全是骗人的话,他们最终会把我撂下不管的。求上帝保佑! 瓦·杜 六月二十一日 我亲爱的、亲人儿: 我要写信,可是不知道从什么写起。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亲人儿,我跟您现在过着这样的日子。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快活的日子。嗯,真像上帝赐给我一个窝儿,赐给我一个家庭!您是我的好孩子!我送给您四件衬衣,这件小事您就别提啦。我从费奥多拉嘴里知道,这些东西是您需要的。亲人儿,能满足您的需要——我觉得特别高兴,这就是我的快活,您就别扫我的兴吧,亲人儿。请您不要管我,不要干涉我。这样的日子我还从来没有过,亲人儿。我现在总算真正做人了。首先,我的生活一点不空虚,因为您就住在我邻近的地方,给我种种安慰。第二,一个房客请我今天去喝茶,他是我的邻居拉塔齐亚叶夫,就是经常举行作家晚会的那个文官。今天也有聚会,我们要念作品。您瞧,我们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亲人儿——您瞧吧!好吧,再见了。我写了这么些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不过想让您知道我很幸福而已。我的心肝,您要捷列扎告诉我,您需要绣花用的彩色丝线。我去买,亲人儿,我去买,我会把丝线买来的。明天我就能很高兴地完全满足您。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种丝线。 始终是您的忠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要告诉您,我的亲人儿,我们的屋子里发生了一件凄惨的事情,确确实实值得同情的事情!今天清晨四五点钟,戈尔什科夫的一个小孩子死了。我不知道孩子害的是什么病,是猩红热还是别的病,那只有天晓得了!我到戈尔什科夫家里去。哎哟,亲人儿,他们家可真穷呀!家里乱得很!这也难怪,一家人就住在这么一间小屋子里,为了体面一些,才用布幔把房间隔开来。他们家里已经放着一口棺材,一口很普通的棺材,但是看起来样子还不错。他们是买现成的。死去的孩子才九岁,据说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瞧着他们心里真难过,瓦兰卡!做妈妈的没有哭,但是伤心透了,真可怜。现在卸掉了一个包袱,他们大概会轻松些,可是还有两个——一个吃奶的孩子和一个六岁多的小女孩。说实在的,眼看着孩子吃苦,还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又没有什么办法可想,——那真不好受!父亲穿着一件油腻的旧燕尾服,坐在一把破椅子上。他一直在流眼泪,也许不是由于悲伤,而是由于平时流惯了:他的眼睛在化脓。他多么古怪!如果你跟他说话,他总是脸红,慌慌张张,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一个小女孩——他们的女儿站着,身子靠在棺材上,那么可怜,那么悲伤,在那里呆呆地沉思!亲爱的瓦兰卡,我不喜欢小孩子呆呆地沉思,瞧着心里就不舒坦!一个布娃娃躺在地上,就在她的脚边,她也不捡起来玩。她把一根小手指放在嘴唇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女房东给她糖果,她拿了,可是不吃。真凄惨,瓦兰卡,——是不是?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五日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把您的一本书还给您。这是一本糟糕透顶的书!——简直不应该拿来看。您从哪里觅来这样的一件宝货?说真的,难道您喜欢这样的书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人家答应我这两天借书给我看。如果您想看,您可以拿去看。现在再见了。我实在没工夫写下去。 瓦·杜 六月二十六日 亲爱的瓦兰卡!说实在的,我没有好好地看过这本书,亲人儿。是的,我看过几页,发现作者乱写一通,只是制造些笑料,好让读者笑笑。我想,这想必是一本滑稽轻松的书,也许瓦兰卡会喜欢的。我就把它送给您看了。 现在拉塔齐亚叶夫答应给我看些真正的文学作品,那您也有书看了,亲人儿。拉塔齐亚叶夫很懂文学,他是个行家。他自己也写作品,嗨,写得真出色!文笔流畅、生动、感人。哪怕是一句话,一句最普通的话,就像我有时对法里杜尼或费奥多拉说的最无聊、难听的话,他都能写得十分生动。我也常常参加他那里的晚会。我们抽着烟,他给我们念作品,念上五个钟头,我们都一直听着。这简直是一顿美餐,而不是文学!多么迷人呀,像是鲜花,简直就是鲜花;从每一页上都能采集一束鲜花!他是那么和气,那么善良,那么亲切。唉,我在他面前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呀?算不了什么。他是个有名望的人,我有什么?我根本是渺不足道,可是他还是看得起我。我替他抄写点东西。瓦兰卡,您千万别以为这里边有什么花招,别以为他看得起我,是因为我替他抄写的缘故。您不要听信那些闲话,亲人儿,您不要听信那些无耻的闲话!不,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做,我情愿替他抄写,我是为了让他高兴才这样做的。他看得起我,他是为了让我高兴才这样做。我懂得做人的道理,亲人儿。他是个善良的人,非常善良的人,是一位杰出的作家。 文学是好东西,瓦兰卡,是非常好的东西,这是我前天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的。文学是奥妙的东西!它能够振奋人心,指点方向,凡此种种,在他们的书中都讲到了。讲得非常出色!文学是一幅画,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像是一幅画和一面镜子;它是感情的抒发,含蓄的批评,有益的教诲,如实的记载。我这些都是在他们那里学到的。老实告诉您,我坐在他们中间(也像他们一样抽着烟斗),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论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就待在那里一言不发,唉,亲人儿,我和您这种人只能做哑巴。我简直像根木头,我真替自己害臊,整个晚上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在谈论一般问题的时候插进一言半语,可是偏偏找不到这一言半语!瓦兰卡,我觉得自己真可怜,啥也不懂,没有一点本事,正如俗话所说的,人长大了,脑子却没长进。现在我在空闲的时候做什么?睡大觉,像个十足的傻瓜。我真不应该睡懒觉,而可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坐下来写点儿东西。这对自己有好处,对别人也有利。哎哟,亲人儿,您可知道,他们能拿多少钱呀,上帝保佑他们!就拿拉塔齐亚叶夫来说吧,他是怎么赚钱的!他写一页可以拿多少钱?他说每一页可以拿三百卢布,有时候一天能写五页。随便一个笑话或者一个有趣的故事——五百卢布。要不要随你,要就给这些钱!不要,下回的价钱就是一千!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想得到吗?这还不算!他手头有一本小诗集,都是些短诗,——要七千,亲人儿,他要七千卢布,您想想看。这简直是一笔不动产,一座大宅子!他说人家给他五千,他不干。我劝他就拿五千,到底有五千卢布哪!他还是不干,他说拿五千太便宜了他们这些老滑头,他有把握,他们会给七千的。他真是个精明的人! 亲人儿,既然我们已经谈到这样的程度,我就干脆从《意大利情欲》里抄录一段情节给您。这是他的作品的名称。您看一看,瓦兰卡,您就可以亲自评价了。 “……弗拉基米尔哆嗦了一下,他的情欲疯狂地冲动起来,全身的血液沸腾着…… “‘伯爵夫人,’他唤道,‘伯爵夫人!您知道不知道,这种情欲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疯狂?不,我的幻想没有欺骗我!我爱你,狂热地、发疯地爱你!你丈夫全身的血液也泼不灭我心中猛烈的欲火。魔鬼的火焰愈烧愈旺,什么也阻挡不住,它烧灼着我的一颗受尽折磨的心。噢,齐娜伊达,齐娜伊达!……’ “‘弗拉基米尔!……’伯爵夫人靠在他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悄声喊道。 “‘齐娜伊达!’斯梅尔斯基热情地唤道。 “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叹息。爱情的祭坛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焚烧着两个不幸的受难者的心。 “‘弗拉基米尔!……’伯爵夫人沉醉地低声唤道。她的胸脯挺起来,她的腮帮子变得通红,眼睛冒出欲火…… “一对男女就此可怕地结合了!…… “半个小时以后,老伯爵走进自己妻子的小客厅。 “‘怎么,我的心肝,您没有吩咐为贵宾端茶炊上来?’他摸摸妻子的腮帮子,说道。” 好吧,我要问问您,亲人儿,您看了这一段觉得怎么样?虽然写得有点露骨,这一点不用争论,然而也写得实在精彩。精彩的东西就是精彩嘛!对不起,我再从中篇小说《叶尔马克和久列伊卡》里摘录一段给您看看。 您瞧,亲人儿,征服西伯利亚的剽悍的哥萨克叶尔马克爱上了俘获来的久列伊卡公主——西伯利亚王古楚汗的女儿。您要知道,这是直接取材自伊凡雷帝时代的一个故事。下面是叶尔马克和久列伊卡的对话: “‘你爱我,久列伊卡!噢,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爱你,叶尔马克。’久列伊卡悄声说道。 “‘上天和大地呵,我感谢你们!我真幸福!你们赐给我一切,一切的一切,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奋力追求的一切。于是你引导我前进,我的指路的星星;于是你带领我越过石带来到这里!我要让全世界见见我的久列伊卡,连那些老顽固也不敢指责我!噢,但愿他们能够理解她温柔心灵中的隐衷,但愿他们能够从我的久列伊卡的一滴泪珠中看出一首完整的诗篇!噢,让我来吻干这一滴泪珠,让我来喝干它,这一滴圣洁的泪珠……非世俗的泪珠!’ “‘叶尔马克,’久列伊卡说,‘世间是冷酷的,人是蛮横的!他们会追捕我们,他们要制裁我们,我亲爱的叶尔马克!一个可怜的少女,在西伯利亚的北国故乡、在父亲的帐幕里长大起来,而如今来到你们只图私利、不讲情义的冷冰冰的人群里,她可怎么办呢?人家不会理解我,我亲爱的,我的情人!’ “‘那么哥萨克马刀会在他们头顶上飞舞、呼啸!’叶尔马克大声说道,同时愤怒地扫视着四周。” 瓦兰卡,等到叶尔马克得悉他的久列伊卡被杀死,他会怎么样呀?!瞎眼的老库丘姆利用漆黑的夜晚,趁叶尔马克不在家,偷偷地溜进他的帐幕,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为了给夺走他皇位的叶尔马克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就喜欢霍霍磨刀!’叶尔马克怒冲冲地喊道,同时在魔石上磨他的钢刀,‘我要他们的血,他们的血!我要砍他们,砍他们,砍他们!!!’” 久列伊卡被杀死以后,叶尔马克痛不欲生,投额尔齐斯河自尽了。故事就此告终。 比如说,这里还有一小段,是用诙谐的笔法专为增添笑料而写的: “您认识伊凡·普罗科费耶维奇·若尔托普兹吗?喏,就是咬了普罗科菲·伊凡诺维奇的腿的那个人。伊凡·普罗科费耶维奇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但却是少见的好人。恰恰相反,普罗科菲·伊凡诺维奇却特别喜爱蜜渍的萝卜。早在佩拉格雅·安东诺夫娜跟他认识的时候……您认识佩拉格雅·安东诺夫娜吗?喏,就是经常反穿裙子的那个女人。” 这真可笑,瓦兰卡,简直太可笑啦!他给我们念这一段时,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上帝宽恕他!不过,亲人儿,这一段写得虽然有点奇特,过于戏弄文字,但是其中没有什么坏心思,没有一点自由放纵的思想。我要告诉您,亲人儿,拉塔齐亚叶夫品行端正,是个卓越的作家,跟其他作家不一样。 是啊,有时候一个念头会跑进脑子里来……嗨,假使我也写点东西,那会怎么样呀?我们假定,比方说,没来由地突然出版了一本书,书名是《马卡尔·杰武什金诗集》!嘿,我的小天使,那时候您会怎么说?您会觉得怎么样?会怎么想?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您,亲人儿,如果我写的书问世,那我肯定不敢在涅瓦大街上露面。每个人都会说,瞧,文学家和诗人杰武什金来了,他们说,这位就是杰武什金本人,那可怎么办哟!唉,到那时候,比方说,我拿我的靴子怎么办?我顺便告诉您,亲人儿,我的靴子几乎总是打着补丁,而鞋底呢,老实说,有时候实在不成个样子。如果大家知道文学家杰武什金的靴子是打补丁的,那可怎么办哟!要是有个伯爵夫人或者公爵夫人知道,那么,我的心肝,她会说什么呢?也许她也不会注意到,因为据我所知,伯爵夫人不关心靴子,尤其是小官吏的靴子(因为靴子跟靴子不尽相同),不过总有人把一切都告诉她,我的朋友就会泄露我的秘密。这个拉塔齐亚叶夫第一个会泄露秘密。他经常上B伯爵夫人家里去。他说他随便出入她的家门。他说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又是一位很有文学修养的夫人。这个拉塔齐亚叶夫真是个能干的人! 是啊,这个话题我讲得够多了。我写了这么些,我的小天使,无非是为了解解闷,让您也高兴高兴。再见啦,我亲爱的!我拉拉杂杂地写了许多,这主要是因为我今天特别快活。今天我们大伙儿在拉塔齐亚叶夫那儿吃饭(他们都是喜欢热闹的人,亲人儿),还用上了罗马涅酒12……我给您写这些干什么呀!您看过就算数,别猜想我有什么用意,瓦兰卡。我只是这样写写罢了。书我会给您送去,一定给您送去……这里流传着保罗·德·科克13的一部作品,不过,保罗·德·科克的书不给您,亲人儿……不,绝对不!保罗·德·科克对您不合适。大家都在议论他,亲人儿,他招致彼得堡所有的批评家的正义的愤慨。我给您送上一磅糖果,这是特意为您买的。您尝尝吧,我的心肝,您每吃一块糖就会想起我。不过您吃糖不要嚼,要慢慢地吮,否则要牙疼的。您大概也爱吃蜜饯吧?您尽管写信告诉我。好吧,再见了,再见。基督保佑您,我亲爱的。 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费奥多拉说,有人非常同情我的处境,只要我愿意,很乐意帮我谋得一个很好的位置——当个家庭教师。您看怎么样,我亲爱的,——去还是不去?当然喽,如果我去,我就可以不再依赖您,干这工作看来能够赚好些钱;但是,再细细一想,到陌生人家里去总觉得害怕。他们都是些地主。他们会向我打听,会好奇地盘问,问这问那,——到那时候我说些什么呢?况且我孤僻成性,原来就怕跟陌生人接触;我就爱在一个住惯了的窝里一直待下去。住惯了的地方就是好;哪怕日子过得相当清苦,总是自己的草窝好。何况这回还得出远门,上帝才知道要我去干什么事,说不定就叫我管管孩子。他们就是那号人:两年里换了三个家庭教师。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在上帝面上,您帮我出出主意吧:我去还是不去?您为什么从来不主动地来看我?您真难得露面呀。我们几乎只有在星期日做日祷的时候才见面。您竟然也那么孤僻!您跟我一模一样!要知道我总算是您的一个亲戚呀。您不爱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独个儿常常觉得很悲伤。有时候,特别是在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费奥多拉到别处去了。我枯坐着,东想西想,回忆起一切往事,高兴的事,悲伤的事,——一切都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像从云雾里钻出来一般。我见到一张张熟识的脸(我就像真的见到一样),我老是见到妈妈……我做了些什么梦呀!我觉得我的身体愈来愈不行,我是那么虚弱。今天早晨起床,我就感到不舒服,外加我咳嗽得很凶!我感到,我明白,我快要死了。谁来埋葬我?谁来送殡?谁来怜惜我?……说不定还得死在陌生的地方,死在陌生人家里,死在陌生的角落里!……我的天哪,做人多么苦恼,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亲爱的,您为什么老是买糖果给我吃?真的,我不知道,您哪来这么多钱?咳,我亲爱的,您别乱花钱,看在上帝面上,别乱花钱。费奥多拉卖掉了我绣的一张地毯,人家给五十纸卢布。这太好了,我还以为卖不到这样高的价钱。我要给费奥多拉三个银卢布,给我自己做一件衣服,做一件普通的但暖和一些的衣服。我要给您做一件背心,我亲自动手做,还要挑选上好的料子。 费奥多拉给我借来一本书——《别尔金小说集》。如果您想看,我可以给您送去。不过请您别弄脏,别耽搁太久,因为书是人家的。这是普希金的作品。两年前我和妈妈一起读了这部小说,而现在我一个人重读,好不伤心。如果您有什么书,请给我送来,不过您千万别向拉塔齐亚叶夫借。他大概会把他的作品给您,如果他有书出版的话。您怎么会喜欢他的作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好吧,再见了!您瞧我多么絮叨!我心里愁闷,我就喜欢絮叨,不管絮叨些什么。这倒是一帖良药:只要把郁积在心头的话倾吐个干净,我立刻感到轻松得多。再见了,再见了,我亲爱的! 您的瓦·杜 六月二十八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别伤心!您怎么不害臊呀!得了,我的小天使;您怎么会有这种思想的?您没有病,我的心肝,根本没有病;您正在青春时代,真的,正在青春时代;脸色稍有点儿苍白,但毕竟是在青春时代。您的那些梦和那些幻觉有什么了不起!真害臊,我的小天使,算啦;您别去理会那些梦,根本不必理会。为什么我睡得好呢?为什么我什么事也没有呢?您就瞧瞧我吧,亲人儿。我日子过得很好,睡得很安稳,身子健壮得像个青年人,看起来真神气。得了,得了,我的心肝,害臊呀。把您的脾气改一下吧。我知道您的心思,亲人儿,只要您碰上点儿什么事,您就会东想西想,尽是发愁。为了我,您就别再这样吧,我的心肝。到别人家里去?无论如何也不去!不,不去,不去!您怎么会动这样的念头?还要出远门!噢,不,亲人儿,我不答应,我要拿出全副力量来反对这种打算。我可以卖掉我的旧燕尾服,只穿一件衬衫在街上走,可是决不让您在我们这里感到手头拮据。不,瓦兰卡,不,我是了解您的!这种念头太荒唐,简直太荒唐!一点不错,这全要怪费奥多拉的不是。她是个傻婆子,尽给您出馊主意。亲人儿,您可别相信她的话。我的心肝,您真的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吗?……她是个傻婆子,贫嘴贱舌,信口开河,把自己的丈夫也给逼死了。也许她已经叫您很生气了吧?不,不,亲人儿,绝对不去!您一去,叫我怎么办,干什么好呢?不,瓦兰卡,我的心肝,您就丢开这个念头吧。您在我们这里还缺少什么呢?我们没命地喜欢您,您也爱我们——那您就安安逸逸地过日子,做做活计,看看书,或者不做活计——反正无所谓,只要您跟我们住在一起。您自己想想看,您一走,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借书给您看的,往后我们还可以到外面散步去。不过您千万别走,亲人儿,千万别走,您要学聪明些,别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糊涂起来!我会来看您,很快就来看您,不过您一定要接受我的坦率的忠告:不能去,我的心肝,无论如何不能去!我当然是个没学问的人,我自己知道没有学问,从前穷得只能勉强读一点书,不过我现在不是要谈这些事情,不是要谈我自己,而是要替拉塔齐亚叶夫辩护,不管您怎么想。他写得好,很好,很好,写得实在好。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您的看法。他写得文笔优美,行文跌宕,形象生动,思想活跃;写得非常好!您也许没带着感情看书,瓦兰卡,或者看书的时候心情不好,为了什么事正在生费奥多拉的气,或者您那里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不,您就带着感情把书再看一遍吧,最好是在您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情绪很好的时候,比如说,当您嘴里含着糖果的时候看。我不否认(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确实有比拉塔齐亚叶夫更好的作家,甚至还有非常好的作家。但是,他们好,拉塔齐亚叶夫也好,他们写得好,他也写得好。他写自己的东西,有独特的风格,写出来的东西非常出色。好吧,再见了,亲人儿。我不能再写下去,我还有事要忙着做。您要谨慎呀,亲人儿,我最亲爱的心肝,安静下来吧,上帝会保佑您。 您的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谢谢您的书,我的亲人儿,我们也要读普希金的作品。今天晚上我一定去看您。 七月一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不,我亲爱的,不,我不能再在你们这里生活下去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我如果放弃这样好的位置,那真是太傻了。到了那里,我至少可以不必为一块面包发愁。我要努力奋斗,我要博得人家的喜欢,如果需要的话,我甚至设法改变自己的性格。当然,在陌生人中间过日子,讨人家的欢心,躲躲闪闪,勉强自己,——这些都是痛苦的,难受的,但是上帝会保佑我。总不能一辈子做个孤僻的人啊。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历。我记得小时候念寄宿学校的情景。每逢星期日,我总是蹦呀跳的,尽情玩耍,有时挨妈妈的骂,也一点无所谓。我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可是天色渐渐黑下来,我心头愈来愈发愁,九点钟我得回到寄宿学校里去。那里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冷酷,那么严厉。到了星期一,女教师们肝火特别旺。我真伤心,真想哭。我跑到角落里,独自个儿偷偷地哭。我还得把眼泪擦干净,要不,人家会说我是懒骨头,可是我根本不是为了要念书才哭的。嘿,那又有什么呢?我习惯了,等到我离开寄宿学校、跟女友们告别的时候,我也哭了呢。我依靠你们两个人过日子,这样做很不好。这种想法使我感到非常痛苦。我坦率地把一切说给您听,因为我跟您坦率惯了。难道我没看见费奥多拉每天一大清早起来,洗个不停,一直忙到深夜?老骨头也需要歇歇呀。难道我没看见您把最后一个子儿都花在我身上,您为我而倾家荡产吗?您不是一个有家当的人,我亲爱的!您在信中说您愿意把东西变卖光,不让我受苦受难。我相信,我亲爱的,我相信您的一片好心。可是您是现在这么说。现在您有外快,您能够拿到奖金,可是往后呢?您自己知道,我经常害病,我不能像您那样工作,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活儿也不是经常有。我留下来干什么?瞧着你们两个人,我不好受,心里非常痛苦。我有什么办法能帮您一点小忙呢?为什么您那么需要我,我亲爱的?我对您有过什么好处吗?我不过是满心喜欢您,深深地爱着您,真心诚意地爱您,可是,我的命苦啊!我会爱,我能够爱,但是我无能为力,没法报答您的恩惠。您别再留我了,您细细想一想,把您最后的意见告诉我。等候您的回信。 您的亲爱的瓦·杜 七月一日 胡闹,胡闹,瓦兰卡,简直是胡闹!留下您一个人,您的小脑袋就会胡思乱想,什么怪念头都来了。样样事情不称心!我现在看清楚,那完全是胡闹。您在我们这里还缺少些什么,亲人儿,您倒说说看!大家爱您,您爱我们,我们大家都很满意,很幸福,——还要什么呢?唉,您在陌生人中间将怎么办?您看来还不知道陌生人是什么样的人吧?……这个,您倒不妨向我打听,我会告诉您陌生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了解他们,亲人儿,我很了解他们,因为我吃过他们的面包。他们可凶狠哪,瓦兰卡,凶狠得使您的一副好心肠也受不了,他们会用责备、埋怨和蔑视的目光折磨您的心灵。您在我们这里感到温暖、舒适,就像鸟儿安居在窝里。可是您却狠下心肠离开我们。唉,您走了,叫我们怎么办,我这个老头儿怎么办?谁说我们不需要您?您没有用处?怎么会没有用处?不,亲人儿,您自己想想看,您怎么会没有用处呢?您对我就很有用处,瓦兰卡。您对我就有很好的作用……比如我现在想念您,我就觉得很快活……我有时给您写信,在信中倾诉衷情,又能收到您的详细的回信。我替您买衣服,定做帽子;有时您有事托我办,我也有事托……不,您怎么会没有用处?我年纪大了,一个人可怎么办?有什么用?您也许根本没想到这一层,瓦兰卡;不,这一层您正要好好想一想:“我不在,他可怎么办?”我跟您相处惯了,我的亲人儿。要是您不在,将会怎么样呢?我只能往涅瓦河里一跳,事情就这样了结。是啊,真的就会这样,瓦兰卡。您走了,我留下来干什么呀!唉,我的心肝,瓦兰卡!看来您想把我装上货车运往沃尔科沃墓地,只有一个要饭的老太婆送殡,到了那里,在棺材上撒上沙土,把我一埋,就离开了,撂下我孤单单地躺在泥土里。做不得,做不得,亲人儿!真的做不得,实实在在做不得!我送还您的书,我亲爱的,瓦兰卡,如果您,我亲爱的,要问我对您这本书的看法,那我可以告诉您,我一生中还没有看过这样的好书。我现在要问我自己,亲人儿,我怎么会像个大傻瓜似的活到现在?上帝宽恕我!我做过些什么事?我从哪个荒山野林里来的?要知道我什么也不懂,亲人儿,真的什么也不懂!确确实实什么也不懂!我老实告诉您,瓦兰卡,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我看过的书很少,少得可怜,几乎没看过什么书。看过《人的画像》14,这是一本好书;看过《用铃铛奏出各种曲调的男孩》15和《伊比库斯的鹤》16,——就这么几本,其他的书从来没看过。现在我看了您这本书里的《驿站长》,我要告诉您,亲人儿,一个人活着,却往往不知道自己身边有本书,其中详尽地展示了自己的整个生活。有些事自己过去没想到,现在看了这样的书,一切都慢慢地记起来,对上号,看清了。最后,我喜欢您的这本书,还有一个原因:有的作品,尽管看了又看,花费很大的力气,却还是高深莫测,仿佛怎样也没法看懂。拿我来说,我是愚笨的,我天生是愚笨的,所以我不能看太正经的作品。可是看这本书呀,就像我自己写出来的,打个比方,仿佛拿我的一颗心在人们面前翻转过来,然后详详细细地描写,——就是这么一回事!事情很简单,我的天;一点儿也不难!真的,我本该自己动手写,为什么不写呢?要知道我的感受跟书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我自己有时就处在同样的境地,比方说,像这个可怜的萨姆松·维林一样。在我们中间不知有多少个像萨姆松·维林这样忠厚的苦命人!这一切写得多么生动啊!当我读到他痛苦万分,想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如泥,神志不清,整天盖着一件羊皮袄睡觉,一想起自己的女儿——迷途的羔羊杜妮亚,就伤心地哭,用脏下摆擦擦眼睛,这时候我也禁不住要落眼泪了。不,这写得很真实!您读一读吧,这写得很真实!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事实!我亲眼目睹过,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周围。就拿捷列扎来说(何必扯远呢),哪怕就说我们的那位可怜的文官,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个萨姆松·维林,只不过他姓戈尔什科夫,姓氏不同罢了。这种事是很普通的,亲人儿,您和我都可能遇到这种事。就连住在涅瓦大街或海岸街的伯爵,也不例外,只是看起来好像不一样,因为他们总有自己的一套,要保持高贵的气派,但是他一点也不例外,什么事情都可能临到他的头上,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临到我的头上。事情就是这样,亲人儿,您可还想离开我们。瓦兰卡,我很可能就像萨姆松·维林那样消沉下去。您会毁了我,也毁了您自己,我的亲人儿。唉,我的心肝,看在上帝面上,您就丢开这些荒唐的念头吧,别再平白无故地折磨我。您是我的一只柔弱的小鸟儿,羽毛都还没有长好,您怎么养得活自己?怎么能使自己免受坏人的欺凌和暗算?算了,瓦兰卡,改变主意吧;别听信那些无聊的劝告和谗言,再看一遍您的书,用心地看,这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跟拉塔齐亚叶夫谈到《驿站长》。他对我说,这都是过时的东西,现在流行的书是带插图和有各种说明的。老实说,我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最后他说,普希金很好,为神圣的俄罗斯增光,他还对我说了许多关于他的话。是的,是很好,瓦兰卡,是很好。您再用心地看一遍书吧,您就听从我的劝告,让我这老头儿因为您听话而感到幸福。那时候,上帝会褒奖您,我的亲人儿,一定会褒奖您。 您的忠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六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费奥多拉今天给我带来十五个银卢布。当我给她三个银卢布时,她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可怜的女人!我赶忙给您写信。我现在正在给您裁背心,料子多好呀,浅黄色带花的。我给您送去一本书,里边收了不少小说,我看过几篇,您就看一看其中一篇《外套》吧。您约我跟您一起去看戏,这会不会花钱太多?我们可以买最高一层楼座的票。我很久没有上剧院了,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时候去过。可我还是担心,看一次戏会不会花钱太多?费奥多拉连连摇头。她说您现在过日子根本不是量入为出,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您光在我一个人身上就花费了多少钱!您得小心呀,我亲爱的,但愿不要乐极生悲。费奥多拉还告诉我说,外面传说您跟您的房东太太吵起来了,因为您没有付给她钱。我真替您担心。好吧,再见了;我有事忙着。事情倒是小事情;我要换一换帽子上的缎带。 瓦·杜 附言:您要知道,如果我们上剧院去,那我要戴上我的新帽子,披上我的黑披肩。您看这样好不好? 七月七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老是想着昨天的事。是呀,亲人儿,我过去有段时候也胡闹过。我迷上了一个女演员,没命地迷上了,这倒也不足为怪;最奇怪的是我几乎根本没见过她,剧院也总共只去过一回,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迷上了她。那时候我隔壁住着五个调皮捣蛋的年轻人。我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厮混在一起,虽说我对他们总保持比较客气的态度。为了不显得落落寡合,我什么事都随声附和他们。他们对我滔滔不绝地讲那个女演员!每天晚上,剧院里一开场,大伙儿(他们从来不在正经事上花一个子儿)就一窝蜂地赶往剧院,登上最高一层的楼座,朝那个女演员拼命鼓掌喝彩,简直是疯疯癫癫!后来他们不让我睡觉,通宵念叨着她,每个人都管她叫作自己的格拉霞,大家都爱她一个人,大伙儿心里都有这么一只金丝雀。他们也挑动了我的心,我本来就经不起外界的诱惑;那时候我年纪还很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他们一起上剧院,坐在四楼看戏。说看戏,我只看得到舞台的一角,可是听倒都听得见。女演员的歌喉确实很出色,像夜莺在歌唱,又嘹亮,又甜润!我们使劲儿鼓掌,拉开嗓门儿叫好,——一句话,弄得人家险些儿来收拾我们,结果一个人被拉出去了。我走回家去,——走路跟腾云驾雾一般!口袋里总共只剩一个银卢布,可是离发薪的日子还有整整十天。您猜我怎么样,亲人儿?到了第二天,我在上班之前,拐进法国商人开设的香粉铺,买了香水,又买香皂,弄得囊空如洗。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我也不回到家里去吃饭,尽在她的窗底下走来走去。她住在涅瓦大街,住在四层楼。我回到家里,稍微休息那么个把钟头,又上涅瓦大街去,在她的窗底下徘徊。我就这样徘徊了一个半月,痴情地追逐着她;我还雇了漂亮的马车在她的窗底下来来往往,结果弄得筋疲力尽,背上了债,后来也就不爱她了;厌倦了!您看,一个女演员能把一个正派人弄成什么样子,亲人儿!不过,我年纪轻,那时候年纪还轻!…… 马·杰 七月八日 我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本月六日我收到的那本书,现在我赶紧还给您,同时赶紧在这封信里跟您谈谈我的想法。真糟糕,亲人儿,您叫我落到这般窘困的地步,真糟糕。您听我说,亲人儿,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是命中注定的,全凭上帝的意旨。有的人注定要戴上将军的肩章,有的人只配做一个九等文官。有的人专门发号施令,有的人只能战战兢兢地唯命是从。这是根据每个人的才干决定的。这个人有这样的专长,那个人有那样的专长,而才干是由上帝亲自赋予的。我担任公职已经三十年光景,工作上无可指摘,品行方面端端正正,从来没干过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我扪心自问,觉得作为一个公民,我有我的缺点,但是同时有我的美德。上司看重我,大人们对我也满意,虽然他们至今还没有对我表示特别赏识的举动,但是我知道他们对我很满意。我活到现在头发已经斑白,可是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误。当然喽,谁没有一点小错误?人人都有错,连您也有错,亲人儿!但是人家从来没有发现我有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例如违抗法令,破坏社会治安,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现过,事实上也没有;他们还要我领十字勋章呢,——谈这些干什么!说实在的,这一切您应该了解,亲人儿,他17也应该了解;既然要写作,就应该了解一切。不,我没料到您会这样,亲人儿。不,瓦兰卡!我真没料到您会这样。 真要命!我明白,从此以后我没法在自己的小窝(不管是怎么样的小窝)里过太平日子了,没法像俗话所说的,河水不犯井水,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别人不要溜进我的斗室,偷看我怎么过日子,比如说,我有没有像样的背心,有没有齐全的内衣,有没有靴子,什么衬里,吃什么,喝什么,抄写什么?……碰上马路的路面不好,我为了爱惜靴子,就踮着脚走路,这有什么可以取笑的!为什么去写人家的穷相,说他连茶也不喝呢?就好像人人都非喝茶不可!难道我去朝每个人的嘴里望,看看他们吃什么东西吗?我用这种方法侮辱过谁没有?不,亲人儿,人家不来触犯我,我为什么要去侮辱人家!现在我给您举个例子,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瞧瞧这是怎么回事:我工作卖力得很,勤勤恳恳,一丝不苟(没话可说的),上司也看重我(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看重我的),可竟然还是有人当着我的面平白无故地说我的坏话。当然喽,有时我添置了一件新东西,心里就高兴,高兴得甚至睡不着觉。比如说,我定做了一双新靴子,穿上脚的时候心坎里就那么乐滋滋的。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很高兴看到自己的脚伸进精致的讲究的靴子,——作者写得很真实!但是我始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18竟能毫不在乎地放过这样一本书,不替自己辩白一番。固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大官,有时喜欢大声骂几句,但是为什么不骂几句呢?既然对我的那些同僚必须训斥,为什么不训斥呢?即使他训斥是为了官场的需要,——那也未尝不可。必须开导开导,必须吓唬吓唬,因为(我们之间可以直说,瓦兰卡)我的那些同僚没有人管教就什么事情也不肯干,人人都只想拼命捞点好处,要这要那,公事却撂在一边。既然官有大小,不同等级的官需要跟官位完全相适应的申斥,因此申斥的口吻自然根据官位各有不同了,——这是事物的自然规律!社会就建筑在这样的规律之上,亲人儿,我们中间总有人对别人摆架子,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训斥别人。没有这种约束,社会就乱了套,更谈不上秩序了。我觉得真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会容忍书中的无情讽刺! 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作品呢?有什么用呀?难道读者看了以后会给我做一件外套吗?会给我买一双新靴子吗?不会的,瓦兰卡,他们看完作品还要求作者把故事讲下去。有时候你只好东躲西躲,躲到十分隐蔽的地方去,不敢在任何场合露面,因为害怕人家造谣中伤,因为有人会捕风捉影,给你编造个荒唐的故事,把你的公私生活通通搬进文学里,全部印在纸上,让大家阅读,取笑,议论!这样一来,你就不敢在街上走,因为作品里描写得十分细致,现在一看走路的模样就能把我们这号人认出来。其实,作者哪怕在结尾的地方弥补一下,讲几句婉转的话也好,比如,作者写了人们把碎纸头撒在主人公头上以后,可以再说上这么几句:然而他心地善良,是个好公民,不应该受同事们欺侮,他听从上司(这方面可以作为榜样),对任何人不存坏心,笃信上帝,死了(如果作者非要他死不可的话)有人为之哀悼。当然最好不要叫这个可怜的人死掉,小说换上另一个结局:他的外套找到了,那位将军详细了解了他的美德,重新要他回到部里,给他晋级加薪,于是正如俗话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的同事们到头来白费心思,一无所得。我是会这样写的。现在像作者那样的写法,有什么好,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只不过是日常平庸生活中一桩微不足道的事例。您怎么会借这本书给我看,我的亲人儿?这是一本坏书,瓦兰卡;这部作品简直不可信,因为事实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小官员。因此我要提出反对的意见,瓦兰卡,正式提出反对的意见。 您的最忠顺的仆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和您的来信叫我大吃一惊,我简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费奥多拉给我讲了一些情况,总算说明了一切缘由。但是,您怎么会这样心灰意懒,一下子跌进这样的深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解释根本不能使我满意。您瞧,我肯定不会放弃人家给我介绍的那份像样的差使,这又有什么错呢?何况我最近的意外遭遇真把我吓坏了。您说,您爱我,所以有些事不得不瞒着我。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我是您的一个大累赘,尽管您再三说花在我身上的只是您的闲钱,就是您所说的放在当铺19里的存款。现在我知道您根本没有这样的一笔钱,而是您偶然了解到我的穷苦情形,十分同情,便预支自己的薪水来花,在我生病的时候,您甚至卖掉自己的衣服。现在我明白了底细,不禁痛苦万分,至今不知道怎样承受这一切,应该怎么办才好。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同情别人,照应亲眷,乐于做好事,但也要适可而止,后来不应把钱花费在不必要的东西上。您够不上是我真正的朋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您对我并不坦率,现在我才发现您把最后一点钱花费在为我添衣服、买糖果、游逛、看戏和买书上,——为此,我现在要偿付很大的代价,我深深悔恨我的不可原谅的轻率(因为我接受您的一切恩惠,却没有替您着想);您过去用来使我高兴的一切,却给我带来了痛苦和无用的悔恨。我注意到您最近闷闷不乐,虽然我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现在发生的这种事情,我却连想都没想到。天哪!您竟灰心丧气到这种地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但是,所有认识您的人现在会对您抱什么看法,现在会怎么议论您?我一直尊敬您,因为您心地善良,谦虚谨慎,明白事理,想不到您现在突然会犯上这样的恶习,这种事过去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费奥多拉告诉我说,您喝得烂醉,倒在街上,让警察送回家去,您想想看我听了怎么样!我吃惊得发呆了,虽然我料到会出什么事,因为您失踪已经四天了。您有没有想过,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上司要是了解您不去办公的真正原因,会怎么说呢?您说大家都在笑话您,大家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您的邻居把我作为取笑的话柄。别理睬这些,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还有您跟那些军官的事也使我感到很不安,不过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我并不十分清楚。请您详细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在信中说,您害怕向我坦白一切,害怕因此会失掉我的友谊,您感到束手无策,不知道用什么来帮助我治病,为了要接济我,不愿意把我往医院里一送了事,您卖掉一切东西,到处借债,天天跟房东太太发生口角,——这些您都瞒着我,但是,您这样做,却更糟糕。现在我还是一清二楚了。您竭力不让我知道您是因为我才穷困潦倒的,可您这样做反而给我带来加倍的痛苦。这一切使我大吃一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唉,我亲爱的!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不幸的穷人就得互相避开,免得让病再传来传去。我给您带来了多大的不幸,您在过去俭朴的孤独生活中还从来没有经受过的不幸。这一切使我万分痛苦。 现在您就来信坦率地告诉我,您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您怎么会有这种行为的。如果可能的话,您就宽宽我的心吧。现在我在信中写要宽宽我的心,不是出于我的自尊心,而是出于我对您的友情和爱,这种感情决不会从我心中消失。再见。我渴望您给我写回信。您没有真正了解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衷心爱您的 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七月二十八日 我最宝贵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啊,现在风波已经过去,一切渐渐恢复原先的样子,我要对您讲几句,亲人儿:您一直担心人家会对我有看法,这一点我得赶紧给您解释,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的自尊心对我说来比什么都珍贵。因此,讲到我的不幸和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要郑重告诉您,上司中间还没有一个人知道,往后也不会知道,因此他们将照旧看重我。我只怕一件事,怕风言风语。我的女房东就爱嚷嚷,可是现在,多亏您给了我十卢布,我还了她一部分债,她就光是唠叨,不再大声嚷嚷了。至于其他的人,他们没什么;我只要不向他们借钱,他们是一点无所谓的。在我的解释快完结的时候,我要告诉您,亲人儿,我把您对我的尊重看得高于一切,它是我倒霉失意时候的唯一安慰。谢天谢地,最初的打击和最初的风波过去了,您经受了一场考验:您并不认为我是个负心的朋友和自私的人,尽管我把您留在自己身边,有些事情还瞒着您,因为我无法跟您分手,我爱您,把您看作我的小天使。现在我勤勤恳恳地工作,一定要忠于职守。昨天我走过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的身边,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瞒您说,亲人儿,我背了许多债,穿着破旧的衣服,一副寒酸相,但是这一点没什么关系,我求您不要为此伤心,亲人儿。请您再给我半卢布,瓦兰卡,这半卢布也真叫我感到痛心。现在情况竟然变了样,完全颠倒过来了!就是说,不是我这个老傻瓜接济您——我的小天使,而是您——我可怜的孤儿在接济我!费奥多拉弄到钱,她做了一件大好事。我暂时还没有任何希望弄到钱,亲人儿,如果有一点希望,我就写信详细地告诉您。但是最使我担心的是风言风语。再见了,我的小天使。吻您的小手,祝您恢复健康。我这封信写得不那么详细,那是因为我急忙要去上班,我要用勤勉的工作来弥补我玩忽职守的一切过失。关于其他事情和跟军官的那件事,我准备到晚上再写。 尊敬您的和衷心爱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二十八日 唉,瓦兰卡,瓦兰卡!这得全怪您的不是,您要受到良心的责备。您的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使我晕头转向,等到现在安定下来,扪心自省,才发现我是对的,我是完全对的。我不是指我胡闹的那件事(别提它,亲人儿,别提它),而是说我爱您这件事,我爱您根本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根本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您一点也不了解,亲人儿,如果您了解其中的缘由,了解为什么我会爱您,那您就不会说那些话了。您的一派大道理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我相信您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我的亲人儿,我跟军官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要告诉您,我的小天使,在那件事以前我正处于非常狼狈的境地。您想想看,我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正如俗话所说的,在走钢丝绳。好险哪。我瞒着您,也瞒着同住的人,但是我的女房东尽是大声嚷嚷,吵闹不休。我倒也不在乎。就让这个恶婆子去大叫大喊吧,不过这不光是难听,而且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探听出我们的关系来,就冲着整个屋子大声嚷嚷,我吓呆了,连忙堵住耳朵。可是糟糕的是其他人并不堵住耳朵,恰恰相反,还竖起耳朵听。亲人儿,我现在还不知道躲到哪儿去才好…… 唉,我的小天使,所有这些倒霉事儿简直要我的命。我又突然从费奥多拉嘴里听说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个流氓找上您的门来,厚颜无耻地要您做他的老婆,他侮辱您,把您气坏了,这是我可以想象的,亲人儿,因为我也气得要命。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天使,我发疯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束手无策,走投无路。我亲爱的瓦兰卡,我憋着一肚子怒火冲了出去,我要去找他,找那个坏蛋算账。我简直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因为我不愿让您——我的小天使受人欺侮!唉,心里憋得慌!那时候天下着雨,道路泥泞,真恼火啊!……我本来已经想回家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堕落了,亲人儿。我遇见了叶麦利亚20,叶麦利扬·伊利奇21,他是个文书,就是说从前是个文书,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他从我们机关里被除名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是怎么维持生活的;我和他走一条路了。瓦兰卡,读着自己的朋友遭到不幸、灾难和受诱惑的经过,您难道会觉得愉快吗?第三天晚上,叶麦利亚怂恿我去找他,找那个军官。我是从我们门房那里打听到他的住址的。说实话,亲人儿,我早就注意这个人物了;当他还住在我们这所房子里的时候,我就注意他了。现在我明白,我的行为有失检点,因为被领去见他的时候,我已经神志不清了。说真的,瓦兰卡,我什么也记不得,只记得他那里有很多军官,也许是我眼睛发花,——这只有上帝知道了。我同样记不得我说了什么话,只知道我慷慨激昂地讲了许多话。喏,就在这个时候我被他们赶了出来,被他们从楼梯上扔下来,其实不是真的扔下来,只不过是这么推了一下。您已经知道,瓦兰卡,我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我出了丑,丢了脸,但是好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除了您,没有旁人知道。这样一来,就等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是不是这样,瓦兰卡?我就清楚地知道这么一件事:去年我们机关里的阿克辛季·奥西波维奇同样侮辱过彼得·彼得罗维奇,但是不给外人知道,他是秘密地干了这件事。他把他叫到门房里,我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在那里如愿以偿,并且处理得妥妥帖帖,采用的是体面的方式,因为除了我,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我是不碍事的,因为我守口如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您看,事情发生以后,彼得·彼得罗维奇和阿克辛季·奥西波维奇竟若无其事。您也知道,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对任何人不提起这件事,所以现在他们碰面时照样点头、鞠躬和握手。我不争辩,瓦兰卡,我不敢跟您争辩,我堕落了,最可怕的是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但是,这一定是我命中注定的,——您也知道,一个人是逃不脱命运的主宰的。喏,这就是我的不幸遭遇的详细经过,瓦兰卡,其实,这些都是不值得一读的。我有点不舒服,我的亲人儿,我没有一点劲儿。现在向您表示我的友谊、爱情和敬意,我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您的最忠顺的仆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读了您的两封来信,不禁长叹一声!嗳,我亲爱的,您大概还有事瞒着我,写出来的只是您的不幸遭遇的一部分,或者……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信写得杂乱无章……上我这儿来,看在上帝面上,今天就来。您听我说,您就索性上我们这儿来吃饭。我根本不知道您是怎样打发日子的,您跟您的女房东是怎样和解的。这些事您只字不提,仿佛存心要瞒我似的。再见了,我亲爱的。今天一定上我们这儿来。但愿您能经常上我们这儿来吃饭。费奥多拉会做一手好菜。再见了。 您的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八月一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高兴啦,亲人儿,因为上帝赐给您报恩的机会,您现在可以施恩于我了。我相信您的一片心意,瓦兰卡,我相信您有天使般的善良的心,不过您别再像过去那样责怪我到了老年还荒唐,——我说这话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唉,错误已经犯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您一定认为这是错误的话。不过,我亲爱的,从您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很不好受!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我的气。亲人儿,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了。穷人有点怪脾气,这是难免的现象。我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一个穷人,总不免多心。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人世间,斜着眼睛打量每一个过路人,惶惶不安地朝四下里张望,留神听人家说的每一句话,——人家是不是在讲他?是不是在说他非常难看?简直说得他也信以为真?比如他们说从这方面看他怎么样,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明白,瓦兰卡,穷人比一块破布还不如,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只得任凭人家乱写一通!那些无聊文人呀,就随心所欲地乱写一通!穷人从前怎么样,往后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一成不变呢?因为,据他们看来,穷人身上的一切必须暴露无遗,不应该有任何珍藏于内心的东西,当然根本谈不上一星儿自尊心!前两天叶麦利亚告诉我说,人家在某个地方为他认捐,可是每给他十戈比,都要来一番正式的审查。他们以为他们白白地给了他钱,——其实并不如此。他们掏出钱,却也看到了穷人的寒酸相。现在,亲人儿,慈善工作做得很奇怪……也许,向来就是这样吧,谁知道!他们要么不会做工作,要么是老手,——两者必居其一。您恐怕不了解这些事,所以我才讲给您听。别的事我们一窍不通,这些事却全明白!为什么穷人都了解这一切,都有这样的看法?为什么?嗨,凭经验呗!他就知道,比如说,一位老爷在他身边走,正要上一家饭馆,自言自语道:“这个衣衫褴褛的文书今天吃什么呀?我要吃油煎肉卷,他大概吃那没有油水的薄粥哩。”我吃没有油水的薄粥,跟他有什么相干?可是就有这种人,瓦兰卡,就有这种人尽想这种事。那些下流的文痞走来走去,专门看人家用整个脚底踩在石铺马路上还是光用脚尖走路,看到某个机关里的某个文书,一个九等文官,他的光脚趾从靴子里露了出来,两袖的肘部磨破了,——他们就把这一切写下来,于是这些无聊的事情都印成了文字……我的衣袖肘部磨破了,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是啊,瓦兰卡,只要您不嫌我说话粗鲁,我就告诉您,穷人在这方面最怕羞,可以说,跟你们少女一样。你们决不肯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请原谅我说话粗鲁),穷人同样不愿意人家偷看他的小窝,探听他的家庭内幕,——就是这么回事。瓦兰卡,那您为什么还要跟我的冤家对头(他们蓄意破坏我这个老实人的名声)串通一气来欺侮我呢? 我今天坐在办公室里,就像一头狗熊,像一只拔了羽毛的麻雀,我自己羞惭得脸上发烫。我真害臊,瓦兰卡!一个人的胳膊肘从衣服里边露出来,纽扣勉强挂在衣服上晃荡,他怎么能不害臊呢?我偏偏就是这样一副狼狈相!怪不得心灰意懒了。可不是!……斯杰潘·卡尔洛维奇今天跟我谈公事,谈呀谈的,仿佛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唉,您呀,我的老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却又没有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过我都猜得出,所以我脸红了,连我的秃顶也泛红了。这件事实际上倒也没什么,可还是使得我惶惶不安,忧心忡忡。他们会不会已经探听到什么?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们探听到什么才好!我承认,我怀疑一个人,非常怀疑这个人。这伙坏蛋是无恶不作的!他们就会出卖别人!为了一个子儿,就会把别人的私生活通通泄露出去;他们根本没有一点道德观念。 我现在知道这是谁玩的花样。是拉塔齐亚叶夫。他认识我们机关里的一个人,在谈话中间添枝加叶地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或者他在自己机关里讲开了,然后又传到我们机关里来。我们这所房子里人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用手指头朝您的窗户指指点点;我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昨天我上您那儿去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女房东开腔说什么“魔鬼跟小妞儿勾搭上啦”,她还用难听的诨名称呼您。但是这一切远远及不上拉塔齐亚叶夫的恶毒心思,他竟把我和您写进他的书里去,用讽刺挖苦的笔法描绘我们。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们那儿有些好心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已经动不出脑筋,亲人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可讳言,我们触犯了上帝,我的小天使!亲人儿,您想送本书来给我解解闷儿。哎,别提书啦,亲人儿!书是什么东西?全是谎话!小说就是瞎编出来的故事,专门给闲得发慌的人消遣的。请您相信我的话,亲人儿,相信我的老经验吧。如果有人给您讲起什么莎士比亚,说什么莎士比亚在文学上有一手,那么莎士比亚也是胡说八道,纯粹是胡说八道,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 您的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八月二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别发愁啦;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费奥多拉替她自己和我接来了一大堆活计,我们高高兴兴地做起来。说不定我们能把目前的局面改善起来。她总怀疑我最近的倒霉事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有关,但是现在我倒也不在乎这些。我今天觉得特别快活。您想借钱,我劝您千万不要借!等到要还钱的时候,那就吃苦啦。还是多接近我们,常到我们这儿来,别去理睬您的女房东。至于说您还有另外的冤家对头,我倒认为这是您多心,自寻烦恼,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得注意,我已经对您说过,您的文笔很不流畅。好吧,再见,再见了。盼望您一定来。 您的瓦·杜 八月三日 我的小天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要赶紧告诉您,我的命根子,我这里有点希望了。对不起,我的姑娘,小天使,您在信中劝我不要借钱吗?我亲爱的,不借钱不行哪。我的境况已经很糟,万一您那里又有什么变卦,那可怎么得了!何况您身子那么虚弱,所以我说我非借钱不可。是啊,我还是得去借钱。 我要告诉您,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在办公室里我跟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并排坐。他不是我已经告诉过您的那个叶麦利扬。这一位,跟我一模一样,是个九等文官。我们整个机关里就数我们俩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了。他心地善良,大公无私,不善辞令,看起来像一头笨熊。然而他办事认真,能写一手标准的印刷字,说句老实话,写得不比我差,——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和他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只是按照一般礼节说一声“再见”和“您好”,或者有时我需要小刀子用,我就说“请您,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把刀子借我用一用”,总之,我们之间只有共同相处中的一般性接触而已。可是今天他对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为什么您总是这样心事重重?”我看出这个人对我是一片好心,我就告诉他:“事情是这样的,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我没有全部说出来,这是千万要不得的,我永远也不会全部说出来,因为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只讲了一点儿给他听,我说我手头紧,等等。“那么,老兄,”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说,“您不妨借钱呀。您可以向彼得·彼得罗维奇借,他收利息放债。我向他借过钱。他要的利息不高,相当公道。”这样,瓦兰卡,我的心动了。我想了又想,心想也许上帝能叫这个彼得·彼得罗维奇发发慈悲,借钱给我。我已经在盘算,借到钱就可以还女房东的债,可以帮帮您的忙,也可以把我自己身上稍稍收拾一下,要不然,像现在这副样子可真丢尽了脸,我甚至不好意思坐着办公,除此以外,我们的那些促狭鬼还要取笑我,让他们见鬼去吧!而且,大人有时会从我们的办公桌旁边走过,万一朝我看一眼,就一定会看见我穿得不成体统!大人是很注重衣冠整洁的。他可能什么也不说,而我却要羞死了,——八成会这样。所以我壮起胆子,把自己的羞耻心藏进破口袋里,去见彼得·彼得罗维奇,满怀希望,同时又胆战心惊,——心情十分复杂。嘿,结果呢,瓦兰卡,却是一场空!他正忙着,在跟费多谢伊·伊凡诺维奇说话。我从侧面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转过头来看,我便接着说下去:如此这般,我需要三十卢布等等。他起初不懂我说话的意思,等我向他说明了一切,他便笑了起来,可是一句话不说,没有一点动静。我又向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他问我:“您有抵押品吗?”接着,他就埋头看文件,写他的字,瞧也不瞧我一眼。我有点发慌了。我说:“没有,彼得·彼得罗维奇,抵押品没有,”我又向他讲明:等到薪水一发下来,我就还,一定还,首先还债。正在这时候,有人叫他去,我就等他。他回来了,动手削鹅管笔,仿佛没有看见我似的。于是我重新提我的事,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难道不能帮我一点忙吗?”他一声不响,只当没听见,我站了好一会儿,心里想:我最后再试一回吧,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还是不吭气,削好了笔尖,又只管写他的字,我就走开了。您瞧,亲人儿,也许他们都是好人,可是傲慢,太傲慢了,——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们怎么能接近他们呀,瓦兰卡!我把这些通通写出来让您知道。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听了也笑起来,摇摇头,但是他真心诚意地劝我不要灰心。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答应给我另外介绍一个人,瓦兰卡,这个人住在维堡街,也是放债收利息的,是个十四等文官。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说,这个人一定肯借钱给我。我的小天使,明天我去,好不好?您看怎么样?不借钱可不行哪!女房东要把我从屋里赶出去,不肯供给我伙食。我的靴子破得不成样子,亲人儿,衣服上的纽扣都掉光了……样样东西都缺哪!如果有个长官看到我这样衣衫褴褛,那可怎么办?不得了,瓦兰卡,不得了,真正不得了!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八月四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看在上帝面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赶紧借点钱来吧。我本来不应该在这当口再来求您帮忙,可是您要知道,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呀!在这个地方,我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我这里出了极其可怕的事,您可知道,我此刻心里多么惊慌不安!您倒想想看,我亲爱的,今天早晨我们家来了个陌生人,已经上了年纪,可以说是个老头子,戴着许多勋章。我很惊奇,不明白他上我们家来干什么?费奥多拉这时候上铺子去了。他开始询问我生活怎么样,做些什么事,他不等我回答,就告诉我说,他是那个军官的伯伯,他的侄子行为不检点,还要散布谣言破坏我们的名誉,他非常生侄子的气。他说他侄子是个轻浮的少年,他愿意保护我。他劝我不要听信年轻人的花言巧语。他还补充说,他非常同情我,就像他是我的父亲一样,又说他对我怀着慈父般的感情,准备处处帮助我。我满脸绯红,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也没有急忙道谢。他硬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脸颊,说我长得漂亮极了,他特别喜欢我脸上的酒窝儿(天晓得他在说些什么),最后,他自称是个老人,想吻我(他的心眼儿多坏)。这时候费奥多拉走了进来。他有点发慌了,可是接着又说他很敬重我,因为我为人谦逊和端庄,他很希望我不要把他看作外人。然后他把费奥多拉叫到一边去,找了个奇怪的借口想塞给她一些钱。费奥多拉当然不肯拿他的钱。最后,他准备走了,又一次重复种种保证的话,还说他再要来看我,并且带耳环送给我(他自己仿佛也很窘),他劝我搬个家,有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可以介绍给我,这房子是他看中的,不用我花什么钱。他说他非常喜欢我,因为我是个纯朴、懂事的姑娘。他劝我要提防那些浪荡的花花公子,最后终于说出来他认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要他转告我:她要亲自来看我。这时候我恍然大悟了。我不知道我那会儿是怎么一副样子,我生平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我发火了,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费奥多拉帮着我,可以说是把他从屋里撵了出去。我们肯定这全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在捣鬼,要不,他打哪儿了解到我们的情况? 现在我求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求您帮我一把。看在上帝面上,别撂下我不管!请您去借钱,不论多少,快弄点钱来。我们在这里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可又没钱搬家,于是费奥多拉出了这么个主意。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五卢布,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我可以做活儿挣来。费奥多拉这两天还要为我去接活计,所以如果人家要您出很高的利息,那您别放在心上,尽管答应好了。这笔钱我一定会全部归还给您,不过,看在上帝面上,现在您得帮我一把。目前您自己的境况不好,我却还要给您添麻烦,心里确实很不好受。可是,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您一个人身上了!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替我想想吧,但愿上帝赐给您好运气! 瓦·杜 八月四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所有这些意外的打击,也使我感到震惊!这些可怕的灾难,真叫我灰心丧气!那些形形色色的小滑头和老混蛋要把您,我的小天使,纠缠得病倒,这还不算,他们还要把我也折磨至死。他们会这样干的,我可以赌咒,他们会这样干的。我这一回要是帮不了您的忙,我宁愿早点死掉!我帮不了您的忙,我也不愿活了,瓦兰卡,我真的不愿活了。要是帮了您的忙呢,您就会离开我远走高飞,为了免遭那些猫头鹰和猛禽来啄食,像一只小鸟儿飞出窝儿去。这又叫我多么痛苦,亲人儿。您呀,瓦兰卡,您的心肠好狠哪!您怎么会这样的?人家折磨您,欺侮您,我的小鸟儿,您已经在受苦受难,却还要因为麻烦我而不安,甚至向我保证,说什么要挣钱来还我的债,老实说,您这样做是要糟蹋您那孱弱的身子,为了及时接济我。您好好想一想,瓦兰卡,您在说些什么呀!为什么要您做针线,干活儿,多操心劳神,伤害您的眼睛,糟蹋您的健康呢?唉,瓦兰卡,瓦兰卡,您是知道的,我亲爱的,我没有什么用,我自己也知道,我没有什么用,但是我一定要使自己变得有用!我决心克服种种困难,找些额外的工作做,为各种作家抄抄写写,我要去找他们,亲自去找他们,求他们给我活儿干;因为,亲人儿,他们正在物色抄写的人,我知道他们正在物色,我可不让您糟蹋自己的身体,我决不让您实行您那该死的打算。我一定去借钱,我的小天使,借不到钱,我情愿死掉。我亲爱的,您在信中劝我不要担心利息高;我不怕,亲人儿,我不怕,我现在什么也不怕。我想借四十纸卢布,亲人儿。这不算多吧,瓦兰卡,您看怎么样?我开口就借四十卢布,人家会借给我吗?这就是说,您认为我跟人家初次打交道,能取得人家的信任吗?乍一看我的相貌,能给人好印象吗?您想想看,小天使,我能不能得到别人的信任?您认为怎么样?您可知道,我觉得很担心,心惊肉跳,真是心惊肉跳!借来四十卢布,我分二十五给您,瓦兰卡;给女房东两个银卢布,其余的留给自己用。您瞧,我本当多给女房东一些钱,理应如此。但是您通盘考虑一下,亲人儿,算一笔我需要花费的总账,您就会明白,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因此,这事情就不必谈了,连提也不用再提。我要用一个银卢布买双靴子,我简直不知道我明天穿着旧靴子能不能走到办公室。领带也是非添置不可的,因为一条旧领带用了快一年。但是您说可以利用您的旧围裙,不仅能改做一条领带,并且还能裁出一件衬衣假前胸来,那我就不必再为领带操心了。这样一来,靴子和领带有了。现在要说到纽扣,我亲爱的!您总承认,我的小乖乖,我不能没有纽扣,可是我身上差不多有一半纽扣掉了。我直打哆嗦,担心大人们看到我衣衫褴褛,将会说——会说什么呀!我是听不到他们的说话的,亲人儿,因为我会死去,会死去,当场死去,一想到我自己的那副狼狈相,就会羞死!噢,亲人儿!除去种种必要的开支,现在只剩下三卢布,这点钱既要对付生活,又要买半磅烟草,因为,我的小天使,我没有烟草没法过日子,可是我已经九天没有吸烟了。说实话,我买烟草可以不告诉您,可是我在良心上说不过去。您正碰上不幸的事,身无分文,而我却在这里享受,所以我得把一切都告诉您,免得受良心的责备。我坦白地向您承认,瓦兰卡,我现在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窘困的局面。女房东看不起我,没有一个人尊敬我。我一贫如洗,背了许多债。至于办公室里的那些同事,亲人儿,我过去没有受过他们什么好处,现在更不用说了。我隐瞒一切,小心地瞒着所有的人,我自己也躲在一边,上班时总是侧着身子溜进去,避开所有的人。只有对您我才敢于承认这一切……要是人家不肯借,那可怎么办!噢,不,瓦兰卡,还是别去想这些,不要忧心忡忡,自寻烦恼。所以我才给您写信,劝您不要想这些,不要那么悲观,徒然痛苦。哎哟,我的天哪,要是真借不到钱,那您可怎么办?当然,您就不会离开这个地方,我还是跟您在一起,——噢,不,如果这样,那我就不会回来了,我干脆在某个地方死掉算了,谁也找不到我的踪影。瞧我只顾给您写信,其实我该刮脸了,刮了脸能使外表好看些,外表好看总是占便宜的。噢,愿上帝保佑我!我要衷心祷告,然后出发! 马·杰武什金 八月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就别再想不开啦!我们已经够痛苦的了。现在送上三十银戈比,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您就买些您最需要的东西,凑合着对付到明天吧。我们自己几乎一无所剩,我不知道明天将怎么过。真烦心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过,您可别发愁;事情不成功,那有什么办法!费奥多拉说,这还不要紧,我们暂时还可以在这里待下去。即使我们搬了家,也不见得一劳永逸。他们如果存心跟我们过不去,还是能够找到我们的。不过现在再在这个地方住下去,我总觉得不大好。要不是我心里烦,我会给您多写一点。 您的性格多么古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对什么事都过分关切,所以您永远是一个最不幸的人。我仔细地读了您的全部来信,发现每一封信里您对我真是关怀备至,可是从来不替您自己着想。当然,大家会说您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我要说,这颗心是过分善良了。我要给您个忠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感谢您,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种种照应,这一切我深深领情。您倒想想看,您吃尽了苦头(这是我不自觉地造成的),直到现在,您还只是为我而活着,为我的欢乐而欢乐,悲伤而悲伤,为我的情意而活着,您叫我作何感想呀。既然您如此关怀别人,如此强烈地同情别人,那么,说真的,您就必定是个最不幸的人了。今天您下班后上我家来,我看到您,真是吓了一跳。您面无人色,一副失魂落魄、灰心丧气的样子。这全是因为您害怕把您的不幸遭遇讲给我听,担心我会惊慌,我会发愁。可是当您看到我几乎要笑出来的时候,您心头的石块总算落了下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别悲伤,您别绝望,遇事要想开些,——我央告您,请求您做到这一点。是啊,您会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转。否则您老是为别人的不幸而烦恼,您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痛苦。再见了,我亲爱的。我央求您,别为我太操心。 瓦·杜 八月五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啊,这下子可好啦,我的小天使,这下子可好啦!我借不到钱,您认为还不要紧。这太好了,我可以放心了,我为您感到幸福!现在您会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不离开我这个老头儿了,我甚至觉得高兴呢。不瞒您说,我看到您在信中把我写得那么好,还适当称赞了我的感情,我心里充满喜悦。我这样说不是出于自傲,而是因为我看到您那么爱我,那么关怀我的心境。是的,这是好事情;不过现在谈我的心境又有什么意思!一个人的心境是由不得自己的;亲人儿,您嘱咐我不要灰心丧气。是啊,我的小天使,我也会说不要灰心丧气;可是,您倒说说看,我的亲人儿,我明天穿什么靴子上班去!问题就在这里,亲人儿。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心事,难免心灰意懒,甚至绝望了。其实,我的亲人儿,我不是为自己悲伤,不是为自己痛苦。我是毫不在乎的,哪怕在寒冬腊月不穿外套不穿靴子也行,我都能熬过去,什么都能忍受,我一点没有什么。我是一个小人物,但是人家会怎么说呢?我如果不穿外套在外面走,我的那些仇人怎么会不恶毒地攻击我呢?穿外套是为了别人,穿靴子也是为了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亲人儿,我的心肝,我需要靴子是为了保全我的尊严和好名声,穿着破靴子就把尊严和好名声都丢掉了,——请相信我的话,亲人儿,相信我多年的老经验吧。您要听听我这个懂得人情世故的老头儿的话,别去听信那些耍笔杆儿的家伙的胡言乱语。 可是,我还没有详细告诉您,亲人儿,我今天实际经历的全部情况。我一个早上在精神上受到的痛苦,比别人一年来受的苦还要多。事情是这样:首先,我一大清早就出门了,为了能见到他,然后赶去上班。今天,天下雨,还夹着雪,道路泥泞!我的心肝,我把外套裹裹紧,走呀走的,心里在想:“上帝啊!宽恕我的罪过,保佑我如愿以偿吧。”我走过一个教堂,画了个十字,忏悔自己的一切罪过,可是又想起我不配向上帝提要求。我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什么也不想看,就连路也不辨认,一直向前走。街上空荡荡的,遇见的人都显得匆匆忙忙,愁容满面。其实,这也不奇怪:天气这么坏,谁高兴在这么大清早出来散步呀!我遇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工人,这些粗野的汉子朝我直撞过来!我胆怯起来,觉得很害怕,我已经不愿意再想钱的事了,——就去碰碰运气吧!走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桥,我的鞋底掉了下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穿着什么在走路。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我们的录事叶尔莫拉耶夫。他挺直身子,站停下来,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要杯伏特加喝喝。“唉,老弟呀,”我心里想,“喝伏特加,这当口还喝什么伏特加!”我累得要命,站停下来,歇了歇,然后拖着脚步继续往前走。我故意东张西望,想找点东西吸引我,排遣我的愁思,让我的精神振作起来。可是没有用,什么东西也吸引不了我,何况我身上沾着污泥,真替自己害臊呢。最后我终于看见远远有一幢黄色的木头房子,上面有瞭望台似的顶楼,——啊,对啦,我心里想,这可对啦,这就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所说的马尔科夫的宅子(亲人儿,他就是放债的马尔科夫)。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事,既然知道这是马尔科夫的宅子,却还要去问岗警。我说:“老兄,这是谁的宅子呀?”岗警根本不懂礼貌,懒得说话,好像跟什么人生气似的,从牙缝里迸出这么一句:“嗨,这是马尔科夫的住宅。”这些岗警都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岗警跟我有什么相干?可是这些事情总叫我心里不痛快;总之,一个人倒起霉来,样样事情不会称心,真是这样。我在街上来回走着,三次走过这幢房子门口,可是愈走下去,我的心情愈坏。“不,”我心里想,“他不肯借的,无论如何不肯借的!”我不是他的熟人,我的处境很尴尬,我的相貌又不神气,——唉,我想,就听天由命吧。为了免得将来懊悔,我就去试试,他们总不见得把我吃掉,——于是我轻轻地推开了边门。这时候我又倒了霉:一条该死的看家狗缠住我不放,朝我狂吠起来!就是这么一些倒霉的小事情,亲人儿,往往会把一个人气疯,使他变得畏畏葸葸,把原先下定的决心都打消了。我神魂颠倒地走进屋里去,这下子可又闯了祸。门槛里边黑糊糊的,我没看清脚边有什么东西,一脚踩下去,就绊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正在把牛奶从桶里倒进牛奶罐,因而牛奶泼了一地。这个蠢女人大声尖叫起来,她说:“你往哪儿闯?我的爷,你要干什么?”接着叽里呱啦骂不绝口。亲人儿,我把这些事讲给您听,是因为我老是碰到这类事情,大概是命中注定的,总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来纠缠不清。这时候女主人,一个芬兰老婆子,探出身来看吵闹些什么。我走到她面前,问道:“马尔科夫住在这里吗?”“不,”她回答说。她站了一会儿,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我对她说,如此这般,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介绍的,而且还有其他事情,一点小事。老婆子叫女儿,女儿来了,是一个光着脚的大姑娘。“叫你爹来,他在楼上房客那里。——您请进来吧。”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挺不错,墙上挂着画,都是一些将军的肖像。房间里还摆着沙发、圆桌、木樨草、凤仙花。我心里思忖,我是不是就趁早溜走?说真的,亲人儿,我真想跑掉!我想,我还是明天再来,明天天气会好些,我可以等待,可是今天呢,牛奶泼在地上,将军们的样子很生气……我已经走到房门口,这当儿他进来了。他头发斑白,长着一对贼眼,穿一件油污的长袍,腰间束一根细带子。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他,如此这般,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介绍的,“四十卢布,”我说,“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不下去了。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我的事又吹啦。“不行,您要钱用,”他说,“可是我没有钱。您有没有抵押品呀?”我对他说,我没有抵押品,不过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总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他听完以后,说:“不行,别提那个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我没有钱。”我心里想:是啊,是这样,就是这样,我知道会这样,我早就预料到了。唉,瓦兰卡,这时候我真巴不得地面上裂个缝,好让我钻进去。那么冷,脚冻僵了,背上起着鸡皮疙瘩。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仿佛在说:“走开吧,老兄,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另一种场合,真会叫我羞死。“您干吗需要钱?”(瞧他问的是什么话,亲人儿!)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为的是不让自己站着发呆,可是他不愿听了。“不行,”他说,“我倒是愿意借给您的,可就是没有钱。”我再三请求他帮忙,我说:“我要借的数目不大,我一定会还给您的,到期一定归还,我还可以提前还给您。利息随您怎么算,我对天发誓,一定还给您。”亲人儿,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您,想起了您的一切不幸和贫困,想起了您的半个银卢布。“不行,”他说,“利息倒好说,可是非要有抵押品不可!何况,我现在没有钱,上帝作证,我没有钱。要不,我倒愿意借给您。”哼,他还对上帝发誓呢,这个强盗! 唉,我的亲人儿,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走出来,怎样经过维堡街,怎样来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桥。我累得要命,冷得够呛,身子直打哆嗦。一直到十点钟,我才来到办公室。我想把自己身上刷刷干净,可是看门的斯涅基列夫说不行,说我要把刷子弄坏的。他说:“老爷,刷子是公家的财物。”您瞧,他们现在就是这副架势,亲人儿,在这些先生的眼里,我这个人连擦脚的破布也不如。您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折磨得要死,瓦兰卡?狠狠地折磨我的倒不是钱,而是这些日常的烦恼,这些冷嘲、热讽、讪笑、风言风语。大人也总有一天会注意到的。噢,亲人儿,我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天我把您所有的信都重看了一遍;真愁闷呀,亲人儿!再见,亲爱的,上帝保佑您! 马·杰武什金 附言:瓦兰卡,我在信中给您描述我的不幸,本来想插进一些幽默的文字,不过,看来我没有这样的本领。我总想使您高兴。我要来看您,亲人儿,一定来看您,明天就来。 八月十一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亲爱的,亲人儿!我完了,我们俩完了,两个人一块儿无法挽回地完了。我的名誉,我的自尊心,——全丢了!我毁了,您也毁了,亲人儿,您和我一块儿无法挽回地毁了!这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您!亲人儿,现在人家讨厌我,看不起我,拿我取笑,而女房东干脆骂我。今天她跟我大吵大闹,破口大骂,把我看得一钱不值。晚上,在拉塔齐亚叶夫那儿,有人竟然大声朗读我写给您的一封信的草稿,这是我无意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亲人儿,这下子他们可闹开啦!他们替我们起了许多难听的绰号,然后哈哈大笑,笑得不亦乐乎,这些缺德的家伙!我走到他们跟前,谴责拉塔齐亚叶夫不讲情义,我说他缺德!可是,拉塔齐亚叶夫反而骂我缺德,说我乱搞女人,他说:“您还瞒着我们,您是洛夫莱斯22。”现在大家都叫我洛夫莱斯,我没有别的名字啦!您听见没有,我的小天使,您听见没有,——现在他们全知道,一切都明白,您的事情他们都了解,我的亲人儿,不管您有什么事情,他们都了解!这还不算数!连法里杜尼也站到他们一边,跟他们串通一气了。今天我差他到灌肠铺去买点东西,可是他一口回绝,他说他不去,他有事!我说:“这可是你的责任。”“不,”他回答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您不付钱给我的女主人,我对您就没有什么责任要负的了。”连这样一个卑贱的下人也来欺侮我,我实在受不了。我说他是蠢东西,他反骂我“你才是蠢东西”。我想,他准是喝醉了,说话才这么粗鲁。“你喝醉了,”我说,“你这个乡巴佬!”可是他对我说:“难道是您请我喝的不成?您自己还拿不出几戈比来买点儿酒,解一解隔夜的醉呢。您还得向某个女人讨那么十戈比,”他又补充说,“哼,还算是老爷!”您瞧,亲人儿,事情竟然弄到这种地步!活着真没意思,瓦兰卡!我像是被放逐的犯人,比一个无业游民还不如。深重的灾难哪!我毁了,真的毁了!无法挽回地毁了。 马·杰 八月十三日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祸不单行,一个接一个临到我们头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您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我可没有什么大希望了。我今天把左手烫坏了。我不小心让熨斗从手里掉了下来,它碰痛又烫伤了我的左手。我不能做活儿了。费奥多拉已经病了三天。我心烦意乱。送上三十银戈比,这几乎是我们最后剩下的一点钱了。现在您很需要钱,上帝明白,我是多么愿意帮助您呀。我苦恼得想哭!再见,我亲爱的!假如您今天来看我,那对我是极大的安慰。 瓦·杜 八月十四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这是怎么啦?您大概连上帝也不怕了!您简直要把我逼疯。您不害臊吗?您在糟蹋自己,您总得为自己的名誉着想呀!您是个正直、高尚、有自尊心的人——大家都认为您是这样!您可真该羞死啦!难道您不怜惜您的一头白发吗?嘿,您不怕上帝啦!费奥多拉说她今后不再帮助您,我也不再给您钱了。您把我弄到什么地步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大概以为,您干坏事,我也无所谓。您还不知道,为了您我吃了多少苦呵!现在我不敢下楼,大伙儿都要朝我看,用手指头指指点点,嘴里说些可怕的话。他们还干脆说我跟醉鬼勾搭上了。多难听呀!当人家把您抬回来的时候,所有的房客都轻蔑地指着您说:“瞧,那个小官员给抬回来了。”我为您真是丢尽了脸。我对您起誓,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做女仆或者洗衣妇都行,反正我决不再留在这里了。我写信要您来看我,可是您不来。您大概不把我的眼泪和请求放在心上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从哪儿弄来钱的?看在上帝面上,您要小心谨慎呀。否则,您要毁了,白白地毁了!多么丢脸,多么可耻!昨天女房东不让您进屋去,您是在穿堂里过的夜,——这些事我都知道。您可明白,当我得知这些事的时候,我心头是多么沉重呀。您到我这儿来吧,您在我们这里会快活的。我们可以一块儿读书,一块儿回忆往事;费奥多拉会讲她朝拜圣地的故事。为了我,亲爱的,您就别糟蹋自己,也不要害我。要知道我是为了您一个人才活着,为了您才留在您身边的。而您现在却是这样!您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在倒霉的时候要坚强。您要记住,贫穷不是罪恶。我们不必绝望,因为困难都是暂时的!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您现在顶得住。送上二十戈比,您去买点烟草或者您需要的东西。不过,看在上帝面上,千万别花费在不正经的用途上。到我们这儿来吧,一定来。您也许会像从前那样不好意思,但是您别不好意思啦,别来这虚假的一套。只要您真正悔过就好了。信奉上帝吧。上帝会把一切安排妥帖的。 瓦·杜 八月十九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亲人儿: 我害臊,我的心肝,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真羞死啦。不过,亲人儿,这有什么稀罕?难道不能让自己开开心吗?我再也不为自己的靴底发愁了,因为靴底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说到底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被踩在脚下的、常常沾满泥泞的靴底罢了。就说靴子,也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希腊的圣人是不穿靴子走路的,我们这号人又何必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操心呢?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要被人家欺侮、被人家看不起?唉,亲人儿,亲人儿,您写的是些什么呀!您对费奥多拉说,她是个贫嘴薄舌、搬弄是非的女人,并且是个愚蠢的、愚蠢透顶的女人。至于我的白发,您的想法不对,我的亲人儿,我根本不像您想象的那样老。叶麦利亚向您问好。您在信中说您痛苦、流泪;我告诉您,我也痛苦、流泪。最后,我祝愿您身体健康、一切如意。我呢,也健康,也如意。我的小天使,我是您的忠诚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八月二十一日 我亲爱的朋友,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感到我有罪,我感到在您面前我有罪,可是依我看来,这无济于事,亲人儿,您不说,我也都感觉到了。我在堕落前已经感觉到了,但是我心灰意懒,明知故犯了。我的亲人儿,我不凶恶,也不残忍;如果要伤害您,我亲爱的,那就非要像吃人的老虎那样凶残才下得了手,可是我偏偏生就一副绵羊心肠,您完全明白,我一点没有伤害别人的念头。所以,我的小天使,我的行为不一定有罪,因为无论在我的感情上,或者在我的思想上,我没有想犯罪。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罪恶。这种事情我弄不清,亲人儿!您送给我三十银戈比,后来又送来二十戈比,瞧着您这个孤儿的这点钱,我心如刀割。您的手烫坏了,马上就要挨饿,可是您写信要我买烟草。唉,在这种情况下,叫我怎么办?难道我就昧着良心,像个强盗似的抢劫您这个孤儿吗?就在这个时候我心灰意懒了,亲人儿,就是说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觉得自己一点不中用,我这个人比我的靴底好不了多少,我不应该自以为了不起,相反,我觉得自己很不体面,甚至有点鄙俗。唉,我失去了自尊心,否定了自己的好品质和自己的人格,于是一切都完了,我堕落了!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我可没有罪。我起初走出门去,不过是想透透新鲜空气而已。谁料到事情一件件接踵而来。大自然是那么阴沉,天气寒冷,外加下着雨,就在这当口碰巧遇到了叶麦利亚。瓦兰卡,他靠当东西过日子,所有的东西都当光了,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一点东西了,所以他又想拿东西去当,可惜这些东西不能当,这些东西从来不能作抵押。哎,瓦兰卡,我管不住自己了,与其说我自己想这样干,不如说是出于对别人的同情。于是就作下了孽,亲人儿!我和他一齐痛哭!我们想起您。他很善良,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也是个富于感情的人。我是有体会的,亲人儿;我的遭遇跟他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是深有体会的。我知道我应该多么感谢您,我亲爱的!自从认识您以后,首先,我开始更清楚地了解自己,开始爱您;在认识您之前,我的小天使,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好像昏睡着,没有活在世界上。那些坏蛋说,连我的外形也是不体面的。他们讨厌我,我也讨厌起自己来。他们说我笨,我也真的以为自己笨。可是当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您照亮了我整个黑暗的生活,我的心和灵魂都给照亮了;我得到了精神上的宁静,知道自己并不低人一等;就算我外表上没有出众的地方,没有风度,没有气派,然而我毕竟是一个人,拿我的心灵和思想来说,我是一个人。可是现在我感到,我受尽命运的播弄,不得不否定自己的好品质,我屡遭不幸的打击,终于心灰意懒。您现在了解了一切,亲人儿,所以我含着泪恳求您别再追问这些事情,因为我的心碎了,我太痛苦、太难受了。 我向您表示我的敬意,亲人儿,我永远是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三日 我上封信没有写完,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我写不下去了。往往有这样的时刻,我喜欢独自一个人,独自个儿悲伤,独自个儿发愁,没有人来分担我的苦恼,而这样的时刻变得愈来愈多了。在我的回忆中有某种我难以解释的东西,无形中那么强烈地吸引我,使我一连几个钟头对我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我的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感受,不论是愉快的,或者是沉痛的、悲伤的,无不使我联想起我过去的生活,特别是我的童年时代、我的金黄色的童年时代中类似的事情!但是,每次回忆以后我总觉得心头很沉重。我不知怎的很虚弱,我的幻想不断地消磨着我的精力,没有这些折腾,我的身体也已经愈来愈坏了。 但是今天早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这儿秋天很少有这样的好天气。我只觉得精神焕发。我兴高采烈地迎接这一天的开始。啊,秋天已经来到了!在乡下,我多么喜欢秋天呀!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但是已经有很多感受了。我喜欢秋天的早晨,却更喜欢秋天的夜晚。我记得,离我们家很近的山脚下有一个湖。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呢,湖面宽阔,湖水是那么清澈、晶莹,像水晶玻璃一样!有时候,假如没有风,湖水就很宁静。岸边树木上的叶子一动也不动,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空气多么清新!多么凉爽!露水落在草上,岸边茅屋里灯火初上,牲口正赶着回去——就在这时候,我悄悄地溜出家门,去看我的湖,往往看得出了神。渔夫在水边燃起一捆干树枝,火光远远地映在水面上。天空是那么清冷,蔚蓝。地平线上散射出一条条火红的光带,这些光带又逐渐暗淡下去。月亮升起来了。空气是那么清爽,无论是一只受惊的鸟儿起飞,芦苇在微风中摆动,或者是鱼儿在水中拍溅——都可以听见。湛蓝的水面上弥漫着白茫茫的稀薄的水汽。远处,天色在黑下来,一切沉没在迷雾之中。近处,小船、湖岸、小岛——样样东西显出清晰的轮廓,就像雕刻出来似的。一只被遗忘在岸边的木桶,在水中徐徐地漂动着。叶子发黄的柳枝垂到芦苇丛里。一只晚归的海鸥振翅飞翔,一会儿钻进冰凉的水中,一会儿蹿出水面,消失在迷雾之中。我看出了神,听出了神,——我觉得真奇妙呀!而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我真爱秋天,特别是深秋季节。这时候庄稼收割完了,田里的活儿结束了,农民们晚间聚在茅屋里闲坐,大家等待冬天的来临。这时候一切变得阴森森的,天空中乌云密布,光秃的树林边黄叶满地,树林子渐渐变得发蓝,发黑,——特别是晚上,树木透过湿雾显现出来,就像一个个巨人,就像奇形怪状的可怕的幽灵。有时候,我在外面玩得太晚,伙伴们又走散了,只得一个人赶路,——那才可怕呢!我像片叶子似的瑟瑟发抖,眼看有个可怕的怪物就要从树窟窿里探出头来。这时候狂风刮过树林子,呼啸着,怒吼着,哀号着,刮下一簇簇树叶子在空中旋转飞舞。紧接着,一大群鸟怪声尖叫,浩浩荡荡地飞过去,遮住了一大片天空,天色也因此昏暗下来。我害怕起来,这时候又似乎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有个人在我耳边低语:“快跑,快跑,小孩子,别误事。这儿马上有危险,快跑,小孩子!”一阵恐惧掠过我的心头,我拼命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里。家里又热闹又快活。我们孩子都有分派的活儿:剥豌豆,或者剥罂粟。潮湿的木柴在炉灶里噼噼啪啪地响。妈妈高兴地瞧着我们干得欢。老保姆乌里扬娜讲一些老掌故,或者讲那些巫师和死人的可怕的故事。我们孩子们紧紧地偎在一起,嘴角上都挂着笑。突然我们一下子不作声了……听!有声音!好像有人在敲门!不,没有人敲门;这是老弗罗洛夫娜家里的纺车发出的声响。可笑的事情真多哪!后来,害怕得睡不着觉,老是做噩梦。半夜里醒来,一动也不敢动,躲在被窝里一直哆嗦到天明。早上起来,精神饱满,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朝窗外望去:整个田野上了冻,光秃的树枝上沾着秋天的薄霜,湖面上结起像叶子那样薄的冰层,从那儿升起白茫茫的水汽,鸟儿快活地叫着。明媚的阳光普照着万物,融化了玻璃似的薄冰。多么美妙,多么欢畅!炉灶里生起火,又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我们围着茶炊坐下来。我家的那条黑狗波尔干受了一夜冻,这时候从窗外朝我们看,亲热地摇着尾巴。一个庄稼汉骑着一匹壮马,经过我们的窗口,到树林里去砍柴。大家都很满足,大家都很快活!……啊,我的童年真是个黄金时代!…… 现在,我一个劲儿地回忆着,不禁像个孩子那样大哭起来。我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切往事那么鲜明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可是现在的一切却是那么暗淡,那么阴沉!……这会有什么结局,这一切会有什么结局呢?您可知道,我有一种预感,总觉得我今年秋天就要死了。我对此确信无疑。我病得很厉害。我常常想到我就要死了,可是我又不愿意这样死去——埋葬在这儿的泥土里。也许我又要病倒在床上,像春天那回一样,其实我还没有真正复原呢。现在我也觉得很不好受。费奥多拉今天出门去了,要去一整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从某个时候起,我怕孤单单的一个人。我总觉得另外有个什么人在我房间里,这个人还跟我说着话。尤其是当我陷于沉思而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害怕。就是因为这,我才给您写这样的长信。我写信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害怕的感觉。再见,我要结束这封信了,因为我没有纸,也没有时间了。我原来准备买衣服和帽子的钱,现在只剩下一个银卢布了。您给了女房东两个银卢布,这很好,现在她可以安静一阵子了。 您得把您的衣服弄整齐点。再见啦。我累得要命。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虚弱;做一点点事情,就觉得累坏了。要是真有了工作,那我怎么顶得住?这事情也叫我烦恼得很。 瓦·杜 九月五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我的小天使,我今天的感触特别多。首先,我的头疼了一整天。为了透透新鲜空气,我上丰坦卡河边去溜达溜达。傍晚是那么昏暗,那么潮湿。六点不到,天色已经黑下来。瞧,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天没有下雨,可是有雾,跟下雨差不离。一团团乌云在天空中移动。沿岸的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是人们仿佛故意似的都带着可怕、沮丧的脸色。有喝得醉醺醺的庄稼汉;有长着狮子鼻的芬兰老婆子,穿着靴子,不戴头巾;有搬运工人;有马车夫;有像我一样有事在奔走的人;有顽皮的孩子;有一个钳工学徒,穿一件条纹长袍,形容憔悴,满脸煤烟油垢,手里拿着一把锁;有一个退伍的士兵,有两米多高,——就是这号人。这时候看来也不会有其他的人。丰坦卡是通航的运河!货船多得数不清,真不明白这条河怎么容纳得下。在桥上,一些婆娘坐在那儿卖受潮的蜜糖饼干和烂苹果,那些婆娘也是那么肮脏,身上发出一股潮气。在丰坦卡河边溜达真没味儿!脚下是潮湿的花岗石,两边是被煤烟熏黑的高楼。脚底下是雾,头顶上也是雾。今天的黄昏是那么愁闷,那么昏暗。 我回到豌豆街,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人们开始点煤气灯了。我好久没来豌豆街,因为平时没有机会。好热闹的大街!多么神气的铺子,多么阔绰的大商店。衣料,玻璃罩里的花,各式各样有飘带的帽子——样样东西都显得光彩夺目。你总以为这些东西是放着摆摆样子的,其实不然,倒真有人买这些东西送给自己的妻子。好阔气的街道!很多德国面包铺老板住在豌豆街上,他们想必也是很有钱的。有多少辆马车川流不息地行驶着,这条马路怎么吃得起这样的重量!富丽堂皇的马车,窗玻璃亮得像镜子一样,车里蒙着天鹅绒和丝绸,贵族的听差戴上肩章,佩着剑。我往所有的马车里窥望,里面都坐着高贵的女士,打扮得雍容华贵,大概是些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是啊,这时候她们正赶去参加舞会或别的聚会。能够在近处看看公爵夫人和任何贵夫人,那是有趣的,一定是件乐事;我从来没有那样看过,只有现在,我才往马车里看上一眼。这时候我想起了您。唉,我亲爱的,我的亲人儿!现在我一想起您,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瓦兰卡,您为什么这样不幸?我的小天使!您什么地方不如她们呀?依我看来,您是善良的、美丽的、有知识的。可是,为什么您的命这样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好人多灾多难,有的人却福星高照?我知道,我知道,亲人儿,这样想是不好的,这是自由放肆的思想。可是说老实话,为什么一个人在娘胎里,掌管命运的乌鸦就呱呱地向他预报一生的幸福,而另一个人却要在育婴堂里开始生活?要知道,这种幸福往往落到傻瓜伊凡努什卡23的头上。“你,傻瓜伊凡努什卡,往祖先的钱袋里掏钱吧,尽管吃喝玩乐吧;而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只能舔着嘴唇看着别人玩乐。你也只配这样,老兄,你就是这样的货色!”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应当的,亲人儿,可是这种不应有的念头总是往脑子里钻。我的亲人儿,如果您也能乘这样的马车,那有多好啊,我的心肝。要博取您的青睐的将是将军们,不是我们这号人。您穿的将不再是破旧的粗布衣服,而是绫罗绸缎,外加戴上金银首饰。您不再像现在这样形容憔悴,而将是那么鲜艳、红润、丰满、妩媚动人。那时候,只要我能从大街上朝您的灯火辉煌的窗户望一眼,哪怕只看见您的影子,我就会感到很幸福。一想到您在那儿很幸福、很快活,我的可爱的小鸟儿,我也就很快活了。可是现在怎么样!那帮坏蛋坑害了您,这还不算,现在又有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跑来欺侮您。这个无耻的流氓身穿燕尾服昂首阔步,手里拿着金边的长柄眼镜朝您看,便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别人对他的下流话就得洗耳恭听。得了,是不是这样,亲爱的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因为您是个孤儿,因为您是个柔弱女子,因为您没有有权有势的人物做您的靠山。这些任意欺凌孤儿的家伙,算是什么人呢?他们不是人,是畜生,地地道道的畜生,他们是衣冠禽兽,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瞧,这些人就是这一路货色!依我看来,我的亲人儿,我今天在豌豆街遇见的那个演奏手摇风琴的人也比他们高尚得多,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他虽然成天走来走去,疲惫不堪,只挣那么几个钱糊口,然而他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他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他不愿意乞求别人施舍,然而为了使别人快乐,他宁可自己劳累,像一部开动的机器转个不停,他说:“我要尽我一切力量使别人快乐。”穷光蛋,他是穷光蛋,一点不错,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然而是个高尚的穷光蛋。他受累,他挨冻,但是始终在劳动,虽然按照他自己的方式,但是毕竟在劳动。亲人儿,有很多正直的人,付出辛勤、有益的劳动,得到的却是几个子儿,但是他们不向任何人低声下气,不向任何人讨面包吃。我也跟那个摇手风琴的人一样,当然并不是跟他完全一样,但是就正直、自尊这些方面来说,我跟他一样,我尽我的一切力量劳动。我使不出更多的力气了,没有办法,我只有这点能耐呀。 我提到那个摇手风琴的人,亲人儿,那是因为我今天的遭遇使我加倍地感到自己的贫困。我站停下来瞧那个摇手风琴的人。种种思想钻进脑袋里来,为了解闷儿,我便站停下来看。我站在那里,马车夫、一个小姑娘和一个浑身肮脏的小女孩也站在那里。摇手风琴的人在一家窗户前演奏。我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本来长得很俊,可现在是一副病容,瘦弱得很,他只穿一件单衬衫,穿双破鞋子,跟赤脚没有多大区别,咧开着嘴站在那里听音乐,——年岁还小呐!他津津有味地看德国人的洋娃娃跳舞,自己的手脚冻僵了,浑身发抖,在咬自己的袖口。我发现他手里捏着一张纸。一个老爷走过,扔给摇手风琴的人一个小铜币;小铜币直接落进那只箱子里,箱子上画着一个法国人和几个女人在菜园里跳舞。那男孩听见铜币的叮当响声,精神一振,怯生生的朝四周张望,以为是我扔的钱。他跑到我面前,两只小手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发抖,他递给我那张纸,说道:“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例行的一套话:“我的恩人呀,我,孩子的母亲,就要死了,三个孩子在挨饿,求求您救救我们吧。我快要死了,要是您现在不忘记我的孩子们,那我死了也不会忘记您,我的恩人呀。”是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件很清楚的事,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我拿什么给他呢?唉,我什么也没有给他。多遗憾哪!这个可怜的孩子,冻得皮肤发青,八成还挨着饿,他没有撒谎,真的没有撒谎,我了解这种事情。但是糟糕的是:那些可恶的母亲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孩子,在这么冷的天气叫他们半裸着身子拿纸条出来求乞。她也许是个好吃懒做的蠢婆娘;也许没有人替她出力想办法,所以她只好盘起腿坐着;也许她真的害着病。可是她总该挑个合适的地方去求救;不过,也许她竟是个骗子,故意叫挨饿、瘦弱的孩子出来骗人,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冻饿得生病。可怜的孩子拿着这种纸条,能学到什么呢?他的一颗心只会变得硬起来;他踯躅街头,到处奔走,向人家要钱。人们匆匆赶路,没工夫理睬他。他们的心肠像石头一样,他们说的话很粗暴。“走开!滚开!不行!”他听到的就是这些吆喝,孩子的心变得硬起来,这个可怜的胆怯的男孩冷得直打哆嗦,像是一只从破巢里掉落到地上的小鸟儿。他的手脚冻僵,呼吸急促。瞧,他已经在连连咳嗽,过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龌龊的爬虫钻进他的胸膛,死神大概已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守候着他。没有人关心他,照料他,——他的小生命就此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往往就是这个样!噢,瓦兰卡,听别人说“看在基督分上”,却什么也不给,只对他说“上帝会赐给你的”,然后扬长而去,——这时心里真难受。有的人说一声“看在基督分上”倒还没有什么。(“看在基督分上”这句话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亲人儿。)有的人吐字缓慢,不慌不忙,那么熟练,那么圆滑,已经成了口头语。对这种人不给钱倒也不难受,因为他是老叫花子,以讨饭为职业,过惯了这种日子,他能够熬过去,他懂得怎样熬过去。可是有的人讲一句“看在基督分上”,却是那么战战兢兢,凄凄惨惨,就像我今天接过那个男孩的纸条的时候,有个人站在围墙旁边,并不见人就乞讨,却对我说:“看在基督分上,老爷,给我一文钱吧!”声音是那么怯生生的,一阵可怕的感觉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可是我一文钱也没给,因为我没有钱。而有钱人是不喜欢穷人抱怨自己苦命的;有钱人说:“他们叫我们不得安宁,他们真讨厌!”是啊,贫穷总叫这些人讨厌,莫非穷人饥饿的呻吟害得有钱人睡不好觉?! 坦白地告诉您,我的亲人儿,我给您描写这些事情,一方面是想跟您讲讲心里话,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想给您看看我的精彩的文笔。您想必也会承认,亲人儿,不久前我写作的风格正在形成起来。可是现在种种烦恼压在我的心上,我不禁同情起我自己的想法来了,虽然我自己也知道,亲人儿,这种同情是无济于事的,但是对待自己总也该公道一些。真的,我的亲人儿,一个人往往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看扁,看得一钱不值,看得比木屑还不如。如果作个比较的话,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因为我像那个向我乞讨的可怜的男孩一样,受尽了欺压和折磨。现在我来打个比方,亲人儿,您好好听我说:有时候,我的亲人儿,我一大清早急着去上班,打量着这个城市,看它怎样苏醒、奋起、冒烟、沸腾、喧嚣,一一面对着这样的景象,往往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仿佛有人用手指朝我的好奇的鼻子弹了一下,我就比水还顺从、比草还谦卑地走开,战战兢兢地走开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清楚,这些熏黑了的大房子里究竟在干些什么,等我们深入了解以后再来评评看,我们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总觉得低人一等——到底公平不公平。您要注意,瓦兰卡,我是打比方说的,不是按照字面的意思。好,我们来瞧瞧,这些房子里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在一个烟气弥漫的角落里,在一间潮湿的、因为贫穷才权作住房的陋室里,一个手艺人刚睡醒过来,他一整夜梦见的就是靴子,昨天他无意中弄破的靴子,仿佛一个人就该梦见这种倒霉的事情!不过,他是个手艺人,他是个皮匠,难怪他老想这一类事情。他的孩子在啼哭,老婆在挨饿。不光是皮匠早上起床的时候是这样,我的亲人儿。这事情本来不足为奇,不值得把它写出来,但是我们还得注意到一种情况,亲人儿。就在这一幢房子里,在楼上或楼下的豪华的大房间里,一个有钱人夜里梦见的也许也是靴子,当然是另一种样式的靴子,样式虽不同,但终归是靴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亲人儿,我们大家都可以说是皮匠。这本来也没什么关系,然而糟糕的是没有人在有钱人身边,没有一个人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得啦,别光想到你一个人,为你一个人活着;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身体健康,你的妻子不愁吃;你朝四下里瞧瞧吧,难道你看不到比靴子更高尚的、更值得关心的事情吗?”这就是我要打比方讲给您听的,瓦兰卡。这也许是过于放肆的思想,我的亲人儿,但是这种思想时常产生,时常萦绕在心头,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说出激烈的话来。因此,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被城市的繁华喧嚣所吓倒!临了,亲人儿,您可能以为我在信口开河,或者是气昏了才这样说,或者是从某本书上抄下来的?不,亲人儿,您别这样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讨厌信口开河,没有气昏,也没有从书上抄下什么来——就是这样! 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坐到桌子旁,把茶热好,准备喝上一两杯。突然,我们的穷邻居戈尔什科夫跑来看我。我在早晨就注意到他在其他房客身边转来转去,很想走到我跟前来。我顺便告诉您,亲人儿,他家的境况比我还要糟得多。可不是!他有妻子儿女呀!如果我是戈尔什科夫,处在他的地位,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啊,戈尔什科夫走了进来,向我鞠躬问好,像平时一样睫毛上挂着泪珠,两只脚蹭着地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请他坐到椅子上,是的,这是一把破椅子,因为我没有别的椅子了。我请他喝茶。他推让,推让了好久才接过杯子。他想不加糖就喝,我劝他一定要加糖,他又推让起来;争了半天,他才往自己杯子里放了一块最小的糖,还连连说他的茶已经很甜很甜了。唉,贫穷把一个人弄到这样低声下气的地步!“哎,老兄,您有什么事找我?”我对他说,“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的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发发慈悲,帮帮我这个不幸的家庭的忙。孩子和老婆没有东西吃,叫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看得下去!”我正想开口说话,他却抢在我前头说:“我怕这儿所有的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倒并不是怕,而是见了他们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这些人都很傲慢。老兄,我本来不想来麻烦您,我的恩人,因为我知道您自己处境也不好,我知道您拿不出很多钱,可是哪怕借给我一点点也好呀。我鼓足勇气跑来求您帮助,那是因为我知道您心肠好,我知道您自己手头很紧,您自己现在也尝到了贫穷的苦处,那您就更加富有同情心了。”最后他说:“请原谅我的冒昧和唐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回答他说,我心里很愿意帮助他,可是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我的老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对我说,“我求您的不多,实在迫不得已(这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老婆孩子快饿死了,您就哪怕借我十戈比吧。”唉,这时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我总共只剩下二十戈比,都派定了用场,明天我要用这点钱来应付最急需的开销。我说:“不行,我亲爱的,我不能呀。情况是这样的……”“老兄,”他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随您的便吧,哪怕借十戈比也好。”好吧,我从抽屉里取出我所有的二十戈比通通给了他,亲人儿,我做了一件好事!哎哟,真是穷!我跟他聊起来,我问:“老兄,您既然这么困难,怎么还租五个银卢布的一间房来住呢?”他向我解释说,房子是半年以前租的,预付了三个月房钱,后来厄运临到头上,使他可怜巴巴的骑虎难下了。他原希望他的事情到这时候可以了结。可是他的事情可麻烦哩。瓦兰卡,您要知道,他成了法庭上的被告啦。他跟一个商人打官司。那个商人在替公家承包的工程中耍了欺骗手段;骗局败露,商人受控告,而他把戈尔什科夫也牵连进去了,说戈尔什科夫是参与其事的。其实,戈尔什科夫的错误不过是办事不认真,粗心大意,无视国家利益。这场官司已经打了好几年,戈尔什科夫遇到重重阻难。“我的名誉扫地,”戈尔什科夫对我说,“可是我没有罪,一点没有罪,我没有犯诈骗罪和盗窃罪。”这个案子玷污了他的名声,他被革职了,虽然没有发现他有重大的犯罪行为,但是在完全证实他清白无罪以前,他不可能从商人那里拿到一大笔钱,这笔钱是他应该得到的,可是现在成为法庭上争执的问题。我相信他,可是法官不相信他的话。案子错综复杂,像一团乱麻,一百年也理不清。刚理出一点头绪,那商人又故布疑阵,设置重重障碍。我同情戈尔什科夫,我的亲人儿,我非常同情他。他失业在家。没有一个地方肯用他,因为他不可靠。有点积蓄,吃光了。案子难以解决。事情真不凑巧,偏偏在这时候又生了个孩子,——这要花钱;儿子病了——要花钱;死了——要花钱;妻子害病;他也得了慢性病:总之,他受尽了苦难。不过,他说他的案子最近有希望顺利解决,他说现在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我可怜他,可怜他,真可怜他,亲人儿!我亲切地安慰他。他受了冤枉,孤立无援,迫切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我待他格外亲切。再见了,亲人儿,基督保佑您,祝您身体健康。我亲爱的!我一想起您,就像给我灵魂的伤口敷上药一样。虽说我替您难过,然而难过也心甘。 您的真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九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现在给您写信,神思还恍恍惚惚。我被一桩可怕的事件吓昏了。我的头发晕。我觉得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打转。唉,我的亲人儿,我现在要告诉您的是件什么事情啊!这是一件我们料想不到的事情。不,我不相信我没预料到,我全预料到了。我的心早就有了预感!我甚至在前两天还梦见类似的事情。 发生的是这样一件事!我要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一点不加修饰。今天我上班去。我到了办公室,坐下来抄写。您得知道,亲人儿,昨天我也在抄写。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季莫费依·伊凡诺维奇走到我跟前,亲口吩咐我说:“这是一件紧急公文,等着要的。您赶快抄一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抄得清楚些,仔细些,今天要送去签字的。”我要告诉您,我的小天使,昨天我心烦意乱,什么都不想瞧一眼,一肚子的愁闷!我一点劲儿也没有,心里闷闷不乐。我老是想着您,我可怜的心肝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动手抄写。抄得倒还清楚、工整,不过,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明白,不知是受了魔鬼的迷惑,还是为神秘的命运所支配,或者非得碰上这样的事不可,——我竟然漏抄了一整行。这么一来,句子就读不通了,只有上帝才知道那里讲的是什么意思。昨天他们把公文耽误了,今天才呈递给大人去签字。我今天若无其事地在通常的时刻到了办公室,在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旁边坐下来。我要告诉您,我的亲人儿,近来我变得比以前加倍地胆怯和畏葸。最近我不瞧任何人一眼。谁的椅子嘎吱一响,我就吓得灵魂出窍。我今天也是这样,像刺猬似的蜷缩着身子,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叶菲姆·阿基莫维奇(他是世界上最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故意提高嗓门说:“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这样个坐法呀?”他还扮了个鬼脸,接着,他和我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在笑话我。他们笑个不停!我捂住耳朵,眯起眼睛,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这是我的老规矩,这样他们会快一点平息下来。突然我听见一阵喧哗、奔跑、忙乱的声音。我是听见的,总不会是我的耳朵听错吧?有人叫我,唤我,叫杰武什金。我的心颤抖起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害怕些什么,我只知道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只当没有发生什么事,只当不是在叫我。但是叫声又起,声音愈来愈近。瞧,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杰武什金!杰武什金!杰武什金在哪里?”我抬起眼睛一看,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站在我面前,说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去见大人,赶快!您抄公文出了乱子啦!”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已经够了,亲人儿,这么说一句不是已经够了吗?我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冰凉,失去了知觉,我去了,——是啊,简直是半死不活地朝前走。他们领着我穿过一个房间,穿过另一个房间,又穿过第三个房间,来到了大人办公的地方!我当时想些什么,我实在无法跟您说清楚。我只看见大人站在那里,大伙儿围着他。我似乎没有向他鞠躬行礼,我忘记了。我心里慌得厉害,嘴唇在发抖,两只脚也在发抖。这是有缘故的,亲人儿。第一,我害臊,我朝右边的镜子里瞥了一眼,看见自己的那副模样简直要发疯了。第二,我平时总做得好像世上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大人恐怕不知道我这个人。也许他偶尔听说机关里有个杰武什金,但是从来没有跟我有什么密切的接触。 他生气地开口了:“您这是怎么啦,先生!您的眼睛长在哪里?这是一份要紧的公文,是急件,可是您却把它抄错了。”这时候大人转过身去跟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话。我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儿:“玩忽职责!粗心大意!惹出麻烦来啦!”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我想请求宽恕,但是说不出来,想走开,又不敢,就在这时候……这时候,亲人儿,发生了一件事,直到现在我还羞得几乎提不起笔来写。我的一颗纽扣——真见鬼!——一颗连着线挂在衣服上的纽扣,忽然掉落了(我一定在无意之中碰了它),蹦呀跳的,骨碌碌地滚过去,那颗该死的纽扣,一直滚到大人的脚边,而这又偏偏发生在大家鸦雀无声的当口!这便是我的唯一的辩解,唯一的谢罪,唯一的答复,这就是我要向大人禀明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大人立刻注意到我的外貌,注意到我的衣着。我记起了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那副模样;我扑过去捉纽扣!我发傻啦!弯下腰去,想拾纽扣,——它滚着,转着,我捉不住它,总而言之,我笨手笨脚,真是出足了洋相。这时候我感觉到,我最后的一点力气用尽了,一切,一切都丧失了!整个的名誉丧失了,整个的人完了!这时候我的耳朵里莫名其妙地响起捷列扎和法里杜尼叽叽喳喳的声音。最后,我把纽扣捉住了,站起来,挺直腰,哪怕是个傻瓜,也该懂得把双手垂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我可没有这样做。我开始把纽扣系到那根断线上,好像这样就可以结牢似的,而且还微笑着,微笑着。大人开头转过脸去,后来又朝我看了一眼,我听见他对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这是怎么回事?……您瞧瞧他这副模样!……他怎么啦!……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唉,我的亲人儿,大人在问:“他怎么啦?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真是出足了洋相!我听见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说:“这个人没有什么不良行为,没干过任何坏事,品行优良,薪水如数发给……”“那么,想个办法帮他一下,”大人说,“给他预支点薪水……”“他预支了,听说他已经预支了,预支了相当的数目。他的境况确实有困难,可是他循规蹈矩,不干坏事,从来不干坏事。”我在燃烧,我的小天使,我在地狱的火中燃烧!我要死了!“嗯,赶快重抄一遍,”大人大声说,“杰武什金,到这儿来,再重抄一遍,别抄错。您听我说……”这时候大人转过身去,向其他人下达各种命令,大家各自散去。他们一走开,大人急忙掏出一只皮夹子,从中抽出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拿去,”他说,“我帮您这点忙,随您去安排吧……”说着,就把钞票塞到我手里。我打了个哆嗦,我的天使,我的整个灵魂震动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真想握住他的手。他满脸通红,我亲爱的,接着,——我没有说半句假话,我的亲人儿,——他抓起我的卑贱的手握了握,真的抓起手来握了握,就仿佛我是跟他同级的人,就仿佛我跟他一样是个将军似的。“去吧,”他说,“我就帮您这点忙……别再抄错,第一次出错不算您一个人的过失。” 亲人儿,现在我打定主意:我要请您和费奥多拉向上帝祷告(如果我有孩子,也要吩咐他们这样做),也就是说:你们可以不为亲爹祷告,却一定要为大人祷告,天天祷告,永远如此!我还要说,亲人儿,我要郑重地说,亲人儿,您好好听我说:我起誓,尽管在我们穷困的苦难日子里,瞧着您和您的不幸,瞧着我自己和自己的卑贱无能,我精神上非常痛苦,以致自暴自弃,尽管如此,我还是向您起誓说,这一百卢布对我说来还不能算珍贵,珍贵的倒是大人竟跟我这根无用的稻草、跟我这个卑贱的醉鬼握了手!他的这个举动使我悔悟过来。他的这个举动振奋了我的精神,使我觉得做人还是有不少生趣。我深深地相信,尽管我在上帝面前是个罪人,但是我祝福大人幸福顺遂的祷告一定能传到他的宝座那里!…… 亲人儿!我现在心乱如麻,焦躁不安!我的心跳得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给您送上四十五个纸卢布,我付给我的女房东二十卢布,我自己还剩下三十五卢布。二十卢布添置衣服,十五卢布留作日常开支。早上的这一段经历使我到现在还激动不已。我要躺一会儿。不过我觉得还算平静,还算很平静。只是我的心不知怎的在隐隐作痛,我可以听到它在胸膛的深处颤动、发抖、跳跃。我要来看您,可是我现在百感交集,简直沉醉了……上帝洞察一切,我的亲人儿,我最宝贵的、最亲爱的人儿! 您的诚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十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为您的幸运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同时十分感激您的上司的仁慈,我亲爱的。这样一来,您现在就可以喘口气,不必发愁了!但是,看在上帝面上,您可不要再乱花钱啦。您要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尽可能省吃俭用,从今天起积攒点儿钱,免得不幸又突然临到您的头上。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为我们担心。我和费奥多拉总过得去。您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钱,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根本不需要。我们现在有的钱够花了。当然,过不久我们从这屋子里搬出去,我们就需要钱,但是费奥多拉有希望从某人那儿收回一笔陈年老账。现在我留下二十卢布,以备急需之用。其余的钱退还给您。请您爱惜钱,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再见了。现在您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祝您健康和快乐。我本来想给您多写点,可是我觉得非常乏力,昨天我一整天没有起床。您答应来看我,那很好呀。请一定来看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瓦·杜 九月十一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央求您,我的亲人儿,不要现在离开我,因为现在正是我感到非常幸福和称心如意的时候。我亲爱的!您不要听费奥多拉的话,我要尽力做一切您所喜欢的事情。我要好好做人,光是为了表示对大人的尊敬,我也要好好做人,洁身自好。我们又可以愉快地通信,又可以互相倾诉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欢乐、我们的烦恼,假如真还有烦恼的话。我们两个人会情投意合,生活得很幸福。我们再研究研究文学……我的小天使!我命运中的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好了。女房东变得和气了,捷列扎变得聪明了,就连法里杜尼也变得机灵了。我跟拉塔齐亚叶夫言归于好。我心里高兴,就上他那儿去。他真是个好人,亲人儿,人家说他坏话,那全是瞎说。我现在发现这全是恶意中伤。他根本没有打算把我们写进书里去,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给我念了他的新作品。至于他那时候叫我洛夫莱斯,其实这不是骂人的话,也不是不体面的称呼,他向我作了解释。这是一个外来语,意思是“滑头的小伙子”,说得文一点,那就是指这样的小伙子——你得对他多加小心——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别的含义。这是无伤大雅的打趣,我的小天使。可是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莫名其妙地生气。现在倒是我向他道了歉……今天天气真好,瓦兰卡,好极了。是的,早上有过一层薄霜,好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的一般。这不打紧!空气可以变得更清新些。我去买了一双靴子,一双非常好的靴子。我去了涅瓦大街。我读了《蜜蜂》24。哎哟!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竟忘了告诉您。 您瞧,是这么回事: 今天早上我跟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和阿克先季耶·米哈依洛维奇谈天,谈到了大人。噢,瓦兰卡,他不只是对我一个人这么仁慈。他不光是对我一个人乐善好施,他的慈悲心肠是众所周知的。在许多地方,人们交口称赞他,还流着感激的眼泪。他抚养了一个孤女。他还安排好她的终身大事,把她嫁给一个有名望的人,嫁给一个在大人手下担任特别职务的文官。他把一个寡妇的儿子安排在某机关里做事,还给予各种各样的恩惠。亲人儿,我认为我有责任在这方面出一把力,我要向所有的人讲述大人的仁慈。我要通通讲给他们听,什么也不隐瞒。我把羞耻心藏进口袋里。在这种情况下,还讲什么羞耻和自尊!我要大肆宣扬大人的种种感人事迹!我讲得很生动,讲得很热烈,一点也不脸红,恰恰相反,讲这些事情我还觉得骄傲呢。我把一切事情都讲出来(只有关于您的事情,我故意只字不提,亲人儿),我提到我的女房东,提到法里杜尼,提到拉塔齐亚叶夫,提到靴子,提到马尔科夫——什么都讲到了。有人相视而笑,是啊,不错,他们都在笑。准是他们在我的外貌上发现什么可笑的东西,或者看出我的靴子有什么问题——一定是靴子出了问题。可是他们这样做不会有什么恶意。这是因为他们年轻,或者是因为他们是有钱人,但是他们决不会怀着恶毒的心思来嘲笑我的话。这就是说,嘲笑我关于大人所说的话——他们绝不会这样做。是不是这样,瓦兰卡? 我直到现在心里还平静不下来,亲人儿。这发生的一切使我太激动了!您有没有木柴烧?您别着凉啊,瓦兰卡;您是很容易着凉的。噢,我的亲人儿,您的那些悲观的念头使我很痛苦。我祈祷上帝,我是多么虔诚地祈祷上帝啊,亲人儿!比如说,您有没有羊毛袜子,有没有暖和一些的衣服?您得保重,我亲爱的。如果您需要些什么的话,看在上帝面上,您就别让我这个老人伤心。您尽管直接来找我好了。现在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您别再替我发愁。未来是光明的! 那真是个苦难的时期,瓦兰卡!可是没有关系,已经过去了!岁月流逝,将来我们回首往事,不过一声叹息而已。我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可不是!有时候一个戈比也没有。又冷,又饿,却总是很快活。早上在涅瓦大街走一趟,遇见一个可爱的脸蛋儿,就能快活一整天。那真是个黄金时代,亲人儿!活在世上真有意思,瓦兰卡!特别是在彼得堡。昨天我噙着眼泪在上帝面前忏悔,求上帝饶恕我在这段苦难日子里的一切罪孽:怨天尤人,思想放纵,酗酒闹事,行动冒失。在祈祷的时候,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您。我的小天使,只有您一个人鼓励我,只有您一个人安慰我,给我忠告和指点。这一点,亲人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我吻遍了您所有的信,我亲爱的!好吧,再见了,亲人儿。听说这儿附近有衣服卖。我要去看看。再见吧,我的小天使,再见了! 您的无限忠诚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十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吓得要命。听听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吧。我有预感,总觉得要出什么乱子。我亲爱的朋友,您倒想想看:贝科夫先生在彼得堡。费奥多拉遇见他了。他坐在一辆马车上,吩咐停车,他自己走到费奥多拉跟前,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开头没有告诉他。后来他冷笑起来,说他知道谁住在她那里(可见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通通告诉他了)。于是费奥多拉忍不住了,当场在街上指责他,说他是一个不道德的人,我的一切不幸都应由他负责。他回答说,一个人要是一个钱也没有,那当然是不幸的了。费奥多拉对他说,我本来可以靠干活过日子,可以嫁人,要不,找个随便什么工作,可是现在我的幸福永远丧失了,外加我有病,活不长久了。他回答说我还太年轻,说我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的,说我的节操也不那么清白无瑕(他的原话)。我和费奥多拉还以为他不知道我们的住址。可是昨天我刚出门到商场去买东西,他突然走进我们屋子里来。他大概不愿意碰见我。他向费奥多拉盘问我们的生活情况,细细察看我们所有的东西,还看了我做的活儿,最后问道:“跟你们来往的那个文官是什么样的人?”这当口您恰好从院子里经过,费奥多拉把您指给他看,他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费奥多拉要求他离开,告诉他说我由于悲伤身体已经不好,看到他在我们这里一定会不高兴。他静默了一会儿。他说他是没事可做才到这里来的。他要给费奥多拉二十五卢布,她当然不肯拿。这算是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我不懂他是从哪儿知道我们的下落的!我猜不透。费奥多拉说,她的小姑,就是常到我们这儿来的阿克西妮亚,认识洗衣妇娜斯塔西亚,而娜斯塔西亚的堂兄在某机关当看门的,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侄子的一个朋友也在那个机关里做事,风声大概是这样传过去的?不过,很可能是费奥多拉想错了。我们想不出个究竟来。他会不会再来找我们?一想到这点,我就害怕!昨天费奥多拉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昏过去。他们还要怎么样?我现在不愿意再跟他们来往!他干吗缠住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唉!我现在真害怕,总觉得贝科夫马上会走进来。我会怎么样呀!命运为我作了怎样的安排?看在基督面上,马上就来看我吧,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来吧,看在上帝面上,来吧。 瓦·杜 九月十八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今天我们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十分悲惨、无法理解的意外事件。我要告诉您,亲人儿,我们可怜的戈尔什科夫被判无罪了。案子早已判下来,今天他去听最终的判决。对他来说,这件案子解决得十分圆满。原来加在他头上的玩忽职责的罪名,也都一笔勾销了。法庭判决他可以向商人收取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这样一来,他的境况大大改善了,他的名誉也恢复了,一切都变好了,——总而言之,他的愿望总算完全实现了。今天他三点钟回家来。他面无人色,脸像一张白纸,嘴唇发抖,但是老在笑,拥抱了妻子和孩子。我们大伙儿都去向他贺喜。我们的举动使他深受感动,他朝四面八方鞠躬,跟我们每个人握了好几回手。我甚至觉得他长高了,站直了,他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水了。这个可怜的人太激动了。他站不定两分钟,见到东西就拿在手里,然后又放下,不停地笑着,鞠着躬,坐下去,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去,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听得:“我的名誉,名誉,好名声,我的孩子们……”他尽说这几句话!他甚至哭了起来。我们大部分人也流泪了。拉塔齐亚叶夫大概想宽宽他的心,说道:“老兄,一个人要是没东西吃,名誉有啥用。钱,老兄,钱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您要为此好好感谢上帝!”说着还拍拍戈尔什科夫的肩膀。我看得出戈尔什科夫生气了,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不满的话来,而只是古怪地朝拉塔齐亚叶夫看了一眼,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亲人儿!话又说回来,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比如说我吧,要是遇上这样高兴的事,我才不会显出傲慢的神气。您要知道,我的亲人儿,一个人有时候过于谦卑和忍让,不是由于别的什么缘故,而只是由于生性善良,心肠好。……不过,这不关我什么事!“是的,”他说,“钱是好东西。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接着,当我们在他家里的时候,他一直在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妻子为他准备了一顿特别丰盛可口的午饭。我们的女房东亲自替他们做饭。我们的女房东毕竟还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午饭以前,戈尔什科夫坐也坐不定。他到每一个人的房间里去,不管人家有没有请他。他自顾自走进屋去,微笑着,往椅子上一坐,说那么几句话,有时什么也不说,——待一会儿就走了。他在海军准尉那里甚至把扑克牌拿在手里,人家就请他凑个搭档,一起打牌。他乱打一通,出了三四张莫名其妙的牌,便扔下不打了。“不行,我打不来,”他说,“我就是打不来。”说完便离开了他们。他在走廊里遇见我,抓住我的两只手,直勾勾地望着我,目光是那么古怪。他握了握我的手,便走开了,脸上老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尴尬,笑得古怪,生硬。妻子高兴得流泪了,他们一家子像过节似的快活。他们很快吃了午饭。午饭后,他对妻子说:“您听我说,亲爱的,我要躺一会儿。”说着就朝床边走去。他叫女儿来到身边,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许久地抚摩着孩子的头。接着他又转过脸去问妻子:“彼坚卡在哪儿呀?咱们的彼嘉,彼坚卡呢?……”妻子画着十字,回答说他已经死了。“对,对,我知道,我通通知道,彼坚卡现在在天国里。”妻子看到他有点不正常,眼前发生的事情使他过于激动了,就对他说:“亲爱的,您还是睡一睡吧。”“是的,好的,我马上……我要睡一会儿。”说完便翻过身去,睡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想说些什么。妻子听不清楚,就问他:“什么,我亲爱的?”可是他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心里想:“是啊,他睡着了。”她便到女房东那里待了个把钟头。过了一个钟头她回来,看见丈夫还没有醒过来,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还在睡觉,便坐下来做起活儿来。她做了半个钟头活,一面做,一面胡思乱想,连她自己也记不起她想了些什么,总之,她把丈夫给忘了。突然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使她清醒过来,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首先使她感到吃惊。她朝床上看了看,看见丈夫还是睡在那儿,睡的姿势却一成不变。她走到床边,揭开被子一看,丈夫身子冰凉,已经死了。亲人儿,戈尔什科夫死了,突然死了,就像给雷一下子劈死了!怎么会死的,——上帝才知道。这件事使我感到非常震惊。亲人儿,我直到现在也平静不下来。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这么容易就死去。这个戈尔什科夫真是个可怜的苦命人!唉,命运啊,多么悲惨的命运!妻子惊慌失措,伤心地哭着。小女孩躲到角落里去。他们家里乱得很;还要来验尸……我已经没法向您一一说清楚了。真可怜,唉,多么可怜啊!说实话,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会一命呜呼,想想也真悲哀……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您的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十九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急忙要告诉您,我亲爱的,拉塔齐亚叶夫给我在一个作家那儿找到工作了。有个人去找他,给他带去一厚叠手稿——谢天谢地,工作真不少。不过手稿上字迹都很潦草,我不知道怎么动手抄写;他们要求抄得愈快愈好。手稿上有些地方简直写得叫人没法看懂……我们讲好每抄一页给四十戈比。我写信告诉您这件事,我的亲人儿,就是说,我马上就有额外收入了。好吧,再见了,亲人儿。我要开始工作了。 您的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三日 我亲爱的朋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已经有三天没给您写信了,我亲爱的,那是因为我心里烦得很,定不下神来。 前天贝科夫又上我这儿来。费奥多拉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家。我打开门,一看到他,就大吃一惊,吓得呆住了。我觉得我的脸色发白了。他照例笑哈哈地走进屋里来,搬过一把椅子来坐下。我呆了好半天,然后才坐到屋角落里去做活儿。他很快就不笑了。大概是我的外貌使他感到惊讶。我近来消瘦得厉害,我的脸颊和眼睛都陷进去,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真的,一年以前认识我的人,现在可认不出我来了。他朝我凝视了半天,终于又快活起来。他说了几句话,我记不得我是怎样回答他的,他又笑了起来。他在我家里待了整整一个钟头,他跟我谈了许多话,详细问了许多事情。最后,临走之前,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我照样逐字逐句地写给您看):“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们私下里说句老实话,您的亲戚、我的知己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真是个下流的女人。”(这时候他还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她把您的表妹引到歪路上去,也把您给毁了。在这件事情里,我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不过这也是平常的事情。”这时候他放声大笑起来。然后他说,他不善辞令,不得不解释的话,高尚的职责要求他讲的话,他已经说了,其余的事他要用几句简短的话说清楚。接着他对我说,他向我求婚,他有责任恢复我的名誉,他很有钱,结婚以后他要带我到他草原上的田庄去住,他打算在那儿猎兔子,永远不再到彼得堡来,因为在这儿彼得堡,他有一个他说是不争气的侄子,他发誓要取消那个侄子的继承权,为此,为了想要有合法的继承人,他才向我求婚,这是他求婚的主要原因。接着他说,我过的生活太苦了,住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难怪要生病。他预料说,我要是在这种地方再待上一个月,准会把命送掉。他说彼得堡的住房都糟得很,最后他问我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 他的求婚使我胆战心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哭了起来。他以为我流下的是感激的眼泪。他对我说,他一直相信我是一个善良、有感情、有知识的姑娘,但是这次他详细了解了我目前的品行以后,才毅然作出现在的决定。这时候他问起您,他说他都听说了,说您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他不愿意欠您的情,他问我五百卢布够不够偿还您曾经给我的一切照应?我对他解释说,您给我的种种照应,绝不是用金钱能够偿还的。他对我说,这是胡说,这是小说里的事。他说我还年轻,爱读诗,他说读小说只会败坏道德,他就讨厌任何书。他劝告我要活到他这把年纪才能谈论人。“那时候,”他补了一句,“您就了解人了。”接着他说,他要我认真考虑他的求婚,我要是对这样重大的事情草草作出决定,他是会很不高兴的。他补充说,草率和冲动会毁掉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但是他急切地希望能得到我的圆满答复,否则的话,他只好在莫斯科娶一个商人的女儿,因为他说他发誓要取消他那不争气的侄子的继承权。他硬在我的刺绣架子上放了五百卢布,据他说是给我买糖果的。他说我在乡下会发胖,面孔胖得像圆面饼一样,我在他那儿能过上称心的日子。他说他现在有许多事情要办理,成天在外面奔走,他是抽空来看我的。说完,他匆匆地走了。我想了很久,想得很多,左思右想,很痛苦,我亲爱的,最后我终于作出了决定。我要嫁给他,我应该同意他的求婚。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洗刷我的耻辱,恢复我的好名声,使我摆脱未来的贫穷、困苦和不幸。我对未来还有什么期望?我对命运还有什么企求?费奥多拉说,不要丢掉自己的幸福。她说,在当前的情况下,还能指望有什么别的幸福呢?至少我找不到其他出路了,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怎么办呢?我干活儿把身体拖垮了,现在我不能经常干活。去当佣人吗?我会苦恼得憔悴下去,况且我又不会讨好别人。我天生多病,因此总成为别人的累赘。当然,我现在去的不是天堂,但是叫我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叫我怎么办呢?我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 我不请您帮我出主意。我要独自思考。我现在告诉您的这个决定是不会改变的,我要立刻把这个决定告诉贝科夫,他正迫不及待地等我作出最后的决定。他说他的事务急着要办,他不得不走,不能为一点小事拖延下去。上帝才知道我会不会幸福,我的命运掌握在他那神秘莫测的手掌之中,但是我打定了主意。据说贝科夫是个善良的人,他会尊重我;也许我会同样地尊重他。对我们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相信您会理解我的苦衷。不要打算改变我的主意。您只会白费心思。环境逼迫我这样做,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我起初非常惊慌,但是现在比较平静了。今后怎么样,我不知道。听天由命吧,就让上帝来安排!…… 贝科夫来了;这封信我不写下去了。我还有许多话想跟您说。贝科夫已经进来了! 瓦·杜 九月二十三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亲人儿,我急忙给您写回信;亲人儿,我急忙要告诉您,我感到十分惊奇。这件事总有点不对头……昨天我们埋葬了戈尔什科夫。是的,当然,瓦兰卡,贝科夫的举动很大方;不过您呀,我的亲人儿,您就这样同意了?当然,一切事情都是上帝的意旨;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就是说这件事也一定是这样;当然,上帝的意旨是良善的,却也是猜不透的,命运也是这样,它们都是一个样。费奥多拉也同情您。当然,您马上会幸福的,亲人儿,您会心满意足的,我亲爱的,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小天使,不过您瞧,瓦兰卡,这件事怎么来得这么快呀?……是的,有事……贝科夫先生有事,——当然,谁没有事呀,他也可能有事……他从你们那里走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他。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甚至可以说是个十分出众的男子。不过事情总有点不对头,问题根本不在于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只是我不知怎的总感到心烦意乱。我们今后怎么再通信呢?我,我,就要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都细细想过了,我的小天使,我都细细想过了,正像您在信中要求我的那样,我设身处地替您想过种种客观的因素。我已经抄完二十页稿子,可是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亲人儿,您就要走了,那么您还得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买各种式样的鞋子、衣服,凑巧我有一家熟识的铺子在豌豆街上;您记得不记得,我还给您描写过一番呢?可是不!您怎么啦,亲人儿,哪能这样!您现在可不能走,根本不能走,无论如何不能走。您得买好多好多东西,还得备好一辆马车。何况现在天气这么坏。您瞧,下着倾盆大雨,潮气那么重,还有……还有,您会着凉的,我的小天使,您的心口会着凉的!您平素怕陌生人,可是您还要走。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跟谁做伴呀?费奥多拉说您交了好运……她真是个狠心肠的女人,她想把我毁了。您今天去不去做晚祷,亲人儿?我可以上那儿见到您。您是个有知识、有美德、有感情的姑娘,亲人儿,这句话说得对,完全对,不过还是让他娶个商人的女儿吧!您看怎么样,亲人儿?还是让他娶个商人的女儿吧!我要来看您,我的瓦兰卡,天一黑我就来,待上个把钟头。现在天色黑得早,我可以来。亲人儿,今天我一定上您这儿来,待上个把钟头。您现在在等候贝科夫;等他一走,那就……您等着吧,亲人儿,我会来……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七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贝科夫先生说我一定要有三打荷兰麻布衬衫。这样就得赶紧找女裁缝来做两打,因为我们的时间太少了。贝科夫先生生气了,他说做几件衣服哪有这么繁难。过五天我们就要举行婚礼,婚后第二天我们就动身。贝科夫先生很着急,他说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犯不着浪费许多时间。我忙得精疲力竭,站也站不住。要做的事情一大堆,也许,根本没有这回事倒还好些。还有,我们缺少丝织花边和饰带,所以还得买,因为贝科夫先生说,他不愿意他妻子的模样儿像个厨娘,还说我一定要“叫所有的地主太太自惭形秽”。这是他自己说的。所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请您到豌豆街希芳太太那儿去一趟,请求她,第一,派几个女裁缝到我这儿来,第二,劳她驾亲自来一趟。我今天病了。我们新搬的房子里冷得很,又是乱糟糟的。贝科夫先生的姑妈年岁大了,喘气也困难,我担心她会在我们动身以前死去,但是贝科夫先生说没有关系,她的病体会康复的。我们的屋子里乱七八糟。贝科夫先生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所以仆人们都溜走了,连人影儿也不见。往往是只剩费奥多拉一个人服侍我们,而贝科夫先生的总管家也不知去向,已经有两三天不见他的踪影了。贝科夫先生每天早晨来,老是发脾气,昨天还动手打了管家,为了这件事警察局还来找他的麻烦……没有人可以带信给您。我就邮寄了。哎哟!我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请您还要对希芳太太说,一定要换一下丝织花边,要跟昨天的花样相配,请她亲自带新花样来给我挑选。您还要对她说,我改变了主意,无袖胸衣上要绣细花。还有,手帕上的字母要用绷子绣,听见没有?要用绷子绣,不要平绣。您可别忘记,要用绷子绣!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儿给忘了!请您转告她,看在上帝面上,短披肩的垂片要做得鼓起来,衣襟要镶边,还有领子要滚丝织花边或者大荷叶边。请您转告她,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的瓦·杜 附言:我拿这么多事情来麻烦您,真觉得不好意思。前天您已经为我跑了整整一个早晨。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里乱七八糟,我身体又不好。您不要怨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多么苦恼呀!唉,前途茫茫,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敢展望我的未来。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我简直是在迷雾中过日子。 附言:看在上帝面上,我的朋友,我刚才对您说的几桩事情,您可别漏了一桩。我老担心您会弄错。您要记住,要用绷子绣,不要平绣。 瓦·杜 九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您托我的几件事情,我尽力办理了。希芳太太说,她自己也想到要用绷子绣,她说这样更合适,或者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我可不知道了,我没听清楚。还有,您在信中提到荷叶边,她也讲到荷叶边。亲人儿,不过我忘了她是怎么讲到荷叶边的。我只记得她讲了许多话,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她说什么来着?好在她自己会通通告诉您的。我的亲人儿,我实在累得要命。今天我连上班也没有去。不过,我的亲人儿,您不必失望。为了使您安心,我打算跑遍所有的铺子。您在信中说您不敢展望未来。不过今天晚上六七点钟您就通通知道了。希芳太太要亲自来看您。所以您不必失望;您要满怀希望,亲人儿;说不定一切都会顺顺当当,——您瞧着吧。我老是操心那些荷叶边,——唉,该死的荷叶边呀,荷叶边!我要来看您,小天使,我要来,一定来;我走近您家的大门已经两回了。可是贝科夫却……我想说,贝科夫先生却老是爱发脾气,所以我就不便……咳,别提啦!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八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看在上帝面上,您赶快到珠宝匠那儿跑一趟。您对他说,不要用珍珠和绿宝石镶耳环了。贝科夫先生说,这太阔气,价钱太贵了。他发脾气,说他已经掏出那么多钱,说我们在抢劫他的钱财。昨天他还说,如果早知道开销这样大,他就不会来结这门亲事了。他说我们举行婚礼以后马上动身,不请客,叫我别梦想跳舞了,快活的日子还早着呢。瞧,他竟说出这种话来!上帝明白我是不是要这些排场!一切事情都是由贝科夫先生一个人做主的。我不敢吭一声,他性子暴躁得很。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瓦·杜 九月二十八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不,那是珠宝匠说,“遵命”。我一开头本来想讲我自己:我病了,不能起床。现在正是要出力奔走的紧要关头,我却得了感冒,真见鬼!我还要告诉您,祸不单行,大人又变得严厉起来,他对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大发雷霆,大声叱骂,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怪可怜的。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您。我还想给您写点什么,不过就怕打搅您。亲人儿,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所以,也许您会觉得……咳,别提啦! 您的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九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的亲人儿: 我今天见到了费奥多拉,我亲爱的。她说,你们明天就要举行婚礼,后天你们动身,贝科夫先生已经租了马车。关于大人的事,我已经告诉您了,亲人儿。还有,豌豆街上那家铺子的账单我核对过了,没有一点差错,只是价钱太贵了些。不过,贝科夫为什么要对您发脾气呢?噢,您会幸福的,亲人儿!我很高兴;是的,假使您幸福,我会很高兴的。我本来要到教堂去,亲人儿,可是我不能去,因为我腰痛。这样一来,我老是想着写信的事,现在谁替我们送信呢,亲人儿?啊!您重赏了费奥多拉,我的亲人儿!您做了一件好事,我亲爱的;您做了一件大好事。做了好事!您做每一件好事,上帝都会赐福给您。做好事不会没有好报,迟早一定会得到上帝的公正的褒奖。亲人儿!我真想给您写很多很多,每小时、每分钟都写,一直写下去!我这儿还留着您的一本书——《别尔金小说集》,亲人儿,您就不要拿走,把它当作一件礼物送给我吧,我亲爱的。这倒不是因为我非常喜欢看这本书。但是您要知道,亲人儿,冬天快来了。在那漫长的夜晚,百无聊赖,我就可以看看这本书。亲人儿,我要向费奥多拉租下您的老房子,我要搬过去住。费奥多拉为人忠厚,我无论如何不跟她分开了,何况她又是个十分勤劳的人。我昨天仔细看过您留下的空房子。那儿有您的刺绣架子,上面绷着刺绣品。它们放在角落里,原封未动。我仔细看了您的活计。那儿还留着各式各样的零头布。您把我的一封信当线轴,把丝线缠在上面。我在桌子里找到一张信纸,上面写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我急忙”——就只有这么几个字。想必是您正开始兴致勃勃地写信,有人跑来打搅您了。屋角里屏风后面放着您的小床……我亲爱的!!!好吧,再见了,再见了。看在上帝面上,您赶快回我一封信吧。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三十日 我最亲爱的朋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一切都定局了!我的命运也定了,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种命运,我只好听天由命。明天我们动身。我最后一次跟您告别,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亲人儿!别为我悲伤,高高兴兴地活下去,不要忘记我,上帝会保佑您的!我会常常想到您,常常为您祷告。这段时期算是结束了!在我对往事的回忆中,很少欢乐的事情可以带到新生活中去,因此我将更加深切地怀念您,您在我心中越发珍贵了。您是我唯一的朋友,这儿只有您一个人爱我。我全明白,我都知道,您是多么爱我!我脸上的一个笑容,我信中的一行字,都能使您高兴。可是现在我们俩要分手了!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办!您留在这里跟谁做伴呢,我唯一亲爱的、善良的朋友!我把那本书、刺绣架子、开了头的信都留给您,以后您看到这封信的开头部分,就可以任凭您的想象读出您想听到的或想读到的一切,任凭您的想象读出我没给您写出来的和我现在不能写出来的一切!您别忘掉您的可怜的瓦兰卡,她是那么深切地爱您。您的全部信件留在费奥多拉的抽屉柜里,放在上面的抽屉里。您信中说您病了,可是贝科夫先生今天不准我走出家门一步。我会给您写信,我亲爱的,我答应您,但是谁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么,现在我们要永远地分别了,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儿,我的心肝,永别了!……噢,我现在真想拥抱您啊!再见了,我亲爱的,再见,再见了。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吧,祝您身体健康。我将永远为您祈祷。噢!我是多么伤心,我的心头是多么沉重啊。贝科夫在叫我。 永远爱您的 瓦 附言:我的心头充满了,充满了泪水…… 泪水塞在我的喉咙口,痛苦撕裂着我的心。再见了。 天哪!多么苦恼啊! 您别忘掉,别忘掉您的可怜的瓦兰卡! 亲人儿,瓦兰卡,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 您要被带走了,您要动身了!是啊,现在他们要把您从我身边带走,这还不如让他们把我的心从我胸膛里挖走的好!您怎么能这样!瞧,您在哭,您就走?!我刚收到您的来信,信上泪痕斑斑。可见您不愿意走,可见您是被抢走的,可见您舍不得我,可见您爱我!可是您从今以后跟谁一起过日子,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在那个地方,您会觉得悲伤、苦恼、凄凉。忧伤会紧揪住您的心,把您的心撕成两半。您会死在那儿,人家把您往那儿的潮湿的泥土里一埋,那儿没有一个人为您哭泣!贝科夫先生只晓得猎他的兔子……唉,亲人儿,亲人儿!您打的是什么主意呀,您怎么会打定这样的主意?您干的是什么呀,是什么呀,您对您自己干了什么呀!要知道在那儿他们会要您的命,把您往坟墓里送,小天使。要知道,亲人儿,您像一根小羽毛那样柔弱!可是我又在哪儿呀?我这个傻瓜为什么在这儿袖手旁观!我明明看到这孩子在胡闹,看到这孩子头脑完全发热了!我本来应该直截了当地出面……可是没有,我像个十足的傻瓜,什么也没想到,什么也看不清,好像我应当这样,好像这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我还为荷叶边奔走呢!……不,我要起床,瓦兰卡;说不定明天我病好了,我就能起床!……亲人儿,我要躺在车轮子前面,我不放您走!可是不,这算是什么呢?我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呢?我要跟您一块儿走;您如果不带我走,我就跟在您的马车后面跑,拼着命跑,一直到断气为止。不过您知道不知道,亲人儿,您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这一点您也许还不知道,那就问问我吧!那儿是一片草原,我的亲人儿,那儿是一片草原,一片光秃秃的草原,就像我的手掌一样光秃秃的!那儿都是没感情的婆娘、没文化的庄稼汉和醉鬼。那儿现在树叶已经纷纷掉落,那儿雨下个不停,那儿冷得很,——可是您却要到那儿去!是啊,贝科夫先生在那儿有事做,他在那儿猎他的兔子,可是您干什么呀?您想做个地主太太,亲人儿?但是,我的小天使呀!您就瞧瞧自己吧,您像不像一个地主太太?……事情怎么会这样呢,瓦兰卡!我往后给谁写信呀,亲人儿?是啊!您倒替我想想看,亲人儿,——“他往后给谁写信呀?”往后我管谁叫亲人儿呢,用这样亲热的称呼去叫谁呢?以后我在哪儿找得到您,我的小天使?我快要死了,瓦兰卡,真的快要死了;我的心受不了这样不幸的打击!我爱您如同爱上帝的光辉一样,我爱您如同爱亲生女儿一样,我爱您的一切,亲人儿,我的心肝!我就为您一个人才活在世上!我工作,我抄公文,我奔来走去,我散步,我把我的感受倾诉在纸上,写成亲切动人的信,亲人儿,这都是因为您住在这儿,就在对面,离我很近。也许您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事情确确实实是这样!嗳,您听我说,亲人儿,您想想看,我最亲爱的人儿,您要离开我们,这怎么行呢?我的亲人儿,您可不能走,不能走,无论如何不能走!瞧,天正在下雨,您身子弱,会着凉的。您的马车会淋得湿透,一定会淋得湿透。您一出城门,马车就会出毛病,仿佛存心捣蛋似的。要知道在这儿彼得堡,马车造得真糟糕!我知道那些制造马车的人,他们只会做模型、玩具之类的东西,连这些东西也不牢固!我可以发誓说,他们做得不牢固!亲人儿,我要跪在贝科夫先生面前;我要对他讲清楚,把一切讲清楚!您也要对他讲清楚,亲人儿,把道理讲给他听!您对他说,您要留下来,您不能走!……唉,为什么他不在莫斯科娶个商人的女儿?就让他在那儿娶她吧!商人的女儿跟他很相配,要相配得多呢;其中的道理我懂得!可是我要把您留在我这儿。对您来说,亲人儿,那个贝科夫算得了什么?他怎么会突然使您觉得他可爱起来?也许就是因为他老给您买荷叶边,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是荷叶边算得了什么?荷叶边有什么用?亲人儿,荷叶边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我们现在要谈论的是一个人的生死问题,可是荷叶边不过是些破布条,亲人儿;荷叶边是些破布条,亲人儿。等我一领到薪水,我立刻给您买许多荷叶边。我一定给您买许多荷叶边,亲人儿。我还认识一家铺子的老板。不过您要等我领到薪水,我的小天使,瓦兰卡!唉,上帝啊,上帝!可您还是硬要跟贝科夫先生上草原去,并且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唉,亲人儿!……不,您还得给我写信,还得写信告诉我一切,您走了以后,就在那儿给我写信。要不然,我的神圣的小天使,这将变成最后的一封信了。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封信变成最后的一封信。这封信怎么会无可挽回地一下子变成最后一封信!不,我还要写信,您也还要写信……再说我的写作风格现在正在形成……唉,我的亲人儿,还提什么风格!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再看一遍,不想修改润色了,我现在只把要写的赶紧写下来,尽可能给您多写一点……我的亲人儿,我的宝贝,我的心肝! (周朴之 译) 1 弗拉基米尔·费奥多罗维奇·奥多耶夫斯基(1804-1869)——俄国作家和音乐评论家。上述题词引自他的短篇小说《活尸》(1838)。 2 瓦尔瓦拉的爱称。 3 《圣经》中挪亚为避洪水而造的方形大船,聚载着一大群人和动物。 4 荷马(约前9-前8世纪),古希腊诗人。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他所作。 5 布拉姆别乌斯男爵,《读书文库》杂志发行人先科夫斯基(1800-1858)的笔名。他的大部分文章就发表在该杂志上,他自诩博学,主张轻松文体,博得一部分读者的欢迎。 6 1银卢布等于3.5纸卢布。 7 希腊神话中生有双翼的神马,被它足蹄踩过的地方,常有泉水涌出,传说诗人饮此泉水可以获得灵感。 8 1俄尺等于0.71米。 9 捷列扎和法里杜尼是列昂那尔的长篇小说《捷列扎和法里杜尼》中仆人的名字,该小说由米·特·卡切诺夫斯基于1804年译成俄文。 10 法语rendez-vous的译音,意思是:约会,幽会。 11 一种游戏,负者要罚演余兴节目。 12 旧时从法国进口的一种高级红酒。 13 即夏尔-保罗·德·科克(1794-1871),法国通俗小说家,善于用轻松、机智而带点猥亵的笔调刻画巴黎社会的恶习和淫乱。他的作品成为当时法国,甚至全欧洲的流行读物,几乎全部被译成俄文。 14 《人的画像》是由俄国心理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亚·伊·加利奇(1783-1848)所著,作者在此书中试图把唯心主义和自然科学结合起来以解释人的精神生活。 15 《用铃铛奏出各种曲调的男孩》系法国小说家迪克雷·迪米尼尔(1761-1819)所著。小说描绘了一个男孩的命运,他从一个穷苦的流浪乐师变成了富翁、伯爵和慈善家。 16 席勒的叙事诗,由瓦·安·茹柯夫斯基于1813年译成俄文。 17 指《外套》的作者果戈理。 18 指杰武什金的上司。 19 帝俄时代的当铺,除收取抵押品、放高利贷外,也接受储蓄存款,支付一定的利息。 20 叶麦利亚是叶麦利扬的小名。 21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的中篇小说《诚实的贼》中的人物。 22 英国作家理查森(1689-1761)的长篇小说《克拉丽莎》中的主人公,是个勾引女人的风流男子。 23 俄罗斯童话中的主人公,是个幸运儿。 24 指《北方蜜蜂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